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師弟，你有沒有想過功成之後，你要做什麼？』

『修道之人還能做什麼？不外乎就是得道飛昇唄。』

『耶，非也。』腦後鬆鬆用釵挽住長髮，一身休閒裝扮的素還真伸手將花樹下師弟額髮上的落花拂去，一本正經的道：『吾認為入世以正紛亂也是修道之人的責任，正所謂濟世利人、教化世間，不如以天下為己任也。』

談無慾懶懶的睜開雙眼，卻是靈光流轉的將身旁的素還真打量個遍，哼了一聲涼涼的道：『素賢人胸懷天下令人好生敬佩，但談某卻不如素賢人你那麼偉大，恕不奉陪了。』

『那怎麼行呢？』素還真欺身膩了上去，抬手從師弟未束頭慣而散髮的鬢旁一攏，又順著白皙的下頦輪廓滑到玄袍胸前，將斜臥在花樹下的談無慾往自己拉近了點：『你我各掌文武半邊天，日少了月，我要怎麼撐起這沈重的蒼天？』

『油嘴滑舌。』談無慾瞟了師兄一眼：『你找無忌去吧，滿天星斗還怕你撐不住的嗎？』

『我比較希望你說舌燦蓮花。』素還真無賴的笑，湊上去就是一個深情纏綿的深吻。

舌燦蓮花？呵！

談無慾順勢閉上眼，受了師兄這份殷勤。

他不是沒想過素還真會想入世，卻沒想到這天來的這麼的快。

談無慾不是心胸狹小的人，他心知自己才智雙全、武藝卓越，若能渡世拯救蒼生，必將能有一番作為。但他性子高傲，個性清冷，不似素還真那般慈悲為懷、關懷眾生。

簡單來說，他談無慾能愛、能奉獻，但對象很專一。

當然他有能力也足夠分給其他人，但那也要他願意。

談無慾和素還真一樣能言善道，辯才無礙，但從兩人偶而下山與人交際就可得知，他實在是不如素還真那麼和善好相處。但一直以來多與素還真一起行動，他倒也樂的讓師兄將交際一事都代勞了，自己只需要端個架子在旁等候。

橫豎他也無所謂，談無慾想他只要有他自己看重的人懂他就夠了。

談無慾一向把名聲、權利看得很淡，他只在乎那些他看重的人事物，萬般挑惕的找到一件、便小心翼翼的鎖在心尖。

他也清楚如今佔了最大份量的是誰。

而今他望著素還真決然下山的背影，心裡很冷很冷。

他早知道素還真有志向、有理想，他也知道素還真下了山之後必定會成為武林的棟樑，結交一群能為他出生入死的摯友。

談無慾悄悄的捏緊了寬闊袖袍內的手，像是要把心裡的那一點點不甘給掐碎，卻在素還真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視線內後才驚覺一切都是徒勞，他本來以為只有一點點的不甘早已放大無限倍，將他的視線給滿滿遮蔽，再看不見前路。

