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素還真快速的翻完手上那本泛黃的古籍，皺緊眉頭思索了幾秒，才抬眼望向師弟。

談無慾臉上倒是一派冷清，只挑眉，是在問他看法。

『此為須以兩人開陣、共祭三魂，引動天、地、人三界之天地靈氣後以破天地之煉魂滅天法，祭三魂為代價的陣法太邪，此書是從何得來？』

『邪是邪，但方入手時我也查探了一番，認為此法確實有根有據，可行。』

『但是以人之三魂為代價，少了一魂便賠上自己的永世輪迴，這…』

『若非情勢凶險，平常計策以無用武之地，那何須祭出此邪法？』談無慾嘴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微笑，道：『但武林局勢瞬息萬變，我以為你素還真也是立志扶天下之英雄俠士，帶回此冊便是以備不時之需，並使該邪術不被惡徒所利用…原來你連為拯救天下而犧牲自己的胸懷都沒有？』

『這嘛…』素還真斂目，只將目光盯緊了手上那古冊斑駁的封面。

素還真與談無慾從小一起修行，不管做任何事情都免不了一番高下之爭，隨著年歲增長，活潑機靈的孩童也漸漸有了分歧。素還真心性漸穩，面上常帶溫文儒雅的暖意，說話含蓄又不失鋒芒；談無慾卻反之，一雙鳳眸襯著精緻的顴骨閃爍著靈光，出口犀利卻又不失分寸。兩人共修百年得來的默契更是無與倫比，此時他倆正值出關之際，正是興致勃勃，等著鴻圖大展的風華年歲。

素還真知道談無慾有時想法偏激、不計代價功成，倘若情勢相逼，怕是真的會祭出此法。

然此法何等邪乎，且違反天理，貿然引動不容於天地的陣法唯恐牽動的不只是自己的命運；但談無慾說的也不無道理，此法雖代價高昂，卻是一道能徹底毀滅一方天地的禁咒，他倆自幼都是好勝之人，或許最後都會寧與敵人來個玉石俱焚。

只是，表面上，素還真還是得嘆了口氣，抬眸忘了師弟略顯不滿的臉，又嘆了口氣，才把書冊收進自己衣襟內袋。

談無慾知他分明認同自己，卻還是這樣惺惺作態，心裡翻了個白眼，哼了一聲後拂塵一甩回自己屋裡去了。

三百年了，自從脫俗仙子涉足紅塵已經三百年了。

不知第幾次，他替戰友收拾殘骸，不知第幾次，他又傷得功體重創。

他抱著昏迷不醒的清香白蓮，坐在玉波池畔撈了身上的黑紗沾水為他洗去臉上的血污。

這一仗好歹是贏了，卻是一場輸了面子輸了裡子的吃虧勝利。

表面上魔界確實退了兵，但卻仍是犧牲了為數不少的黎民百姓。

素還真何其痛心，但要除魔禍，卻必須使用極計，若無那些百姓作為障眼法，如何能引魔物上鉤？

談無慾在一旁淡淡地道，既然一定得做，那就讓吾出面，至少能保你清香白蓮的名聲。

素還真厲色瞪了談無慾一眼，難得沉聲道素某豈是在乎名聲之人？只是百姓何辜啊！

談無慾只是諷刺的鉤起了嘴角。

此計不施，會有更多百姓生靈塗炭，他素還真豈有不知的道理？

只是在場戰友眾多，日才子依舊在扮演他的角色，而月才子也隨之起舞。

這就是他倆剛出半斗坪時天衣無縫的配合模式，根本無須事前商談，呼吸談吐間便自然交織而成的默契。

只是這次，談無慾的想法有些不一樣了。

好不容易將素還真渙散的元神調理好，只見渦眉下的長睫抖動，半頃便張了開眼，矇矓的望著眼前的面容。好半晌素還真才發現自己是躺在談無慾的大腿上，而那人平常就白皙的面龐更是冷若寒霜，只是如同一尊玉人一般望著湖的另一方。

『…無慾…』出聲叫喚，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多沙啞。

談無慾緩緩將眼神轉回素還真臉上，但他的眼中找不到一絲暖意，也沒有笑容，使素還真心裡一凜，隱約有不詳的預感，便急忙開口想扯開話題：『其他人怎麼樣了？…我們…成功了嗎？』

