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陌生的，不見天日的樹林裡，瑪莉亞醒了過來。

眼前有點朦朧，樹葉的氣味彌漫空中，濕氣滲滿林間，瑪莉亞爪滿是水珠的草地上爬起，濕泥卻沒有沾污他的衣服。瑪莉亞試著回憶睡去前的事，只記得自己一如既往地，在風鳴機關的指令下，在一旁看著三人完事後沉沉睡去。至於是怎樣到達這裡的，瑪莉亞連一點頭緒也沒有。

不尋常的蒼色月光，聖潔地灑在群樹上，穿過葉縫曬落到草地時留下斑駁的藍色亮點。樹林裡是死寂的，沒有一點聲音，連風聲也沒有，安靜得像是能聽見樹木的呼吸聲。冷色調展現的高冷更突顯了孤寂。可是瑪莉亞不知為何並不感害怕，即使是完全陌生的氛圍，他卻覺得有點熟悉。

這像是掩藏在雄偉壯觀底下，一種深沉的孤獨、落寞。

瑪莉亞站起來，沒有一點方向感，隨意地朝向永無止境的叢林深處走去。眼前的景象一點也沒有改變，繞過樹木後還是樹木，仿佛在原地踏步。走了不知多久，空氣中的濕度漸漸提高，在眼前化成了薄霧。

眼前變得不可視，瑪莉亞寸步難行。

瑪莉亞很迷惘，到底是要冒險繼續旅程，還是等待霧不知在何時消散。正在躊躇之時，身旁叢木裡傳出了晃動的聲音。瑪莉亞嚇了一跳，往後退了幾步，只見一只有自己半身高的棕毛犬科動物躍到跟前。面尖的，黑耳朵，有點像狐狸，但不很像。不過比起確認那是什麼生物，在求生的本能下，女性往後退了幾步。

可是動物沒有襲擊瑪莉亞，不單沒發出警告的鳴叫，還很安份地伏到地上。

是不打算襲擊我嗎？

對望了近一分鐘，動物依然沒有動作，瑪莉亞才放下心來。動物棕色的毛髮和蒼色的氛圍並不搭調，高壯的體型很有威勢。不過最讓瑪莉亞動心的，是動物乖巧地待著，輕擺著尾巴時那可愛的樣子。

……好可愛。

「……你也是獨自一人嗎？」

瑪莉亞邊說，邊伸出手來，想要撫撫那看來柔順的毛髮。在快要觸及之際，犬科跑開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看著瑪莉亞。

像是在等待瑪莉亞。

「……是要我跟過去嗎？」

瑪莉亞不期然便跟上動物的步伐，動物也是放緩了腳步，遷就人類的步速。又不知走了多久，來到一株特立於眾木的參天大樹下。被濃霧浸滿的樹林裡，唯有大樹的樹蔭下視野明晰。寬廣的、如遮陽傘的樹蔭覆蓋了山丘，小圓鼓上什麼也沒有，除了躺著一個人——一個瑪莉亞無數次渴求過他視線的身影。

風鳴翼。

領路的動物跑向翼，像是回到主人身旁般馴服地坐著，瑪莉亞也跟了過去。其時翼正沉沉地睡著，身體輕微地起伏，看著這骨感的面容有點俊俏，和平日總是擺出厭惡的表情大相逕庭。看著這樣平靜的翼，瑪莉亞覺得帥氣中又夾著可愛。

