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r. 藍教你第一次飼養人魚就上手】Dr. Lan’s Merman Care Guide

〖1〗救援

◆ 如果你不懂人魚語，初次見面應盡快提升好感度，最好讓他親你以便進行腦波交流。

端午節那日，天空蔚藍，風平浪靜。雲深六號海洋研究船正在太平洋海域慢速前行，甲板上穿著純白實驗袍的實習生正進行例行海水微生物採樣，偶爾與扛著繩索的船工聊上幾句，態度悠閒。

艦橋的氣氛則毫不輕鬆。船艙內的陳設彷彿科幻電影中的生化堡壘，最新型號水下遙控觀察載具、貨櫃式探測設備、核磁共振掃描儀、衛星通訊裝置以及船底聲納系統，巨大的密閉海水缸中則游動各式各樣的實驗魚類。雷達規律的掃描提示音使人昏昏欲睡，習慣了腳下起伏的研究員們各自對著自己的電腦螢幕無聲工作。

藍忘機坐姿端正，正安靜地透過抗藍光眼鏡盯著雷達回波圖。他總是面無表情，比一般東方人更淺的瞳孔顏色，經常使人感覺不可親近，實驗室其他工作人員不敢大聲喧嘩，偌大的實驗室中只聽聞各種儀器的運作聲音，氣氛冷肅。

他是遠洋實驗室的負責人，研究鯨豚的海洋生物學家，即將滿三十歲，看似生涯順遂，是外人眼中的黃金單身漢、員工眼中的嚴肅主管。儘管如此，只要是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困擾。藍忘機因多次拒絕家族安排的相親對象，惹得他的叔父十分不快。他出身於教育背景的家族集團，門風保守，他自知有些事情避不過，卻動搖不了自己如萬仞雪山般疏離冰冷的情緒。

自己是否患有感情缺失，難以與人交流？藍忘機事不關己地猜測。

「藍教授？」

「主任？」

小心翼翼的聲音喚回了藍忘機的注意力。

「雷達偵測到魚群移動，可能有海豚群在覓食。」菜鳥研究生藍思追手持記錄板，回報的口吻顯得不確定。

雷達掃描到移動物體的提示音「嘀嘀」作響，正在藍忘機附近工作的幾名研究員紛紛轉過頭來。

藍忘機未置可否，放在合金桌面的手指輕輕點了一下桌面觸控板，放大雷達圖畫面略一瞥過，「比海豚體型大。」

藍思追被糾正，斯文的臉上微微泛紅，隨即更加認真地判讀畫面，困惑地問：「應該是虎鯨，七頭，速度很快，他們在追什麼？」

藍忘機沒說話，目光落在牆上的大螢幕，游標指向鯨豚正在追逐的紅點。那紅點的行動十分怪異，既不像海獅那樣躍動，也不似鯨豚笨重，而是狡猾地隨著海流左搖右晃，幾次驚險避開，勉強擺脫虎鯨群包圍。

藍忘機眉頭微微一動，揚聲指示：「被追逐目標只有一體。縮小掃描範圍，景儀開衛星紅外線攝影，把畫面接進來。」

「是！」操作設備的年輕研究員藍景儀迅速回應，數秒後接入攝影畫面，頓時詫異地張大嘴。

「那是什麼？人……還是魚？」

精細的紅外線空照影像上，所有人都看見了，虎鯨在追逐的對象，是一名有著人類上半身和魚尾的生物。

藍景儀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而藍忘機已經站起身，果斷地脫去實驗袍，大步往甲板方向走，「景儀，準備幽靈籠。」

