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的一切轰然崩塌。

我看着变作我私室模样的环境逐渐粉碎重归混沌，那个与我一模一样的所谓镜像也不例外。他原来所在的位置，凯尔希的眉毛拧成个倒八字，用近乎愤恨的眼神死盯着我：“我有哪里演的不好么？”

“糟透了啦，从中途开始就。平时总板着个脸该不会就是因为完全不会演戏吧？”

这回轮到我准备躲闪了，但看她纹丝不动，大概虚拟空间里无法互相触碰的设定是真的。

实际上我无从评价凯尔希的演技，这世上最了解DOCTOR的说不定就数她没错，不知若是真由PRTS模拟一个人格镜像出来会不会表现得比她更惟妙惟肖。因此才有了后面的发展。“那些问题……”凯尔希果然也反应过来了，“从一开始就是用来试探我的？”

“没，起初只是觉得不对，多留了个心眼。”

就是没想到你这么配合，这句话我没说出口。

“通过第一问我只是确信面前的绝非原来的DOCTOR本人，抑或他的模拟，而大概率是跟我一样的活人。听完第二问我才明白背后是你。”

“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啊，是不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感情评论DOCTOR的事的，尤其是正在扮演他的情况下？”

她展露出惊讶的神色，连耳朵的角度都显著变化了。现实里我可从没见过她如此大的反应。

后悔。

如此短暂的生涯中我都能积攒下诸多遗憾，因此我非常能理解，那个拥有完整人生的，在DOCTOR的位置上一路走来的失忆前的自己，属于他的那片悔恨之海又会何等地浩瀚深邃。

这样的人在罗列自己的过失，细数事业未竟之憾时，怎么可能会像那样充满了怨艾、怀念、悲伤等混合的复杂情感，却唯独不由后悔和消沉理所当然地占据大头。那样的反应只可能来自于另一个了解他的，曾与之亲密无间的至交。

“嘛，虽说就算自觉了也无济于事就是。”

回头看我这个问题还真是从一开始就直切要害。

细听回答便可确认身份真假，因为有些东西，单纯通过演技是无论如何都再现不了的。

——无论了解得多深，我们终究无法代替他人去后悔。

每个人都无法幸免地拥有独一无二只属于自己的缺憾，我有我的，他有他的，凯尔希同样有凯尔希的一份。正是这各自不同的悔恨促使我们去取舍，去挽留，构筑各异的人生，从而无可替代并决定性地将自己与他人区分开来。……我似乎找到了一种新的定义自我的方法，解释相当剑走偏锋，而且肯定还没被发表在任何一本学术期刊上过。

“之后就是简单的推理。回答第二问时你表面上在埋汰我，但反过来也能理解为在表述对我的期待。对过去的DOCTOR如此了解还会对现在的我这般苛责的人，整个罗德岛我只想得到你了。”

“…………”

“但第三问虽然找出了你的目的，我还是不知道你这么做的理由。”

我展开了拳头。期间凯尔希一直在与我对峙，但当她注意到我手心的硬币时，整个人的气场仿佛突然虚弱了一大截。“为什么？”我问她，她竟然主动偏开了视线。这还是首次与她正面交锋时取胜，等醒了我能吹一年……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为什么要假扮DOCTOR来设局，甚至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让我选择第一种方案？”

那枚硬币——之前被我用来做决定的硬币，两个面都是正面。

我自然不会搞这种把戏，能在由我这个8级权限成员创造出的硬币上动手脚的人，只可能是同样拥有8级权限的她。

“你不是说不会对我的意志有影响吗？那两个方案实际上不是差不多？”

“那些话……根本没有任何科学依据……”

凯尔希的态度宛如一个在为自己的谎言道歉的孩子，事实上她也的确撒了谎。“那系列学说，在学界的接受度其实是相当高的……毕竟连你都知道了……”

“……所以如果恢复了记忆，我就真的会变回以前的那个DOCTOR吗？”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啊……？”

“从来不曾出现过完全符合条件的实际案例用来验证，你可能就是第一个……我真的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情况……”

“凯尔希，你——”

“不论模拟上多少次，都预计不了结果……你究竟是会保持原来的自我，还是变成……”

她烦躁而激动地双手按着耳朵的位置，将脑袋藏到臂弯里。

逃避，我惊异于仿佛永远坚如磐石的她也会表现出这种情感。

“你不在的时间里，我接手了你的工作……才明白，你是抱着怎样的觉悟坐在DOCTOR的位置上……”