幾個月後，八趾麒麟語重心長的把他叫到跟前訓了一頓。

八趾麒麟鮮少用嚴肅的態度對待這三個徒弟，更是清楚他這個性子冷傲的二弟子的脾氣，沒想到卻是兩三下就把談無慾罵的愣了一愣，平常的伶牙俐齒都不知道哪去。

『你知道你為什麼挨罵嗎？』

『不知。』

『那你也不生氣？』

『不知該為何而氣。』

『所以我才罵你！』八趾麒麟恨鐵不成鋼般的指著談無慾怒道：『你欲修仙？欲渡世？』

談無慾頓了一秒，道：『修仙。』

『你個把月來成天望著山下若有所思、不思進取，如何修仙？無忌！』

『…是！』在一旁不敢出聲的無忌天子突然被點名，慌張的應了聲。

『你欲修仙還是渡世？！』

『回師父，無忌駑鈍，只望能為蒼生謀福祉，不敢想望得道升仙。』

八趾麒麟回頭怒斥談無慾道：『你師弟尚且能如此，為何你天資過人，卻被凡塵俗事蒙蔽了眼、裹足不前？』

八趾麒麟掌氣一出，談無慾也不運功抵抗，胸口受了一掌，順勢跪落在師父面前，一時胸中氣血上湧，唇畔便落下一絲血痕。

『你就在這跪著，等想好了才准起身！』說完，八趾麒麟便氣沖沖的走了。

一旁的無忌天子望了望師父，又看了看二師兄，一時之間手足無措，但又想想二師兄的性子，只能搖搖頭後跟著師父走了。

談無慾就這麼跪著，心思紛亂。

他思考著素還真為什麼下山，自己為什麼不下山。想了一天一夜，談無慾終於得到一個結論。

素還真愛天下勝過他，這其實也沒什麼。

談無慾從來沒想過獨占他，也從不想成為他的絆腳石。

但談無慾不想讓素還真覺得他是跟著素還真下了山，他的自尊也不允許。

後來無忌下山採辦後神色匆匆的回來，與八趾麒麟在屋內敘話。雖然談話過程音量不大，卻仍是被談無慾盡收耳底。

呵，既使是才高八斗的素還真，入了世也有狼狽的時候。

他一邊聽著，一邊想著他與素還真在半斗坪修行的數百年間，無時無刻不在競爭，竟也磨練出了無與倫比的默契。

他想也許素還真說的沒錯，他終究還是需要他這半邊天的。

既然素還真在下山前都已經開口了，那如今他下山助他便也不算輸，反倒還是贏了吧。

想到這裡，談無慾不禁失笑搖了搖頭。

終究自己還是修行不夠，老惦記著跟師兄的輸贏能成什麼事？

既然戡不破，那便去面對吧，下了山同樣也是另一種修行，與其在半斗坪上一事無成不如去助他一臂之力。

於是他起身，回房閉關思定調息一週後，便向師父八趾麒麟與師弟辭行。

翠環山被四方人馬圍攻之時，談無慾首次出手替素還真解了圍。

『嗯～？到底是誰用真氣傳音指示小五海離開翠環山呢？』

談無慾雖看不見對方，卻仍能聽出他那強裝疑問的音調裡隱藏了什麼情緒，腦中自然浮現了素還真那總隱藏了笑意看著自己的眼睛。

談無慾薄唇微微淺笑，道：『素還真，難道你忘卻了無慾天的摯友談無慾嗎？』

素還真說素還真與談無慾永遠不遇難題，談無慾說是談無慾與素還真永遠不欲難題。然而兩人心知肚明，素還真與談無慾，就是對方永遠的難題。

----------------------------------------------------------------------------------------------------

天雷滾滾，烏雲翻湧，獵獵風中萬千冤魂哀號著。

上古邪法啟動在即，連百里外遙遙相對的魔界都感受到不祥，但面對陌生陣法卻只能默默觀察不敢貿然出手。

『無慾，這陣法一開轉眼間便結束了，你不妨先想想事成之後，我們該先去往哪裡。』素還真眼中流露著滿滿的笑意，彷彿是在期待著往後的新生。

談無慾隔著陣法中央望著素還真，只淡淡的笑道：『來日方長，先把眼前的麻煩事了了再說。』

『好，那麼開始吧！』

素還真與談無慾位於陣法中央，一人站在陰極、一人站在陽極。

兩人口誦法訣，拂塵隨手勢甩動。

霎那間，陣法桌上三只金杯引動三道天雷，隨即燃燒起熊熊紫燄！

素還真與談無慾的魂體受焚，兩人皆感到五內燃燒，頓時間冷汗直流，所幸陣法催動也只須一瞬間！

素還真催動內力，整個煉魂滅天陣法便受其牽引，一時之間天、地、人三界之天地靈氣遊四面八方洶湧而來，在金杯所在的陣法正中央聚集成一道纏繞著閃電與煙塵的龍卷！

『起！』素還真大喝一聲，轉眼間陣法已成。

龍卷伴隨著強光消失，對岸的魔界陣地卻是落下一道強烈的白光！挾帶著毀天滅地的威力，帶著成千上萬的怨氣，還不待轟隆巨響散去，整座魔界已灰飛煙滅。

『呼…』眼見心頭大患終於伏誅，素還真抬手拭了額上的冷汗，笑著轉頭正要開口，一看談無慾竟被淺淡的金紅光點包圍，身上還有著焚燒中的火光痕跡，而談無慾卻只是淡然的望著素還真默默無語。