「藍教授？」藍思追對突發事件反應不及，他才來遠洋實驗室實習第一個星期，覺得每天遇到的事情都不可思議。

「快。」藍忘機打開置物櫃，取出潛水衣，往耳邊戴上防水通訊耳機麥克風，指示道：「景儀操作干擾聲納阻止虎鯨群，思追助手。」

他戴上耳機對控制室下令，「船長，東北東，12節速度前進。」

整艘科研船像是突然甦醒般，所有人跑動起來。

∞∞∞∞∞

片刻後，探測船上的吊臂將合金製造的巨大幽靈籠沉入水面，藍忘機背著潛水設備隨著金屬籠下潛，籠子的門沒上鎖，避免緊急狀況時難以逃生。

海水深藍，藍忘機熟練地隨著幽靈籠下降，毫無波瀾的視線直面前方大片翻攪的水沫——虎鯨和牠們追逐的獵物，正在朝這邊來！

艦橋裡，藍景儀盯著雷達回波圖，將干擾聲納調整成虎鯨最討厭的波長，對著鯨群發射超音波。

海中兇狠程度堪比鯊魚的虎鯨群頓時一陣混亂，遭到虎鯨追逐的目標奮力脫離狩獵者的包圍，藍忘機朝著那處推開籠門，只見那抹模糊的魚影穿水而過，迅雷不及掩耳地穿過籠門，而等在一旁的潛水者則迅速關上門，以合金鎖扣將門鎖死。

下一瞬，虎鯨紛紛撞擊籠子，吊著金屬籠的鋼索一陣劇烈晃動。

藍景儀慌張的聲音從防水耳機中傳出，「藍教授！你沒事吧？」

藍忘機此時沒有餘裕回答他——撲進懷裡的生物正用「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而彷彿水晶般發亮的深紅色魚尾盤緊他的雙腿，章魚似地死死纏在他身上。隔著厚重的潛水衣，藍忘機仍然透過緊貼的胸膛，明顯感覺到不知名生物軀體急促的起伏，好像在大口喘息一般。

鴉黑色的長髮飄散在水中，在陌生水域被未知生物纏上表示危險，藍忘機撥開阻撓視野的長髮，扳過不明生物的頭顱，緊接著望進一對宛如水洗夜空般的透徹眼睛。

呼吸停頓一瞬。

那生物——也許乾脆稱之為人魚更恰當——果真有著童話故事裡的王子般俊俏的外貌，正驚魂未定地望著他。被藍忘機抓著頭髮抬起頭也不掙扎，著急地開口說了一段「話」，但那絕對不是任何一種現存的人類語言。

人魚的嗓音清亮卻不銳利，是古老的歌謠，是來自蔚藍的祝福。透過潛水鏡的光折射，藍忘機著魔似地抬起人魚的臉，專注地凝視他的眉眼，那一瞬間，他感覺到內心的雪山傳來轟然崩塌的聲音。

人魚飛快地說著什麼，抬臂示意身後的危險，藍忘機卻搖搖頭。

「藍教授？你還活著嗎！？」藍景儀的聲音持續傳來。

「什麼活不活的，藍景儀你胡說什麼！」一名船員吐嘈他，語氣掩不住震驚，「老天！那到底是什麼生物……」

藍思追忍不住提醒道：「鯊魚籠裡的攝影機打開了。」

「喔喔！」藍景儀終於冷靜下來，透過水底麥克風對藍忘機喊道：「教授！虎鯨群還在你附近。」

藍忘機回過神來，按著收訊器發出指示：「發射干擾音波驅離鯨群，把我們拉上去。」

「得令！」藍景儀大聲應道。

對於鯨豚類十分尖銳的音浪以船體為中心穿透水底，藍忘機發現人魚抓著自己肩膀的手臂猛然收緊，喉嚨發出痛苦的聲音，連忙道：「動作快！」

幽靈籠開始慢慢往水面上浮。人魚說了幾句話，像是對噪音發出抗議，但藍忘機聽不懂，只得遞給他安撫的眼神，手指指向水面，表示離開水面就沒有噪音了。

那條人魚似是終於受不了超音波，一把搶走藍忘機口中咬著的空氣管，仰頭吻住他。

人魚動作太快，藍忘機不及攔阻，雙唇碰觸剎那間，他腦中響起一道聲音，清亮的，惱怒的，像是直入他心底——

『吵死了！』那聲音說。

合金籠子破水而出，慢慢被研究船的巨大吊臂拉回船上。科學家和船員一擁而上，爭相探看那傳說中的奇幻生物，藍忘機渾身濕漉漉地抱著昏迷人魚大步踏出籠門，面色凝重地望著耳膜明顯被超音波震傷出血的人魚，旋即吩咐：「準備海水缸，找船醫來。」

