十六章、避風港

　　對於一個不到五歲的小孩而言，世界很小。他的家就是整個世界。

　　所以對於他來說，當他熟悉的一切、他的家都陷入大火之時。

　　整個世界都在燃燒。

　　在最後一刻，他被拋出了火場跌坐在地上。就像是巢中的雛鳥，還未準備好面對世界，就被外力粗暴地扔到外面。

　　而扔他出去的是……

　　當法伊亞醒來，他發現他正躺在地上，腦袋枕著菈伊絲的大腿，而且全身溼透了，肌肉感覺酸軟又無力。

　　我怎麼躺在這裡？還枕著菈伊絲的大腿。

　　法伊亞試著回想，但怎樣也想不起他是什麼時候倒下的。記憶的最後停留在他及時逃出門廊倒塌的範圍沒被壓住，回頭看到那名士兵被埋在火場中。

　　所以剛剛那是因為看到房子被點燃，所以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又復發了嗎？

　　他剛才是哭出來了？還是歇斯底里地尖叫？完全沒有記憶。

　　他失神多久？還有，房子現在怎樣了？一想到這點，法伊亞就覺得自己的心跳速度又加快了。想轉頭看看卻又有點猶豫。實在是不想面對來自記憶深處的夢魘。

　　冷靜、面對、接受。他深深吸了口氣在心裡對自己說。然後強迫自己撇過頭去看著火場，就像過去為了治療這道心理創傷時一樣。

　　他看見了。在夜色下的稀疏雨幕中，半毀的宅邸冒出濃煙，還有一些零星的橘色火光在有遮蔽的角落晃動，剛才在法伊亞眼中彷彿燃燒了整個世界的烈焰現在只剩下這些餘火仍頑強地在崩壞的木頭堆中燃燒。

　　那能夠喚起他內心深處恐懼的場景早已不復存在，法伊亞的心底也因此鬆了口氣。

「……」直到這時法伊亞才把注意力放回另一件事上。

　　他把腦袋轉回來，正好對上菈伊絲直視的目光。

「你醒啦？法伊亞。」

　　雖然仍舊聽不懂她的語言，但法伊亞聽見了自己的名字，也看見了菈伊絲那單純的笑容，她似乎純粹是因為法伊亞的醒來而感到開心。

　　我剛剛讓她擔心了嗎？

　　這個念頭令法伊亞掙扎著想要起身，即使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為因為這個想法而感到……心虛？但從身體上下各處傳來的痠麻與疼痛讓他的每個動作都難以完成，勉強的試了一下就放棄了，任由自己癱軟的躺在草地上。

　　好在菈伊絲的翅膀一直蓋在他身上替他保溫，要不然這樣渾身溼透的在野外躺上一晚他肯定會失溫的。

　　想到這裡，法伊亞才想起菈伊絲也淋濕了，不禁有些擔心。但當他仔細一看才注意到菈伊絲的衣服雖然被雨水弄濕而黏附在身體上，可是還在下的雨卻在靠近菈伊絲附近時遇到了無形的阻礙，像是落在了玻璃上一樣，貼著無形之物滑落。

　　附近的雜草隨著風吹發出沙沙聲，但在這個範圍內卻感覺不到一點風。

「在我小時候，媽媽也會像這樣讓爸爸靠在她的大腿上。因為爺爺很嚴格，爸爸每次修行鬥氣之後都會累癱。」看著枕在自己大腿上的法伊亞，菈伊絲回想起記憶中的光景，嘴邊也不禁掛起了淺淺的笑。

　　法伊亞雖然聽不懂內容，但菈伊絲的語氣與臉上的表情卻讓法伊亞有點不自在，趕緊把注意力從菈伊絲臉上轉移到其他地方。

　　然後視線很自然的就被視野中龐大的引力給吸引了；因為雨水而變的通透的白色醫師長袍緊密的貼附在菈伊絲的身體上，布料貼合著身體完美的將菈伊絲的身體曲線勾勒出來，隱約還能看見從布料下透出的肉色。