瑪莉亞回想起被翼救出的時候。

如果平常也能以這樣的姿態共處，那該有多好。

女性明白，這僅是他的妄想。

瑪莉亞只是遠遠地看著哨兵，不敢靠近。他的動作放得很輕，心怕吵醒這名哨兵。

是累了吧。

這裡是翼喜歡待著的地方嗎？

話說這株樹真是龐大。

總有種安心感。

注視著老大的樹幹，上面若隱若現地浮著一些雕刻。有些不知是否人類的圖案，也有長著四只腳的公雞，都是些不明所以的圖畫……然後混雜了些蝌蚪狀的……

不，這是……音符和五線譜？

那樂譜有點模糊，像是被刻上後，又被削去般，只有其中一段還隱若可視。

瑪莉亞順著五線譜哼了一段，陽光色的樂段裡感覺到的是快樂，還有一點希冀，與這悲傷的地方形成了對比。

這是翼刻上去的？

……不像翼呢。

「真虧你能來到這裡。」突然一把聲音傳入耳內。「隨意偷窺別人的精神，真是不錯的嗜好。」

瑪莉亞驚訝地回過頭，只見翼坐了一起來，注視著自己。

還是那雙帶點厭惡的眼神。

「對不起，吵醒你了？」瑪莉亞有點害怕地問。「我不是有意打擾你，是那邊的可愛小動物帶我來的。」

「可愛……」翼呆了呆，輕咳了一聲。「牠是我的精神嚮導，是我讓牠帶你來的。」

「你說精神嚮導……」

「還有，牠不是可愛小動物，牠是一只鬃狼，是犬科中最大型的一種。」翼有點像小孩子要逞威風般，辯解道。

看著有點像孩子的翼，瑪莉亞笑出了聲來。

「的確是很帥氣的狼。」

雖然瑪莉亞曾以為是狐。

「你這是在嘲弄我嗎？」

抗議的翼鼓圓了兩腮，顯得甚是可愛。

如果是平常，翼根本不可能這樣面對自己。

這麼說來，翼還比自己的年小。

「這裡是你平常休息的地方？」

聽著瑪莉亞的問題，翼表現出不解。

「你是沒搞清楚狀況吧？這裡是我的精神圖景，虧你什麼也不知道便闖進來。」

精神圖景？

確實，這是嚮導所擁有的能力之一。

……原來如此，難怪總覺得這地方有種熟悉感。

寂寞、孤獨，可是……

又不讓人畏懼。

沒有完全覺醒的瑪莉亞從沒到過別人的精神圖景，這還是他的第一次。

瑪莉亞有點高興，這是翼的精神圖景。

「謝謝你，翼。」

瑪莉亞微笑著說。

「……什麼意思？」

「明明我不請自來，卻還是接納了我。」

只要有意，翼絕對可以在自己的領域裡毀了瑪莉亞。

被稱讚的翼有點不自在。他不好意思的別過視線，有點羞澀地回答。

「你別會錯意，我只是不想你隨意亂跑。總之……平常也好，精神圖景也好，都不要和我扯上關係。」

「為什麼？」

「你說為什麼……！」翼有點來氣，空中刮起了一陣風，但隨翼的吐納而止息。「你和我本來就不該在一起，你自己不是也明白嗎？」

「我不明白，這是風鳴機關的決定吧？翼是風鳴機關的人，不是該……」

「這本來就是個錯誤的決定，只是首席為了考驗我才……」

「做到這個地步，還是考驗嗎？」

突然又是一陣風，比之前的風還猛烈，穿過樹林時發出了悽悲的鳴響。瑪莉亞苦笑著，看著翼，而圓睜著眼的翼回望著他。

「翼不是也明白嗎？風鳴機關是故意的，這都是為了讓你把我吞噬掉。」

空中的溫度驟降了下來，然後雲蓋住了最後的月光。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是翼和克莉絲說的嗎？」

「本來，即使你沒來救我，我也是這種結局。這是第二類覺醒者的宿命，因為沒有能力，最終只會成為哨兵的餌料。」

只要能把嚮導的精神吞噬，哨兵便能將之吸納為自己的能量。在絕大多數情況下，由於嚮導擁有較強的精神力，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可是弱小的第二類覺醒者卻不同，

只要沒能完全覺醒，他們不過是瑕疵品。

這瑕疵，卻又是追求力量的哨兵最佳的糧食。

一直以為瞞得住的人，只有翼而已啊。

「既然你知道，為什麼還不走？是因為那些孩子嗎？如今那些孩子已經不在了啊，你絕對可以為自己離開這裡。」

「那些孩子就在這裡，在這風鳴機關裡。即使生活不同，他們依然是活的。我們以俘虜的身份來到風鳴機關，在強大的力量跟前我們根本無路可退。」瑪莉亞回答，細想，又搖搖頭。「唔，即使不是這樣，也還有翼在這裡。」