『自然是成功了。』談無慾的聲音清清冷冷，只是將眼神又緩緩的飄開：『傷亡…都在我們的預料之內。』

素還真心一疼。預料之內，即是死傷慘重。

他只能閉上雙目，彷彿是要逃避現實，哪怕只有自欺欺人的片刻也好。

知覺漸漸恢復，他只覺得池水浸泡得很冷，但周圍卻有一股燒焦味。

抬眼環顧，發現琉璃仙境早已名存實亡。曾經美侖美奐的造景都被破壞焚毀，滿是雜亂穢物，連花草樹木都被折亂糟蹋。

素還真眼中流露疑惑，談無慾察覺了，只說是民眾們發現此事他素還真也有一份，便上門來洩忿，不僅把琉璃仙境弄的亂七八糟，怕是他素還真武林救星這個名號也好一陣子掛不住了。

語畢後頓了一頓，又道還活著的戰友都還各自在調養，屈世途在暴亂初始就被他硬是送出了琉璃仙境，其他人也都被他勸著去避了風頭。

素還真本來是被隱在密室內休養，只是談無慾沒料到暴民竟會燒屋毀牆，他為了不擴大傷害而撤了陣法，卻不料暴民中的有心人士將素還真原身給翻了出來，被他險險搶救了下來，還惹得他一時動怒將暴民都用武趕了出去。

此前談無慾本來就假意投靠魔族，才成功引了魔族入甕，也因此目前正道只有他一個人未受重傷，還能扛起種種善後之事，卻也因此忙的足不沾地。但百姓只覺得談無慾便是投靠敵方的小人，如今卻又出手相助素還真，更是認為他們串通罪證確鑿

但談無慾不在乎了。

見他久久不發一語，素還真勉強抬手撫上他的面頰，問：『…怎麼了？』

談無慾垂眸望著師兄，那即便如此也沒有怨、沒有怒，仍帶著溫柔望著自己的眸，只是吶吶道：『我做不到…我不是你…我做不到…』

『做不到什麼？』素還真失笑：『你不是都說，素還真能，談無慾也能嗎？』

說完，素還真卻是一愣，笑容都凝結在臉上，只因談無慾眼風更冷，卻是朦朧的迎上一層水霧。

相交五百多年，除了偶而纏綿動情時，他從來沒見談無慾哭過。

他急忙伸手想去承接，卻仍趕不及那淚水滑落，不如自己預料卻是冰冷的落在自己臉上，素還真愣著，手也停滯在半空。

談無慾低頭，順勢將素還真的手撈過來拉到自己的心口，像是想暖著，但他的身子卻不比素還真暖多少。

『我輸了，我終究是不如你…這天下，我不想要了。』

肯定句。沒有一絲留戀。

談無慾剛趕到時，昏迷不醒的素還真被暴民拳打腳踢，拋入水中淹溺，差點要被架上火刑台。

沒有人伸出援手、出言阻止，甚至是一點點惻隱之心。

而這裡之外的廣大武林，盛傳的都是他們的難聽風聲，罵名、冤名，傳得荒腔走板的風聲。

他想愚民終究是愚民，他們在武林苦心奔波了數百年，換來的竟是這樣的下場。

談無慾也不知道為什麼哭，或許不甘心、認敗、心寒，或許，是捨不得素還真。

他當下沒有對那些愚民大開殺戒，只是為了素還真。他知道他越了界，素還真會將那些冤魂背在自己身上。

他已經不願再看素還真背負更多莫須有的罪惡，更何況是因他而起的罪惡。

『你…要走了嗎？你的那半邊天怎麼辦？』素還真的語氣難得有著不安，但仍強撐著帶著一點激將法的笑意：『你要把它讓給素某？就甘心這麼拱手讓給我？』

談無慾只是閉眼將臉轉開，素還真臉上再也掛不住笑容。

『這人間，不值得我。』

談無慾使用竊地補天將無慾天藏了起來，徹底的消失在武林中。

過了將近五十年，素還真才第一次破陣夜闖了無慾天。

此時素還真的名聲已經洗刷的差不多了，普通人的壽命苦短，能記得的仇恨都不長久，再受點小恩小惠，馬上又會轉變態度。許久不曾有人上門的琉璃仙境又開始有些民眾上門相求，素還真心裡有些感嘆，臉上的笑容也冷了幾度。

