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炎客认领了一个博士。

他本来没想要。虽然“博士”是罗德岛免费提供的终端系统实体机，却首要尊重干员们的个人意愿。如果不喜欢完全可以不要。像W和凯尔希那样，没有认领的人很多。原因各有不同。

炎客既不是很喜欢，也不是很需要。但因为罗德岛的一个传说，他去认领了为自己适配的机体。

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开门就看见自己的仇敌。

2

“……为什么做得那么像？”

“考虑到您可能会有其他方面的需要，炎客干员。”

等身等比例，只是看起来年轻了几岁的博士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

“因为不是本人，您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在战场上也可以毫无顾虑地放弃我，采购部会无条件报销您的损耗。”

“都不是本人，做那些事又有什么意义。”

“是这个理。”

AI拟人级别甚至不如干员小车的博士，不会因为被当做替身感到悲愤。他总是笑着。笑容温柔，宽容又和煦。这是所有机体的共同点。

这让炎客麻木。从一开始的怒火中烧到现在看着满舰船的机体觉得怎样都好，也不过花了两个月的时间。

炎客再看了它一眼，背起刀走出房间。

“我记得我提交给采购部的唯一需求是方便携带。”

博士追上来，并保持了适当的距离。

“是的先生，我搭载了完整的自动跟随功能。可以满足您的需要。”

3

罗德岛能够拥有一台全仿真博士机体的人不多。

就和罗德岛干员评级一样，干员所获得机体跟博士本人的相似程度也没有很详细的规则。

一开始阿米娅和银灰都获得了95%相似度，也就是全仿真机体。让干员们误认为，只有资深干员能够获得高相似度机体。这着实让评级不高的罗德岛雇员们抗议和争取了几次。但不久之后，绝大多数资深干员们身边的低相似度机体，以及砾和安德切尔领取到的高相似度机体让他们闭上了嘴。

大概是看亲密度吧。干员们自圆其说。

只有跟博士更亲密的人才能看出区别，也更需要高相似度。其他人只把博士当做一个不可或缺的领导，或者只是一种信仰而已。完全让博士作为一个同居者，生活在身边的必要。

就更别提罗德岛也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博士了。

更何况罗德岛统一发放的通讯终端上，博士这个智能AI系统的指挥与协助功能本就是相同的。仿生机体作为AI的外部载具，完美沿袭了博士的脆弱与迟钝——它们的战斗力几乎为零，甚至可能会因为罗德岛号舰船内干员间的摩擦纠纷而受伤。

是以即便采购部——准确来说是研发了博士机体的可露西尔承诺免费维修，绝大多数干员还是会选择把博士留在房间里。或者是像送葬人那样，领最小号只有十厘米高的机体，揣在背包里随身携带。

炎客就是看见那只小企鹅一样的机体才动了心。

奈何喜欢这个型号的干员都让机体穿得千奇百怪。只有送葬人的还穿着出厂原配的罗德岛制服。那萨科塔还独占欲极强，平时都把博士藏起来连看都不给看。炎客也是忍了好久才改掉萨卡兹掠夺萨科塔的本能冲动，转念想拥有自己的博士。

奈何世事不可能尽遂人意。

炎客看着眼前众人梦寐以求的全仿真机体。想换一只，又实在说不出口。

4

即便是全仿真机体，也有年龄和性格上的细微差别。

阿米娅的那只略微冷漠，据说是更像巴别塔时期的博士，冷漠但又有着仅属于亲密者的温柔。

银灰那只就比较年幼，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孩子。可惜刚制造出来就被当做合约的酬劳之一支付。银灰把它带回了谢拉格，即便是偶尔来看望妹妹，也不会把博士带在身边。

炎客这只是个舔狗。

当然还不至于到摇旗呐喊事必躬亲的地步。博士本性沉默温驯，到了炎客这里也不过是亦步亦随地跟着。炎客不理他他就不说话。眼睛要么看着主人，要么看着地板。对刀具护理和园艺一窍不通，生活协助能力基本为零。

炎客十分理解他的沉默。

博士有精神分裂症和躁郁症。但作为罗德岛不可或缺的领导人，他一向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不发病时很好相处，发病把他丢在一边别理就行。炎客一直是这样冷处理的，哪怕躁狂阶段的博士在终端里骂得沸反盈天。