藍景儀拿著浴巾過來，聞言傻眼地問：「藍教授，術業有專攻，為什麼不是叫獸醫？」

其他科學家也用不諒解的目光投向藍忘機。

「……」藍忘機深吸一口氣，「打電話找獸醫。」

 人魚生病時，請找海洋魚類獸醫和人類外科醫聯合會診。

昏迷人魚被送入醫務室。

第一件事：準備魚缸。鯨豚專家讓人清空最大尺寸的水母用強化玻璃缸——只有水母缸沒有尖銳稜角，最大的水母缸容積差不多是一般家用浴缸的兩倍——讓人魚躺進去還能上半身掛在玻璃缸邊緣，畢竟藍忘機和其他科研人員都不確定這位神奇生物究竟是用鰓呼吸還是用肺呼吸。

第二件事：封鎖消息。這點倒是不難，海研船上的科學家和船員全都簽過保密協定，別說是人魚，就算發現一條龍王也不許擅自公開。

不能公開，但可以私下拍照就夠爽了！藍景儀和其他工作人員推來MRI掃描儀，藍忘機不假手他人地幫人魚做掃描檢傷，又仔仔細細用超音波掃描看過人魚的頭部，確認受傷位置。一個半小時後，人類醫生和魚類醫生搭乘的直昇機降落在海研船的停機坪時，船上簡陋的醫務間已經被看似面無表情實則心情激動的藍教授佈置成一座巨大、防衛森嚴、佈滿各種儀器的實驗室。

不算船員，連同藍思追這個研究生在內，船上共有二十一名研究員和工程師。這群人就像願意徹夜排隊買新款遊戲機的宅宅，極度熱情地參觀睡美人魚。在藍景儀眼中，藍忘機教授更展現出身為菁英研究者的偏執，不但把電腦和辦公桌移到醫務室的人魚玻璃缸旁邊寸步不離，還凡事親力親為，態度小心翼翼、如臨大敵。

雖然大家傳聞藍主任面冷心冷，但顯然事實恰恰相反。藍景儀心想，藍主任盯著超音波掃描片的眼神，簡直像在看自己小孩的新手爸爸一樣。

藍思追站在參觀的人群末端，揚聲喊道：「請讓讓，醫生來了。」

這艘海研船和藍忘機的實驗室都由雲深集團贊助。事實上，雲深集團旗下創辦了各式各樣跟海有關的事業，包括水族館、水上樂園、遊艇、風帆和深海沉船考古，並資助各種海洋研究，連藍忘機的兄長藍曦臣都是一名魚類專門的獸醫，興趣據說是研究螃蟹疾病。藍曦臣接到通知的時候正在與知名外科醫師溫情討論自家父親最近健康檢查結果，溫情耳朵尖，聽見「疑似人魚」這四個字便毛遂自薦，於是兩人趕緊在日落前抵達海研船。倒是見到那條人魚的時候已經快沒醫生的戲份，因為人魚醒了，看起來挺有精神，所有檢查都已經做完。

兩個不知道為什麼會被叫過來的醫師只得睜大眼看那條長得異常俊俏的人魚，並且惋惜地在藍忘機警告的目光下，將注意力放回一點意思都沒有的黑白掃描片上，人類醫師看上半身、魚類醫師看下半身。

「耳膜上有輕微擦傷，幸好沒破裂。吃點抗生素預防感染。」人類醫師溫情以人類的角度判斷道。

「魚尾完整，上頭有些微血點，應該是忘機早先說他與鯨豚追逐不慎碰撞的，會自己痊癒。」魚類藍曦臣醫師也表示無大礙，又猶豫片刻，轉頭問人類醫師，「可是魚類使用的抗生素劑量標準不同於人類……」

人類醫生溫情也表示為難，「沒有任何先例指出人用抗生素對魚類沒有危害……」

兩人不約而同地望著那條人魚，「他」的上半身有人類男性的緊緻胸肌和腹肌，肩膀比陽剛男性略窄，膚色是彷彿被陽光祝福過的淺蜂蜜色，質地柔軟的鴉黑捲髮濕淋淋地貼在頸側，遮蓋了一片肌膚，該是人類耳朵的地方延伸出與魚尾相同深紅寶石顏色的側鰭，尖端略薄，在燈光下顯得透明而光滑。