『！』素還真一腳踢開陣中央的道桌，只見桌下藏了一個金色寶塔，塔上篆滿了密密麻麻的咒術。

素還真一把撈過寶塔，口誦法訣後寶塔一開，配合幾個指法結印後毅然決然將右手掌心從塔頂上一壓！霎那間手掌被尖銳的塔頂貫穿，血液順著塔身上的篆文流下，一道無形氣壓掠過。

素還真抬眼看著談無慾，眼中卻是閃過驚慌之色。

談無慾只仍淡淡的望著他，身體輪廓卻是越來越朦朧。

為什麼沒有反應？難道…！？

『無慾！！！等一下…無慾！！』素還真拋下金塔要去撲，談無慾卻是不語，雙眼一閉，霎那間化作將光點點消散在素還真面前，讓他結實的撲了個空！

頓時間素還真胸口劇痛，氣血上湧，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為何如此…不該是這樣…』他眼前轉黑，卻仍強撐著不願昏過去，這時雲端傳來一道聲音。

『素還真，不用白費力氣了。』

素還真抬眼一看，竟是三教先天乘著氣流在雲端望著他，佛劍分說淌滿鮮血的手上卻是端著個與素還真方才幾乎一模一樣的銀色寶塔！

素還真茫然的望著三位前輩，卻是說不出話來。

劍子仙跡搖了搖頭，從雲頭縱身一躍落在素還真面前，將素還真扶起後助他定了定神，才道：『你想要的東西，已經在佛劍手裡。』

『……可否請前輩交還與素某？』

『不行。』

『為何！？』素還真雙目一瞪，卻是佈滿了血絲，一道懾人氣燄朝劍子仙跡襲來。

然而劍子仙跡卻是嘆了口氣，道：『勸你還是消停點，否則雲端上那兩人可能會衝下來揍你一頓。今天是因為我不忍對你落井下石，才下來告知你事情經過，否則恐怕你永遠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素還真皺眉，面露不解之色。

----------------------------------------------------------------------------------------------------

原來，談無慾剛離開無慾天之時，便去拜訪了三教先天，並原原本本的將煉魂滅天法的事情轉告了他們，表示自己將祭出兩魂來使陣法成功。

受過談無慾救命之恩的佛劍分說自然不允，劍子仙跡與疏樓龍宿也出言制止，但談無慾只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心意已決，只求三位前輩助他一事。

『唉…既然如此，那你便直說吧，能幫的上忙我們一定幫。』劍子仙跡無奈的說。

『多謝前輩。』談無慾化出一只銀色寶塔交與佛劍分說，塔身上篆有金文，道：『此斂魄法器為我親手打造，上面刻了我的生辰八字，希望前輩在煉魂滅天法功成之際啟動此寶塔，將談無慾的七魄盡封於此。』

『嗯？據吾所知，七魄雖也能凝聚成形，卻是不能長久。但汝特意大費周章來尋吾等，莫非是連七魄也不願交與素還真麼？』

『正是。』談無慾斂了眸，道：『若是素還真早知我少了一魂，卻仍執意要我獻出兩魂…我猜他一定也會設法斂了我的七魄。能拯救蒼生的話談無慾自然是義不容辭，但唯有素還真不能如意。』

語氣雖輕，卻聽的旁人於心不忍，但又難以出言相勸。

憋了老半天，劍子仙跡終於還是開口道：『唉…那你這七魄，是打算永遠不交給他？好歹也訂個期限，給個轉圜的餘地吧？』

『期限麼…』談無慾抬眼望著遠方的天際，半晌才開口：『等到他哪天真的能放下江湖紛擾退隱之時，或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三天吧。』

『當真要作到這麼絕？』

『是。』

『那好吧，三先天答應你。』劍子仙跡回頭忘了一眼好友道：『況且就算我們不答應，佛劍也一定會祭出佛牒讓我們答應…哎。』

『且慢，』疏樓龍宿搖了搖扇，道：『若是就這樣帶走汝之七魄，恐怕素還真知曉了以後也不會輕易放過吾等，不如汝修書一封，以免他當真走上修羅道。』

『…也是。』談無慾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交與龍宿，接著便向三人見了禮道：『那麼便諸事拜託了。』