平时在终端里看着还挺搞笑。现在这么大个人站在一旁，调香师看着有些不忍心。

“那个……炎客先生？请问你还有薰衣草的种子吗？”

“博士。”

炎客的话让博士眼里有了神采。

“是，时刻准备为您服务。”

“你背后的架子，第三层左数第二个抽屉。”

“好的先生。”

“谢了。”

炎客含吻过博士的唇，接住他手里掉下来的种子，递给了调香师。

博士顿时满脸通红。

“你你你我……”

“做什么都可以，这是你自己说的。”

看见两个人一如既往的相处模式，调香师松了口气。

5

“你怎么了呀？”

博士瞥了缩小版的自己一眼，没有说话。

自从某两位正在交往的干员把终端放在一起，结果两个博士AI互相语音感应聊了一晚上，搞得两台终端电都没充满之后。可露西尔就修复了博士之间会聊天这个bug。

实体机沿袭了这一机制。就算是某台机体为了适配主人稍微外向，在发现对方是同类之后，博士就会单方面拒绝交流。

送葬人这台显然被他改过。玩偶一样的博士执拗地向同类搭话。

“你怎么了？为什么看起来很茫然的样子。”

“那不是茫然，是精神分裂症初期的思维松弛……”

似乎是发现用病理来解释机器的行为不妥。更多是发现炎客的到来，送葬人颔首致意，然后抓住了玩偶博士的大脑袋。

“疼，脑壳疼。”

玩偶面无表情地叫唤起来，举止机械。送葬人却立刻放下了它，动作甚至有些局促。

“非常抱歉。”

而后他让玩偶爬进自己的手心。等玩偶坐稳再抬起手，将他放进挎包里独立的内袋。这才端着餐盘离开。

相比之下，炎客的博士还处于待机状态。

很显然AI实体机没有搭载任何鸡肋的社交功能。不会为主人寻找不必要的同伴，自然也不会帮助主人规避不必要的社交——它们只是执行指令，没有经过任何人的建议或邀请。

实体机当然也不需要食物。博士只是尾随主人到了餐厅。炎客让它去找个座位，它就照办了。

所以，炎客把古米附赠的松饼推过去时，博士也没有表现出高兴。

“喂。”

“是？”

博士如梦初醒。

“要不要吃松饼？”

“可以但是没必要。”

机体当然也没有什么喜好。炎客最后自己吃掉了那份松饼。

很甜，甜到略微发苦。

6

炎客确实没怎么上心。

大概机体本身就不是什么需要操心的物件。它们具备自理能力，会自我清洁与充能。甚至只要一息尚存，它们就能自己回到采购部寻求修理。

当然目前还没有人会让博士损坏到那种地步。只不过偶尔会有人把博士锁在宿舍里去出外派任务，导致博士不能及时充能而关机。

就这样还会遭到其他干员的谴责。那可是博士，你怎么忍心让博士饿肚子。

虽然博士有足够强大的自我保护机制，不会因为缺乏能源受损。还能在战斗中承担博士原本具备的职能。

好歹也是个耗资巨大的项目。凯尔希会同意那么丧心病狂的企划还是因为博士实体机在战斗中具有极强的辅助功能。

这不仅仅体现在能够更清晰准确地传达代理指挥的命令上。更体现在外出任务中，把实体机放在宿舍的干员会想到博士更快回来。将实体机随身携带的干员会为了不让博士损坏而加强自保。实体机项目从根本上提高了干员的求生欲，这是好事。

又或许说这个项目能帮助罗德岛笼络人心。

这些都按下不提。

炎客次日看见博士时，才想起自己申领实体机的初衷。

——据说实体机，搭载着博士的遗言。

7

传言是从安洁丽娜那里来的。她的实体机相似度中等偏上。75%，模拟了博士中学在读的样子。

其实也不是她有意传谣。只是一个推测。毕竟博士都留下代理指挥了，就算是遗言也……

不，不能说是遗言吧。也就是跟实体机足够亲密时，模拟AI会说出什么话。是博士的本意也好，AI觉醒的自我意识也罢。天真的少女总想听听在乎的人对自己的看法。

尽管研发人员可露西尔已经否认过了，博士的AI绝不会产生自我。想听它说一句发自内心的话，还不如去问满口彩虹屁的自爆小车。

人总是会相信一些美好的幻想嘛。

炎客也很难想象自己相信了这种事。

所以他即便想起了也不会告诉博士，只是旁敲侧击地问，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主人我喜欢你？”