溫情忍不住讚嘆道：「好漂亮，太奇妙了，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生物……」

人魚將手按在玻璃缸邊緣，他本來盯著醫務室牆上一幅報導最新研究成果的論文海報發楞，聽見溫情說話，他側頭對她笑了笑，開口說了一句話。

溫情震驚，「會說話？是什麼語言？」

人魚眨眨眼，又說了一句話。見溫情露出困惑的表情，他轉而伸手拍了拍藍忘機的大腿，在西裝褲上留下一個濕答答的掌印。

自從人魚醒來之後一直接受各種不明話語干擾的藍忘機神色鎮定，意味不明地應答：「嗯。」

人魚泡在大型玻璃缸裡，漂亮的大尾巴無聊地一甩一甩，直到一旁兩位醫生為了抗生素劑量問題討論到第十分鐘他終於覺得煩，笑吟吟地抬手對藍忘機招了招。

藍忘機俯身靠近玻璃缸，搖搖頭表示聽不懂。

巨大魚尾巴猛然擺動，如海豚般飛躍出水，水花四濺的同時撲向藍忘機，用力吻上人類科學家因為驚訝而微微張開的嘴唇。

被噴一臉水的人類醫溫情：「去你魚……」

被灑滿身水的魚類醫藍曦臣：「這真是……」

一天內被二次魚襲的藍忘機依舊面無表情，腦中浮現稍早聽過、卻以為是幻覺的嗓音。

『叫那兩個狀況外的醫生走開，我自己會好，沒聾。』人魚親完他後，鬆手後仰準備隨著地心引力落回玻璃缸裡，被藍忘機攔腰抱住，追問道：「你聽得懂我們的語言？」

人魚理所當然地張口說了一串話，姑且稱之為人魚語吧，反正所有的人都一副丈二金剛的模樣。

藍忘機無奈搖搖頭。

人魚狡猾地笑了一下，這次卻不強吻他了，反而指指自己的唇，意思非常明顯。

藍景儀和藍思追抱著物品走進實驗室的時候，看見藍忘機當著目瞪口呆的兩名醫生的面，低頭親吻那條非常俊俏的人魚。

「……啊！」藍思追手中的魚類圖鑑落地，砸中自己的腳背。

「哇！？」藍景儀張大了嘴。

「藍教授為了科研犧牲真大啊……」不知道誰嘀咕道。

「如果我是女生我搞不好也願意，媽的真俊啊這魚，人都輸了。」另一個誰咕噥道。

這次的親吻很長。人魚的聲音在藍忘機的腦海中響起，『我叫魏嬰，魏無羨。你是誰？思考你的答案，我能聽到——只要你繼續吻我。』

藍忘機心道：『藍湛，藍忘機。我是這艘船的負責人。魏嬰，你從何而來？』

魏嬰的唇冰涼而柔軟，他的情緒藏不住，心聲也藏不住。

人魚好聽的笑聲迴盪在他腦海中，而他感覺到人魚伸出微涼的舌頭，輕輕舔過他的下唇，用歌唱般的語調重複：『藍湛。』

人魚身上好似帶有誘人的香氣，揉合新鮮海水味道，使人想到無污染的珊瑚礁，以及清甜的海風。魏嬰在腦海中要求藍忘機讀出牆上那張壁報的文字，一個字一個字理解意思並模仿，柔軟滑膩的裸臂繞過藍忘機的肩膀，慢慢撫摸的舉止又像鼓勵又像調情。