“…………”

“阿米娅把你救回来的时候，我真的很开心……就算，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

“重新与你相识后，的确会觉得不如以前……可是……等到真的需要唤醒过去记忆的时候……我又变得好怕……好怕……”

“……”

“……求你了……不要离开我……”

小声嗫嚅着，她的身体脱力般跪倒，些许晶亮的粒子光效自她臂间漏出。察觉到那恐怕是泪水的表现形式的我不禁愕然。

“求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不要再变成我不熟悉的样子……我真的承受不来……再也受不了了……求求你了……”

下意识想去安慰，伸出的手却穿身而过。这憨批PRTS怎么就这么不近人情呢。

何等出乎意料的场景。

那个总是保持精明睿智的冷漠形象的凯尔希，竟跟柔弱少女似的跪坐在地上呜咽痛哭起来，而她的愿望也的确如少女般单纯。

最后一块碎片归位，重归完整的画面中揭晓的谜底，是她脆弱无助的身影。

然后我才得以在震惊之余痛心于自己的浅薄。直到现在我偶尔都还会为缺失的过去而自觉孤独，从未意识到过凯尔希的孤独才更在我之上。她总是用冷漠的外壳拒人于千里之外，给众人以不讲情面的铁石心肠印象。但在那层外壳底下，同样是个有着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凡人。那段时光对我而言不过眼皮一合一睁，对她而言则是只能独自捱过的漫长寒冬。

属于DOCTOR的那片悔恨之海，包容了前行路上的他选择背负的一切；而属于凯尔希的那座悔恨之山，存在于山巅的……自始至终都唯有DOCTOR一人。

于是在罗德岛和DOCTOR之间，她选择了后者，甚至不惜冒着罗德岛覆灭的风险，不惜专门假扮成人格镜像演一出戏，只为了留住存在于面前的这个我……能把她逼到这个地步，那个DOCTOR大概是真的连“唯一一个人”的期望都没能回应吧。

“……艹。”

本想辱骂他的绝情，却发现自己此刻也被推上了同样的境地。

我很感激凯尔希对我的珍视，但是我……没法就这么满足她的愿望。

愚钝如我都看得出方案一的效果有多不可预料，“阅读他的故事”与“继承他的智慧”是两码事，我完全没有把握。我做不出拿罗德岛的命运赌博这么不负责任的事……但我同样无法狠心抛下现在的我，同时也是过去的我最重要的人不管，又一次。

我做不到。

光这一个抉择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过去的DOCTOR，究竟是凭着怎样超人的意志力才跨越得了那多艰难险阻？

结果连我都只能无奈地坐倒在地，一边把玩硬币一边哀叹自己的无能。

……被修改成两面都是正面的硬币。

我尝试反转凯尔希所为，将其恢复原样。

首先我需要调出硬币的模型数据，切掉正面的部分，再契合上硬币所在的坐标，大概是用适应算法一点点趋近到严丝合缝。看似单纯的效果从头开始设计竟如此费心费力，凯尔希是怎么做到的？

（！……啊……）

马上我就理解了她实现的手段，而这又将我引向此前未曾接触的可能。

这要是真的的话，我曾认定的很多东西可就都一转成了莫大的讽刺。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起初我只是想苦笑的，后面却跟本笑得停不下来。

凯尔希当然不会像我一样从头构筑，能在一瞬间调用完成的只可能是预设好了的功能。

“我说啊，凯尔希？以前的DOCTOR……以前的我，是不是也经常像这样丢硬币做决定啊？”

那个DOCTOR其实并不比现在的我更坚强，毕竟他选择了和我一样的逃避方式。由此才有了凯尔希预先埋伏在PRTS里的这一手，不知现实当中她是否也准备了相应的手段。

曾抱以嫉妒而厌恶的复杂情感的高高在上的对象，到头来发现是和自己同样的凡人，有什么能比这更滑稽呢。于是我稍许释然了，虽然只有一点点，我的确有在为和那家伙达成共识而感到高兴。

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放弃思考同样是思考的一种。

或许如那句名言，全知全能的上帝不需要掷骰子。但身为脆弱的凡夫俗子，我们总会有那么些时候，想用丢出硬币的方式换得片刻的解脱，顺带狠狠咒骂几句命运的捉弄。

“正面选一，反面选二。”

硬币闪耀着诱人的光芒，旋转起来，如星辰一般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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