說完，月才子便在三先天無奈的目光中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豁然之境。

----------------------------------------------------------------------------------------------------

『真不愧是日月才子，打造出來的法器竟是一分不差的，不過佛劍在魔界毀滅時便搶先開了陣，你這心思是白費了。』劍子仙跡看了看一旁地面上染血的金色寶塔感嘆道，接著從袖中拿出那封書信交與素還真。

素還真楞楞的接下書信，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反應。

他確實有料想到談無慾可能魂體不全，也想過談無慾會恨他。

但他總想著若是談無慾願意出現，就代表終究師弟對自己還是心軟的。

最糟的情況便是，談無慾三魂消失，素還真強取他的七魄，只要有了這七魄，或許就還有一線機會…就算復生無望，談無慾也總是在他素還真一個人的身邊。

卻沒有想到最後是師弟技高一籌。

『別擔心，談無慾之七魄，我們會好生保管。』劍子仙跡輕飄飄的望了雲端那兩名不肯下來與素還真相對的好友，道：『絕不可能有人能從佛劍分說手上搶走那寶塔，你就放心盡你該為之事，莫要枉費他的犧牲。』

犧牲…他的犧牲…

素還真自嘲的想，何嘗他自己又沒有犧牲呢？

但如今看來，旁人都是站在談無慾那邊的，他素還真倒像是紮紮實實的做了個罪人。也罷，他心想，從前做惡人的都是他這名師弟，或許這是素還真欠他的。

如今三教先天為談無慾強勢作保，若是他出面追討談無慾的七魄，怕是要反目成仇，但若是不追討，此生再也無緣見到談無慾，素還真內心一時激動，內傷又加重了幾分，來不及遮掩便又嘔血。

劍子仙跡本欲出手相幫，但剛舉起手卻又搖了搖頭，隨即與雲端的疏樓龍宿、佛劍分說共同化光而去。

素還真站在了無生氣的大地上，許久許久，才顫抖著雙手展開那封書信。只見談無慾那清麗的字跡只在紙上流利的鋪了開來，字跡很穩。

『我有時候回想起從前，總是覺得很疑惑。

為什麼你素還真動情的時候能這麼黏人，冷起來卻是這麼的絕，闖蕩江湖這麼多年，最疼的卻總是你給的那些。

反覆想著你在我身邊、又不在我身邊的那些回憶，真真是累了。

於是我想了一個方法，讓你我都如願了，又沒有完全如願，從此我們不分勝負。

談無慾可以為了你最愛的蒼生付出生命，你只能用你的餘生好好守護它吧。』

素還真笑了，只覺得談無慾真不愧是談無慾，最後的最後他還是最率真的一個，笑著笑著不自覺已經淚流滿面。

從以前到現在，素還真總是習慣在眾人面前很好的掩飾著自己，除了談無慾以外再沒有人真的了解他。

他知道談無慾不是真的不懂他，只是不願真的指出素還真是一個這麼心狠的人，只能夠這樣反問著自己。

只可惜他素還真就是如此，他自己最心知肚明，為了理想他能將自己和最心愛的人傷得體無完膚，卻又一廂情願的相信兩人足夠強大能撐得起。

如今，日月才子只剩下他一個人，這也是他一手造成的結果。

他想或許打從一開始他便不該去招惹談無慾，或許如今談無慾還會作為戰友待在自己身邊，或是早已得道飛昇變成了名符其實的仙。

然而真要是那樣素還真恐怕也不會甘心，他有些喪病的想談無慾對自己終究是好的，世上最愛的兩個都合而為一了，他還有什麼理由能不用盡心力去保護這天下？

素還真抹了抹臉，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書信小心的收進領口後，整了整衣袍打算回到琉璃仙境。

他知道休整數月後，他還是得面對接踵而來的危機，這就是數千年來天地不變、連他也無法撼動的道理。

素還真是真的想過如果談無慾當真剩下一魂，就要和他一起退隱，那時候說的並不是假話。

但他不曉得談無慾知不知道。

小说相关章节：【霹靂/日月】轉瞬千年【已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