藍忘機終於忍不住在腦中警告他：『魏嬰，你……克制點，人類不靠親吻交流。』

人魚笑起來，聲音如幻想中迷惑漁人的海妖塞壬般蠱惑人心，他說：『在意識交流中你藏不住心意。藍湛，你不討厭吻我，是不是？』

『有人看著。』藍忘機艱澀道。

『從剛才到現在，你讓那些人排隊看我，還有兩個醫生要讓我吃藥。』魏無羨不以為然道。

『你受傷了。』藍忘機解釋。

『很快會好。』人魚故意摟緊了藍忘機的後頸，靈巧的舌頭舔過他的唇，『你的心跳好快。』

『魏嬰。』藍忘機呼喚他的名字，摟著人魚尾巴的手臂收緊。

「咳咳……忘機，你們的時間和地點……」獸醫藍曦臣的醫師袍還滴著水，沐浴在一眾不敢打擾和另一眾看好戲（並且拿手機拍照）船員的詭異目光下，握拳以手背掩唇，用力發出噪音，打斷面前一人一人魚難分難捨、並且已經確實發展到心靈交流程度的長吻。

人魚轉過頭，好奇地打量那位跟喜歡自己的科學家長得神似的醫生，開口道：「你好，兄長。」

藍曦臣訝異，身後眾人譁然。

人魚又笑起來，用帶有奇妙歌唱般口音的中文說：「你是魚的醫生。」

緊接著他轉向溫情，「你是人類的醫生？我叫魏無羨。」

魏無羨讓藍忘機把他放回玻璃缸裡，他笑起來讓人感覺親切又隨性，長得還帥，輕易在天黑之前跟每個來圍觀的人聊天、自拍，並且交上朋友。這條人魚聰明且學習能力強大，到了晚餐時間已經有負責機械的熱情船員給他的玻璃缸安裝滾輪和把手，讓人可以推著他參觀甲板，而他說中文已經沒有歌唱口音了。

藍忘機還沒搞清楚人魚的聽覺系統。魏無羨在眾多科研人員的包圍下歡快閒聊，藍忘機的腳步聲隱沒在七嘴八舌的吵雜聲音中，但魏無羨卻突然回過頭，目光對上端著一盤生魚片的藍教授，「藍湛，這是給我的晚餐嗎？」

科學家因顏色淺淡而顯得漠冷的瞳孔中，彷彿揉碎的晚霞般浮現溫柔光芒。

〖2〗餵食

◆ 我不會讓貓吃炸雞腿，而我吃貓糧。

藍忘機舉止文雅，彷彿菁英白領般渾身充滿矜持而疏離的氣質，看似手無扛魚之力，實力卻不容小覷。甲板上，他左手捧著疊起的餐盒，右手單手推動裝著人魚的巨大滑輪玻璃缸，一路抵達露天餐桌旁，連大氣都不必多喘一口。

藍忘機拉開一張野餐椅坐下，將人魚的晚餐推到他面前。

這天適逢端午，船上的每位員工在晚餐時都加給了一顆剛蒸出籠的糯米粽子。藍忘機雖然身為海研船的研究領頭人，在環境封閉且資源有限的研究船上，也不能在餐飲上有所優待。餐食待遇最好的目前應屬魏無羨這條貴重的人魚，新鮮的現剖鮭魚腹切片、整齊排列在木製餐盒中，橘紅色的魚肉配上白蘿蔔絲和鮮綠紫蘇葉，令人食指大動。

魏無羨沒怎麼理會生魚片，他嗅了嗅空氣中飄盪著的熟食香味，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看向藍忘機面前的飯盒。

藍忘機會意解釋道：「我的晚餐。」

他在人魚好奇的目光下打開盒蓋，剛起鍋的油炸雞腿、烤肉排和糯米粽的熱氣飄出。這些品項倒不是藍忘機個人喜好，奈何船上船員和科研人員前者日常費力後者日常耗腦，三餐都得上肉食否則一個一個都活像沒力幹活的厭世軟體動物，廚子便配合眾人希望，每餐都出重口味肉食和大碗白飯。