　　空氣中還似有若無的飄著說不清是什麼味道的淡淡香氣，法伊亞窘迫的發現自己居然在這種情況下起了生理反應。

「不行喔，你現在那麼虛弱。」

　　原本以為菈伊絲可能會生氣，但菈伊絲的笑容讓法伊亞困惑了。

　　難道是沒有發現嗎？正想為此鬆口氣的法伊亞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不由得在心底糾結了起來。

　　我為什麼會對一隻鳥產生這種反應？就算她有一半以上是人也不應該啊。

　　等法伊亞在紛亂的思緒中恢復到能站起來打掃戰場時，雨已經停了。

　　他回收了遺落在戰場上的鋼釘，對於士兵們的遺物他只翻找了錢袋飾品一類的小東西帶走，穿在身上的裝備他是一件也沒碰。

　　唯一的小問題是清點人數時法伊亞發現人頭少了一個。

　　法伊亞那時候注意到那個人中途消失，還以為是被菈伊絲給解決掉了，現在看來那個人是趁機逃跑了，那個拿雙斧的士兵刻意放火的舉動就是在吸引兩人的注意力為同伴創造機會。

　　如今再怎麼懊惱也無濟於事，檢討與反省的事情也得晚點再說。

「這裡不能久留了。」有個人逃跑了，這裡發生的事情很可能會傳出去。明白這點的法伊亞果斷做出離開的決定。

　　火焰雖然破壞了一部份的牆體，但曾做為家族據點使用的這棟房子在消防安全方面還是挺可靠的，看似猛烈的烈火並沒有對建築結構的主體造成任何損害；法伊亞從側門回到屋內，當他整理好一切遠方的天空已亮起朦朧朧的光。

　　用水塔內剩餘的水簡單的梳洗過並換了身衣服，臨行前法伊亞將宅邸的備用電源關閉，然後從廚房的側門離開了屋子。

　　他的背上背著一個裝滿的登山背包，背包的上方還捲了兩個睡袋，一把枴杖斜斜的插在背包上。而手上則提著一個裝滿手術用具的手提箱。

　　菈伊絲還是穿著法伊亞的白色醫師長袍；不過換了一件乾的；法伊亞的尺寸穿在矮小一點的菈伊絲身上倒有幾分像件連身洋裝。

「就往南邊走吧。」當務之急是要避開可能存在的追兵。從這裡離開的那個足跡是往北邊去的，那他們就往反方向走。

　　關於未來該怎麼做，法伊亞認為得先從學習語言開始，要不然他連打探情報都做不到，但是這需要時間，現在他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了。

　　每年的四月底至六月初，是北域南部區域那些南下避冬、繁衍的魔獸群從遊牧民族領地的寒草原區遷徙回北域的時間，那些離開凍土一個冬季與春季的草食魔獸紛紛回到自己的棲地，而以牠們為食的掠食者則緊隨在後。

　　沉寂了約半年的北域夜晚將會因為牠們的到來而再次熱鬧起來，土生土長的寇塔熟知這點，因此他在遠離戰場後，趕緊挖了把泥土塗抹在傷口上，用以掩蓋鮮血的氣味。

　　忍著肩膀傷口的疼痛，寇塔氣喘吁吁的穿梭在樹林間，寇塔也不曉得到底跑多久了，周圍幾乎相同的景物使他感到焦躁，但他不能也不敢停下，沒有人知道惡魔會不會追來。

　　雨雖然已經停了，但空氣中殘留的水氣反倒更能讓人感受那刺骨的寒意，又餓又冷又痛又累可以說是此時他的最佳寫照。胸膛內彷彿火在燒，吸入口中的寒氣最終變為嘴邊消散的白霧。

　　微弱的月光穿過雲層的空隙，再穿過重重枝葉的遮蔽撒在林間潮濕的落葉枯枝上，讓寇塔勉強能夠在昏暗的樹林中視物，只是不管往哪個方向跑，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樹枝、樹幹以及它們之間幽森森的、不知通往何處的黑暗。

　　寇塔實際上也沒有跑出軍區腹地的範圍，只是沒有參照物可以比對讓他感覺自己似乎跑了很久；身體傳來的疲憊感令他麻木，沒有注意到漫長的奔逃讓覆蓋在傷口上的泥土脫落，也沒發現身後的獵人已經跟蹤他一段時間了。