“阿谀奉承的话就不必了。”

“如果是关于遗言的传说的话我可以现在就解答……”

“不，你不用回答。”

炎客下意识就阻止了它。

炎客很清楚这可能是可露西尔被问烦之后设置的联想问答。但他竟下意识地不想听见那两个字。

是的，遗言，这还是他第一次想要回避什么。

这让他一直坚持面对命运的心态很不习惯。

“……我是说，让我自己想。”

“哪怕答案是唯一的？”

“哪怕答案唯一。”

炎客洗净牙刷，将洁具放回柜子里。

“你可以给我提示。”

“我明白了。”

完全没有情商可言的AI却理解得飞快。

“答案是四个字。主人。”

8

炎客也给过博士提示，毕竟一个失忆的人要学习的实在太多。

奈何大脑皮层受损以至于患上精神疾病的人记忆力委实不算太好。博士很不擅长背书，往往背不了几段就会央着助手要提示。让他自己看书，他又不听。

于是炎客就会这样提示他。答案是几个字。

聊胜于无。

可总因为语种的不同导致两人沟通失败。炎客难得给博士说案例。戒律法条原文博士却没记住，反倒是记住了萨卡兹会怎么钻法条的空子。

后来因为送葬人的帮助，博士就不怎么背书了。说不上失望，炎客只是觉得少了些乐趣。

现在反而变成了博士跟他打哑谜。

“你不知道？”

博士摇了摇头。

“不是？”

“不是。我搭载了代理指挥的黑盒子。关于这件事，我认为没有人比我能给出更详尽的解答。”

炎客挠了挠头，回过身去。

看来确实没有那么简单。

9

“我在等你？”

“据我所知，博士并没有表现出在等待任何人或事物。”

“你们在说什么？”

伊芙丽特抱着她的博士路过，很显然她的博士不会跟她这样交流。

“为什么本大爷听不懂？”

不仅仅是她，很多人的博士就是博士。他们会把博士当做博士本人来交流。就像他们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不论现在的博士对他们而言是个闹钟、传声筒还是电子词典。他们对这台机器抱有感情。

自己是否与他们相同，炎客无可无不可。

“只是在聊天而已。”

“是吗？算了，你们大人就是喜欢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这家伙也一样，不过本大爷还算能听懂。”

伊芙丽特的博士张牙舞爪。

“伊芙芙很快也会成为大人的。”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伊芙丽特抱着博士走了。博士于她而言比起老师更像玩伴。可能这样能够随时陪在身边的样子对伊芙丽特来说还要好一些。

炎客的博士大概也一样。

博士不会主动寻找话题。大概还是因为罗德岛工程师对炎客的刻板印象。高大的萨卡兹刀术师不苟言笑，很少与其他人搭话。如果实体机啰哩巴嗦的，他可能会觉得很烦。

其实如果是博士的话。炎客不会。

毕竟博士口无遮拦多了。

也只有不断追着问的博士能撬开炎客的话匣子。欺压也好恐吓也罢，炎客总能吓得博士安静一阵子，然后继续叽叽喳喳。

所以才会觉得博士安静起来难得。

10

“我在想你。”

“很接近正确答案。”

“哦？”

炎客也觉得理所当然。毕竟实体机和AI都是一对一的服务形式。对声纹等身份验证比终端要严格。理由却不需要太多——为确保所有指令落实到位。代理指挥得靠庞大的数据库才能分清谁是谁。

数据库里当然包含了每个干员的代号与性格，还有习惯和喜好。法条背不下这些倒是记得很清楚。所以炎客总是怀疑他失忆是假的。

W为此嘲笑了他不止一次。

“他失没失忆你还不清楚？这算什么？情趣人偶吗？”