生魚片的吸引力顯然比不上熱食的香氣，魏無羨雙手趴在玻璃缸邊，上半身往桌子方向傾斜，躍躍欲試地問：「可以吃嗎？」

藍忘機先聽懂了這句話，才意識到魏無羨已經可以不透過親吻與人類溝通。他迅速按耐內心莫名的失落，才勸阻道：「魚類不適合食用調味過的食物。」

「我有一半是人嘛。」魏無羨眼睛盯著肉，「聞起來很香。」

藍忘機只得抽出紙巾捲在炸雞腿底部才遞給他，「吃完後別在缸裡洗手，有油。」

人魚咬了一口外皮酥脆的炸雞腿，眼睛瞬間如星海般亮起，「好吃！」

「……」藍忘機無可奈何地將自己的飯盒推到那條魚的面前，拿過生魚片和醬油芥末，默默陪興奮的人魚吃起晚餐。

「喲！大家端午節快樂！」一名年輕人穿著雪白的廚師圍裙，推著一餐車雞尾酒和水果走上甲板，大聲喊道：「端午節慶特別供應！數量有限，預購從速！」

「小子，你又秀花式調酒啦！」船上的工作人員很熟悉他，紛紛捧場，雞尾酒迅速被搶空。魏無羨忍不住好奇地打量那名年輕廚師，廚師露出開朗過頭的笑容，走到藍忘機這一桌，對人魚說：「今日酒水銷售一空，沒魚的份兒啦！」

魏無羨說人類語言已經很流利，他笑著回應廚師，「太可惜啦，我也想嚐嚐人類自豪的美酒。」

「嘿，騙你的呢！」那年輕廚師很是機靈，背在身後的右手忽然變出了一朵小花，裝飾在不知何時擺在魏無羨面前的玻璃杯邊緣，「魚魚限定特調萊姆琴酒，請慢用囉。」

「喔！」魏無羨睜大了眼睛，難道這就是人類所說的魔術嗎？

年輕廚師將一大盤新鮮水果擺在桌面，露出虎牙給他們一個俏皮的眨眼，推著餐車去下一桌閒聊了。

魏無羨嚐了一口酒，大為驚艷，幾乎要捧著杯子唱起歌來。

「……」藍忘機縱容地看著他，將自己面前的杯子也推了過去。

那條魚完全違背藍忘機三十年人生裡對海洋生物的所有了解，立刻沉迷於人類世界的神奇加工食品中。

∞∞∞∞∞

甲板另一側的用餐區，首次出差到太平洋的外科醫師溫情端著自己的餐盤，在獸醫藍曦臣對面空位坐下，手中筷子指指不遠處一人一魚正交換食物吃的場面，示意對方看。

藍曦臣臉上掛著溫和的笑容，「忘機很重視他。」

溫情挑起以女性來說略顯鋒銳的眉毛，不以為然道：「藍教授是不是把那條魚寵過頭啦？明明是專業科學家，還把椒鹽雞腿分給魚吃。」

藍曦臣優雅地手執刀叉切割餐盤裡的根莖類蔬菜，聞言並未多加評論，只反問道：「溫情醫師，你覺得魏先生算是人還是魚呢？」

職業人類醫生平常工作忙碌，漫長的手術之後往往餓得前胸貼後背還得去巡病床，每個人吃起飯都自成一套風捲殘雲的節奏，期間還能一邊思考且不咬到舌頭。半分鐘內溫情醫師已經捏著椒鹽雞腿啃了大半，才壓低聲音說：「藍醫師，你也看到他的掃描片了。」

甲板上人聲鼎沸，吃飽有空的人再度跑去圍觀人魚，輪班的船員則匆匆吃完飯就離開，沒什麼人留意到兩名醫師打機鋒一般的對話。

藍曦臣昳麗溫雅的眉目不著痕跡地收攏，如實陳述道：「肺呼吸、頭部側邊的鰭下方遮擋著跟人類如出一轍的耳朵防止進水，上半身擁有幾乎與人類相同的臟器結構。與其說是魚，骨骼結構更像是套上魚尾的人類。」

溫情放下啃乾淨的雞骨，拿起筷子進攻香噴噴的糯米粽。戳開糯米，鹹蛋黃和滷肉的香氣散開，她嚐了一口，滿意道：「我能理解那條魚為什麼會被熟食吸引，這艘船上的廚子真行！比我們岐山綜合醫院餐廳強多了。」

緊接著，人類醫師話鋒急轉，壓低聲音說：「魚尾內部實際包裹著人類的雙腿結構，但又有洩殖腔和卵巢……簡直像上帝安排的精心惡作劇。你說，是不是有一支尼安德塔人進化的時候沒離開水，就這麼與世隔絕地保留下來？」