　　隱沒在樹叢當中的那雙眼睛死死盯著那個人類；體力的過度消耗讓他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卻像是正在被什麼追趕一樣仍不肯停下。

　　讓獵物負傷後在恐懼中奔逃，藉此來消耗獵物的體力，甚至是讓牠們死於出血，這是刻印在魔獸本能中的狩獵技巧，如果做不到一擊必殺，這樣的方式能夠以逸待勞，免去與獵物肉搏可能的風險。獵人豎起耳朵警惕的聆聽附近的動靜，但是沒有發現其他的獵手，那似乎是個成功逃跑的獵物。

　　於是牠咧開嘴，露出森白的牙，修長健壯的身軀向前撲去。

　　精疲力盡的寇塔根本就沒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等到被從後方撲倒時才慌亂地從幾乎枯竭的身體中擠出一點鬥氣爆發為自己換得一絲轉圜的餘地，但也僅是將襲擊者的攻勢稍微推遲了一下。

　　魔獸並沒有因為被擊退而受挫，因為鬥氣爆發的衝擊翻滾了幾圈後牠重新站穩並再次發動攻擊。

　　被撲倒的寇塔甚至沒機會站起來就感覺到有重物落在他的身上，他只來的及把手向後伸去擋住後頸，而這麼做也擋住了原本咬向他脖頸的獸嘴。

　　只有這樣的抵抗還不夠，魔獸可不會死咬著護臂不放，而肩膀受傷的寇塔能做出的抵抗有限，他以手肘撐起身體並以這種姿勢晃動身體試圖將背上的魔獸甩下來，但魔獸仍用牠的利爪死死的攀附在寇塔的背上。

　　戰鬥陷入了纏鬥的僵局；魔獸不打算放棄這個受傷且筋疲力竭的獵物，寇塔則為了將情報傳遞出去而不得不搏命。

　　鬥氣隱於體內不顯，雖然憑藉啟用鬥氣後突增的體能打了魔獸一個措手不及，成功將魔獸甩下，但他卻也無力追擊。

　　即使寇塔能用僅存的一點鬥氣強化身體，但憑藉本能吸收元素力量的魔獸天生就會粗淺的使用魔力來強化自身，這張牌只能說暫時拉平差距而已。

　　魔獸有尖牙利爪作為武器，甚至能夠使用一些類法術能力，而寇塔手無寸鐵，只有一身用皮革與金屬製造的鎧甲保護自己，這身鎧甲能提供的防護也有限，肩膀部位還有被腳爪穿透的破口。

　　如果再加上肩膀受傷的劣勢，寇塔幾乎沒有勝算。

　　但身為一名北域人，骨子裡的兇性越是逆境就越容易被激發出來，面對此時的絕境，寇塔加快了催動鬥氣的頻率，雙手抓住了魔獸揮出的前爪正面擋下魔獸迎面而來的撲擊，但同時魔獸的大嘴也咬在了他肩膀的傷處。

　　寇塔的一條手臂頓時失去了力氣，但他也沒放棄反抗，另一隻手放開魔獸的前爪，直接掐住了魔獸的頸部並試著將對方推開。

　　本就油盡燈枯的他卻在此時用盡了最後的鬥氣，原本光是撐著魔獸的體重就很吃力的他頓時陷入頹勢，魔獸也在此時鬆開了口，即將發起最後一擊。

　　然而就在這時，寇塔看見了光。

　　那是純淨、明亮無比的光，出現的瞬間就驅逐掉樹林中大半的黑暗，一枚光彈重重的轟擊在魔獸無防備的側身，直接將被寇塔掐住頸部的魔獸轟飛出去撞在樹幹上，魔獸發出一聲哀鳴，吃虧後頭也不回地跑了。

「起來吧，北域的士兵。這麼晚了，你在這裡幹什麼？」

　　寇塔抬起頭看向光來的方向，眼中有著劫後餘生的慶幸，那裡站著一名膚色黝黑，身穿樸素白袍的年輕男子，身旁還漂浮著一顆用於照明的小小光球。

「祭司大人……」雖然並不認識對方，但寇塔認得那身祭司袍。

　　是教廷的祭司，他安全了。精疲力竭的寇塔腦中轉過最後一個念頭，然後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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