空氣的流動突然變得急促了。

「為什麼……如果因為我救了你，你覺得要補償的話，我不需要。假如你要逃走的話，我明天就幫你逃出去，自此以後我們再不相干。」

「我已經決定了，我會留在這裡。這不是補償，只是翼重視我，而我也重視翼。」

「我對你根本……！」

天空敲響了雷鳴，接著便是豪雨。

密麻的雨水穿透了樹蔭，沉重地拍打在兩人身上。

「翼在這裡騙不了我啊。」瑪莉亞微笑著。「這裡是翼的精神圖景，而我是嚮導。」

翼看著眼前的女性，徹底敗在對方手上。

翼不明白那空洞的笑容。

自瑪莉亞眼角滑落的水珠，不知道是淚還是雨水。

「你這混蛋！克莉絲可不是工具啊！」

翼’一揮拳，打在翼的臉上，在對方臉上留下了明晰的拳印。翼的臉發熱發痛，但他沒有反抗，他期望這痛楚能折磨自己。翼接受翼’的怒氣，從一開始他便明白，這是他的錯。

撫慰兩人，承受著兩人份量的精神，努力堅持了一段時日，克莉絲終於倒下了。

「對不起……」翼回答，卻不敢去看翼’的目光。

不過即使不去看，翼也知道翼’的心情。

翼覺得自己罪無可恕，他是知道終有一天會變成如斯光景，卻依然只想要逃避，妄想著只要堅持，風鳴機關會妥協。明明出生在這個家的他是再明白不過的，在風鳴機關裡不存在仁慈。

風鳴機關只想要力量，為此，所有事物都可以是工具。連風鳴翼’——被欽點的繼任人，也同樣是實驗場。

某天，偷偷地調查出自己的母親是在何種痛苦裡死去時，翼曾有過反抗的念頭。翼想過離開這扭曲的家，想要遠離這滿是污穢的塔，以自己堅信的形式生活。只是自出生起，命運便注定他必然要被風鳴之名所束縛。

看著翼’，還有後來克莉絲的笑容，翼不能殘忍地奪去這些事物。曾想要自己背負一切卻無果，讓翼變得畏縮不前。

不對，如果我更強大，更加堅強……

本不該發展至此。

「所以，你要作何打算？」翼’收起了架步，但眼神還是釋放著怒氣。「關於瑪莉亞的事。」

翼沉默不語。

「你倒是說句話啊！是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你也該表個態吧！瑪莉亞可是一直在等著你，即使知道你在迴避，也依然待在身旁。」

翼’揪住翼的衣領，他真的很憤怒。

不過，這人是自己的半身，是比起一般血脈還要親密的存在。

不管發生什麼，都肯定會無條件地支持到底的。

落寞的翼突然回了話。

「如果是翼的話，就會選擇接受吧。即使知道希望多麼渺小。」

翼在尋求意見。

「不去嘗試，又怎知道不可能。」

這確實是翼’的慣常回答，他就是這樣一往無前的人。

回想起來，翼’和克莉絲結合時，也說過同樣的話。即使克莉絲是天才，是強大的嚮導，在風鳴翼’這個特異的存在跟前，什麼都沒有保證。

我最喜歡克莉絲了！為了克莉絲，我什麼也願意做！

那時翼’這麼說著，就拖著克莉絲去進行了儀式。透過精神連結翼可以明白，那場儀式並沒大家所想的容易，存在於兩人之間的差距，確實讓克莉絲幾乎崩潰。

為了阻止悲劇的發生，翼’確實很努力。

同時，克莉絲也回應著翼’的努力。

我絕對會保護克莉絲的！

最後，儀式在翼’的大喊中順利結束。

好多次翼都覺得，如果自己有像翼’那樣的勇氣，他的命運是否會完全不同。

可是……

「翼大人！」

從房間另一頭傳來了小天使般的聲音。克莉絲扶住牆壁，一拐一拐地，喘著氣小步走過來。翼’趕上前，在克莉絲倒下前扶住了對方。

「克莉絲！你怎麼來這裡！」翼’緊緊抱住克莉絲，克莉絲也只能無力地垂掛在翼’的兩臂上。虛弱的身體在劇烈運動後又顯得更加蒼白，儘管如此小天使還是拼盡力氣來到了這裡。

翼上前來，只是看著克莉絲痛苦，心裡便十分內疚。

這都是翼一再猶豫的錯。

「克莉絲……」

「翼大人！請你快去阻止瑪莉亞小姐！」

聞言的翼心裡一怔。

「你說瑪莉亞……？」

「瑪莉亞小姐他，決定接受風鳴機關提出的要求。」

「你說要求……」

「是那個計劃嗎？」

聞言的翼，腦袋一片空白，還沒加以思考，翼已經不顧一切地衝了出去。

那個笨蛋……

你只要離開這裡，一切就……

翼默默心想，兩腳只管用最高速度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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