魚類醫師也苦笑起來，輕輕搖頭，「比起魏先生的來歷，我更擔憂忘機的態度。我自己身為獸醫，自然是不介意抱著貓咪睡覺、把鼻子探進狗狗嘴裡聞聞看是不是有蛀牙和口臭。但我承認，我無法把自己的雞腿給貓咪吃，然後自己吃貓罐頭。」

兩名醫師不約而同偷瞄藍忘機正襟危坐地食用生魚片的神態，他看起來絲毫不勉強，甚至看向歡快嚼著燒肉的人魚時，表情特別縱容。

「簡直像在拿那條人魚下飯……沒救了吧？」溫情尷尬地移開目光，覺得這場面甚至比下午撞見的接吻還讓她臉紅。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忘機如此……」藍曦臣思索著合適的詞彙，「退讓。」

溫情迅速清空了餐盤，才端著茶杯問：「怎麼說？」

藍曦臣放下餐具，解釋道：「忘機從小性格就冷淡且自律，鮮少與人密切來往，跟人肢體接觸、交換餐點就更不可能了。他雖然熟悉鯨豚，但全然不似水族館的海豚訓練師，海豚們更把他視為威嚴的領袖而非朋友。」

溫情挑起柳眉，表情困惑地往人魚的方向打量。藍教授對魏無羨說抱就抱說親就親，還懂得拿好吃的賄賂對方，這叫「不喜與人接觸」？除非……

不會是喜歡上那條魚了吧……溫情暗自覺得不妙，喃喃道：「發現人魚是科學界的大事，你們不可能獨佔這項發現，藍教授也不可能將那條魚佔為己有。」

藍曦臣為難地頷首，「對忘機而言，這恐怕是艱難的關卡。而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不會妥協的。」

溫情心有所感，「有你這樣關心兄弟的哥哥，倒是挺好。」

藍曦臣報以溫和笑容，「溫情醫師看起來就很會照顧人的樣子，你也有兄弟姊妹吧？」

溫情理所當然道：「我有個傻弟弟，不是不能理解你為家人擔憂的心情。藍醫師，你在盤算什麼？」

藍曦臣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妳能保守祕密嗎？」

溫情果斷道：「本職所在。」

藍曦臣聞言終於鬆了口氣，彬彬有禮地對溫情遞出手，「能邀請您到醫務室喝杯茶嗎？」

∞∞∞∞∞

溫情不愧是主治人類的名醫，如她所料，雲深實驗室將發現存活人魚的消息公開後，吸引來全球關注。人魚現蹤沒有停留在奇聞軼事的階段，而是引起學界風暴。

報紙上刊登了人魚的X光骨骼照片和一張人魚和船員的合照。照片中，一名渾身濕透的明俊青年靠在水缸邊，笑著與合照的人一起對鏡頭比勝利手勢，如果不往下看他的腰部以下的逼真魚尾，根本沒人相信這是一條魚。

記者的採訪要求如雪片般湧入雲深實驗室，而多數生物學家半信半疑，要求看到活體，而工作人員只表示海研船上無法接待記者，待五天後船隻進港，到時候自然可以看見人魚本尊。有鑑於這間實驗室在學界享有盛名，科學記者們還是擬好報導新聞稿，將內容列為待確認科學發現刊出。科學界的動作更快，秣陵海洋實驗室的直昇機在消息發佈隔天，就派研究團抵達雲深海研船。

下午一點，藍思追奉命到甲板迎接秣陵實驗室的研究員蘇涉。蘇涉跟藍忘機是大學同屆，研究所也專攻海洋生物，研究主題也選鯨豚行為。藍忘機的研究傑出，而蘇涉每一項研究主題都跟在藍忘機後頭，不免有人注意到此人在刻意模仿藍忘機。藍忘機性子冷，與蘇涉勉強稱之為點頭之交，模仿研究主題的事情傳開之後，雙方就連點頭之交都算不上了，所屬的研究室更是為了競爭研發經費而顯得劍拔弩張。