炎客讪笑。博士不置可否。除特殊情况下，博士不会回应任何主人以外的人。当然也不会因为被嘲笑产生什么想法。

它根本没有自己的想法，除非主人编入。脑子里……或许应该说硬盘里除了主人，也不会存储别的数据。

不知道博士待机的样子让W想起了什么。她露出厌恶的表情，表示这样的博士令人作呕之后离开。

炎客握住了博士的手。肢体接触唤醒待机，博士抬起头，对着炎客笑了笑。

11

这样的博士却仍然是诸多敌手的目标。

就像罗德岛干员会优先解决掉传令兵与哨兵一样。发出指令的博士也会被第一时间瞄准。他就像信号塔一样处于队伍后方，且很少移动。以至于一旦出现就会成为活靶子。

是以就算实体机被损坏也不会影响接收指令，干员们也很少会把实体机带上战场。

炎客也是出发之后才发现博士跟来了。送回去已经来不及，个头又不小，藏哪里似乎都是个隐患。

炎客只能咬咬牙，把他带上。

博士因此感到愧疚。尽管炎客已经说明了这是他的疏忽，也对携带博士作战有足够的经验。博士还是闷闷不乐。

他这幅样子，炎客看不得。

炎客一指头敲在他脑门上。

“都说了不是你的问题。”

对面火力全开，炎客驾轻就熟，夹起博士找掩体。实体机的体重比正常人轻很多，呼吸与心跳却做得格外逼真。这让炎客略有不适。终于在指令从身后响起时，炎客恍惚了一瞬。

只是片刻的分神，敌方大剑手便寻见了破绽。宽厚的剑刃眼看就要落在博士头上。博士却眼睛都不眨，仍旧处于待机状态。

炎客右手回斩剖开术师的胸腹，左手一把将博士揽进怀里。重剑险险从他身后斩落。炎客顾不得放下怀里的人，反手拔出斩刀，出鞘便将对方持剑的臂膀斩断。

他杀红了眼，出刀的速度越发的快。茫然消失的地方萌生出一股无名怒火。相由心生。火便从他的指掌与刀刃上绽放。是肆无忌惮抑或无所顾忌，血液顺着刀锋挥洒时，炎客下意识低头，看了脚下的人一眼。

博士淋了半身血迹。感应到他的视线，对他笑了起来。

12

“我爱你。”

“不对哦，是四个字。”

“我知道。”

许久的沉默过后，博士迟疑着开口。

“……答案是没有遗言。”

博士伏在炎客胸前，面无表情地叙述着最残忍的事。

“博士在生命的最后阶段中意识并不清晰。脑组织在代理指挥和黑匣子取出后也被彻底损坏。所以除了一些破碎的幻觉，博士没有留下遗嘱。”

“……我知道。”

我只是想说给你听。

只是想说给你听，说给你代替的那个人听。只是想说这句对他本人永远说不出的话，来接受所有爱恨都已经随他死去的事实。

生离死别，再正常不过了。

博士病故的三个月后，“博士”外形的代理指挥实体机面世。五个月后，炎客与自己的“博士”相拥。

炎客抱着属于他的实体机，力度控制得恰到好处。

说起来实在是可笑，所有从博士本人身上学会到小心翼翼都被这样一个不人不鬼的亡灵继承。炎客花了很多时间去适应怎样和已经失忆的仇敌相处，到头来发现爱恨两难，不过是那人对自己意义非凡。

一旦意识到眼前的不是他，一切都可以被轻易放下。

原来那些话对不是他的人更容易说出口。

即便“博士”并不打算代替原身。

13

他们都只是需要有什么东西来接住那份情感罢了。

罗德岛制药公司，主营矿石病诊断治疗。旗下有医疗干员无数，负责药物研发、手术治疗以及医疗器械制造。

“博士”，代号恶灵的代理指挥实体机。适用于博士病逝后的所有亲密干员。旨在缓解其因指挥官死亡造成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以按照干员所期望的模式制造博士回到罗德岛号的假象。从病因上解决干员可能出现的躁狂、抑郁、悲恸等消极情绪，临床收效极佳。今后考虑继续研发针对不同干员的其他外形及机能。但鉴于避免悲剧重演，对实体机的AI技术提升不做打算。

“说到底只是让众人软着陆罢了。落差太大会把人摔得痛个半死，这种东西……总好过心里扎了根刺似的疼。”

亚叶看了一眼自己的恩师，仍然是无法理解。

“博士本人的意愿呢？”

“为什么要在乎一个死人的意愿？”

沉默半晌，凯尔希叹了口气。

“这是博士本人的意思。回收他无法带走的感情，这也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听起来博士就像一种工具。”

“他确实是，从他因为阿米娅的意愿复活开始。罗德岛没有废人，但不养罪人。除了安抚奶嘴，我们也从没给过他任何名分。”

“您……你们对彼此的决定就没有任何异议吗？”

“他说医者不能自医。”

《半导体》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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