於是他闖進脫俗仙子的房間，那人在睡夢中驚醒，還來不及出聲卻是直接被清香白蓮的唇堵住了口，一番唇舌纏綿直到兩人都喘不過氣後素還真才稍微退開，捧著談無慾臉頰望著他那泛紅的眼角、帶著水霧與驚惑的眸，低聲道：『人間確實不值得你。』說完，吻上談無慾額間的琉璃珠，問道：『但我呢？我也不值得嗎？』

此後兩人再無話語，只是激情纏綿了一夜，素還真只覺得談無慾比過往的任何一次都還動情。

天色轉亮時，素還真睜開雙眼，只見談無慾應是一夜沒睡，只披了黑色外袍坐在一旁，似是在焚什麼香。

將醒未醒之際素還真抬手隔著淡黑軟帳要拉他，才引起了那人的注意，但此時神識混沌，手也無力，只覺得身旁的人離自己卻是這麼遙遠，如窗中的月遠在天邊。

朦朧意識中只見談無慾轉過身來，表情微有淒楚，只是隔著紗帳吻了他的唇，又輕撫他的面頰。

素還真想抱住他，卻是怎樣也抬不起手，意識也逐漸轉黑，最後只聽見那人輕聲在耳畔的低語。

『不是你不值得我…而是還胸懷天下的素還真不值得談無慾。』

再醒之時，素還真發現自己已經回到琉璃仙境。

他本想再去探訪無慾天，心底卻隱約明白師弟的意思。

天下與談無慾，他只能選一個。

於是他沒有去。

日月才子的下一次相會，便是兩百餘年後，兩人七百餘歲，他素還真弄丟了自己的一魂之時。

毀壞自己的故居後，談無慾沒有回頭看。

他逕自化光飛去，來到風雲變色最劇之地。

果然，該地陣法大開，方圓百里內草木枯竭，屍骸滿地，陣眼中央高高搭起一台，台上有一名紫衣白袍之人與三只金杯正等著燃燒魂火。

談無慾輕飄飄的落在高台上，素還真抬頭迎向他，那神情有些不忍，有些無奈，更多的是難以言喻的情緒。

『你終究還是捨不下天下。』

『錯了。』清冷的聲音：『我捨不下的是你。』

『……唉。』素還真沈痛閉目。他早有想到談無慾會這樣回答，卻沒想到實際聽到仍是這麼疼，但隨即他便跨步上前拉住談無慾那雙清瘦的手，道：『師弟…無慾。吾只再這麼拜託你一次…過了這一關，我們便一起退隱。』

談無慾的眼神微動，隨後卻是浮現一抹冶豔的冷笑，那笑如寒風中的牡丹，素還真一時之間竟有些揣揣不安，他看不透談無慾此時的心緒。

『吾當年就說，總有一天煉魂滅天法定會派上用場，但素還真你不找你的好戰友們來祭魂，卻是開了陣在此等我…』他唇畔冷笑更盛：『雖說與陣之人必須要有足夠的默契與功體的契合，但你我早已末路殊途，何苦要來相害於我。』

『曉得此陣的人全天下只有你我，我也不願其他人知曉此等邪法。』素還真皺眉正色道。

談無慾無奈的冷笑，直到現在素還真還是在思考著怎樣才能對天下人最好，卻寧願將他談無慾拖入地獄。

若是這個地獄裡有他相伴，那也好。

但他心裡清楚，地獄裡仍會只有他一個人。

談無慾早就知道，素還真只剩下兩魂。

方才素還真說過了此陣兩人便一起退隱，代表他將會留下一魂；言下之意便是要談無慾祭出兩魂來湊三魂，最後他兩人都會剩下一魂，素還真便會與他長相廝守。

然而，他談無慾也早就剩下兩魂。

他不曉得素還真到底知不知道。

談無慾低著頭，像是在思考。

片刻後抬頭，那笑容竟有如千年前兩人還在半斗坪時無憂無慮的樣子，一時讓素還真看愣了神。

『好，吾就再助你最後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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