蘇涉自己倒覺得那純屬瑜亮情結，藍忘機怕被自己超越，故意讓雲深到處排擠秣陵。於是他忿忿不平，經常與人抱怨藍忘機眼高於頂，長期下來，竟也累積了一批支持者。至於雲深實驗室的人，則對蘇涉頗有微詞，礙於藍忘機未曾表態，這些微詞便止於私下流傳而已。

呼嘯的海風中，蘇涉爬出窄小的直昇機艙門，全程劇烈搖晃的飛行讓他頭暈目眩，臉色發白。

「蘇教授，您好。」藍思追上前致意，態度溫和地說：「勞煩您這趟過來，辛苦了。」

「蘇副教授。」藍景儀糾正他。副教授比教授低了一個職級，可不能跟藍忘機並列。

「啊是的，蘇副教授。」藍思追從善如流地更正。

蘇涉不快地瞪了那名講話直接的工程師一眼，趾高氣昂地帶著助理往船艙走。

藍忘機正在會議室中與其他同行遠端視訊，蘇涉便要求去觀看實驗體——他打從心裡認定那條人魚是藍忘機找人假扮的，為的無非是沽名釣譽、爭取更多政府和民間經費補助。藍思追只是個研究生，不敢拒絕秣陵實驗室的蘇副教授，料想藍曦臣和溫情都在人魚那兒，蘇副教授也不可能做出什麼危害的事情來，便領人去船上的海水池。

「人魚在哪？」室內門被粗魯推開，蘇涉不理會藍思追的說明，正巧撞見人魚趴在池邊與溫情談笑，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人類青年在泳池畔的模樣。

蘇涉大聲譏諷道：「喔，你就是人魚？別裝了，藍忘機花了多少錢請你來演戲？」

他帶來的助理和研究生們竊竊私語，不懷好意的目光投向池畔的魏無羨。

魏無羨和溫情轉頭看向這群不速之客，莫名其妙。蘇涉身穿襯衫西褲外罩白色實驗袍，戴著一副銀框眼鏡，短髮整理得一絲不茍，可惜長相和身高都差距藍忘機不止一百海哩，彷彿一位劣化版的雲深海洋研究室主任。

藍思追有些尷尬，向在場其他人介紹蘇副教授。

魏無羨眨了眨眼，越過蘇涉一行人的肩膀看到站在最後方的藍景儀，景儀對他打手勢，示意「來人是討厭鬼」。魏無羨微微思忖，便以字正腔圓的官方語言對蘇涉說：「你是藍湛的朋友？」

蘇涉沒料到對方完全不掩飾，直接說人類語言，旋即又想到這更能證明藍忘機的發現都是造假，心中大喜，上前兩步握住魏無羨的手，激動道：「是不是藍忘機強迫你的？沒關係，我可以幫助你！」

魏無羨不明所以地挑眉，「幫什麼？」

蘇涉無禮道：「好好一個人假扮人魚幹什麼？想被解剖嗎？」

森寒光芒在眼底閃過，魏無羨不怒反笑，對蘇涉說：「你不相信世界上有人魚？那來跟我一起游兩圈吧！」

溫情雖然最靠近池畔，但她穿高跟鞋，蘇涉被人魚拖下水的瞬間阻止不及，只能呆站原地，任憑蘇涉摔進水裡濺起的水花噴了她一身。

「去你魚的，」溫情哭笑不得地罵道，「快來人，把副教授撈起來！」

研究鯨豚的人通常善泳，受過在水中睜開眼睛的訓練，但通常不包括十公尺無裝備潛水——特別是有一條大魚在拖你的時候！

人類在陸地上作威作福慣了，一朝面對體型比自己更大的異種生物，首先感到的便是恐懼。蘇涉帶來的年輕助理和研究生們面面相覷，圍繞到海水池邊，有人想下去救，但一想到方才水面躍起、超過兩公尺的巨大魚尾，又顯得踟躕。

藍思追緊張喊道：「魏先生！請不要這樣！」

蘇涉瞪大眼睛，一路被魏無羨拉扯到海水池深處，他感覺到肺部快速缺氧，而人魚巨大的魚尾掃過他的肩膀，將他拍在水底控制住，鴉色長髮在水中散開，彷彿來自海墓詛咒的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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