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评定间内一片死寂。

和上次不一样的是，每个人的脸上不是阴沉和焦虑，却是震惊。

“……对，各位没有听错。就在前几天……”长续连的语气虽然还算平静，但也无法掩盖心中的震撼感。

“……朝仓氏灭亡了。”

“朝仓义景的两万大军在北归时遭遇大雨，在刀根坂被信长追上后，整支大军几乎全军覆没，重臣几乎尽数阵亡……”

“第二天柴田胜家就攻进北陆，‘小京都’一乘谷的城下町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朝仓义景退向大野，半途被朝仓景镜劫杀了。如今信长恐怕正在回头攻击浅井氏的小谷城……这样一来，所谓的‘信长包围网’不日便将被撕裂了。”

“百年历史的豪门朝仓家，如今竟然被如此迅速地攻灭……织田信长其人真的是可怕。”畠山义庆脸色煞白。

“……主公，是否趁这个机会决定一下本家日后的方向？”长续连不失时机地诱导畠山义庆。“现在已经不是感伤的时候了。既然曾经作为靠山的朝仓已经覆灭，不如干脆就顺水推舟与信长交好如何？”

“主公不可！”游佐续光登时站起，打断了长续连的提案。“信长此人人品也不可信，早年亲手弑杀胞弟，数年前还火烧国宝比睿山延历寺，掠杀妇孺。更何况信长对于地方豪族的态度堪称恶劣，不用说别人，单说那参加过金崎撤退给信长拿命殿后的和田惟政，一到了内斗时信长可曾插手干预过？最后还不是落了个身死族灭的下场？万一与信长交好，等到我们遭难时恐怕也是这个被抛弃的下场吧！”

这一番言论让在场有心支持长续连的人不得不噤声。游佐续光所言着实不虚，信长对于各地的豪族的态度及手段大多是打压和利用。考虑到自己的家名存续，谁也没有那个胆量去把自己的命运压在信长身上，来做这么个没有兜底的豪赌。

但长续连有。

“那依游佐君之见，我等应当转向谁呢？”长续连话语中的不服之意十分明显。

“上杉。”游佐续光也没废话。“上杉谦信可谓义士，诸君想必对这位‘越后之龙’的事迹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吧！当年为了救援与其毫无关系的村上义清，刚刚掌握家中权力的上杉谦信毅然决然出兵进击武田。而后来武田断盐之时，上杉又不计前嫌为武田送粮。诸位想想，在这战国乱世，如谦信这等义举之人能有几何？”游佐续光一番慷慨激昂后，转身朝向畠山义庆。“主公，以老臣愚见，我等转向谦信必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此等坚守道义的大名自然不会轻视我等，若是能与谦信交好，其必将成为我等的坚实后盾，我等可长久保有能登而无后顾之忧！”

游佐续光虽老，但这段演讲却着实气势十足。座下诸多摇摆不定的畠山家臣闻此一言，不禁纷纷交头接耳议论，整个军议的决策局面似乎已经压倒性地倒向了游佐一方。游佐续光睥睨着板着脸一言不发的长续连，得意已然形于色，似乎只等着畠山义庆最后做一句象征性的同意了。可谁知，长续连突然冷不丁地抛出一句质问：

“游佐君这意思是准备把当年支援畠山家的越中椎名抛弃了？”

这句话虽然看似轻描淡写，但却从侧面精准无比地刺中了游佐续光一番话中的弱点。椎名康胤在坐在席下的长连岼偷偷看了看位上的畠山义庆，纵然那时他才3岁，但作为畠山义纲的儿子，想必从父亲那里听过弘治内乱的事情。当年畠山义纲在内乱中最困难的一段时期，还是靠着越中的椎名康胤的支援才挺过来的，畠山义纲还在家主位上时，论起这段历史总是毫不掩饰对椎名康胤的感激——而这种感激之情似乎很好地传达给了他的儿子。畠山义庆明显被这段话打动了内心，身体微微前倾，视线也从一直的飘忽不定转向了长续连。这点小动作被长续连尽收眼底，意想有戏，便顺着话继续说了下去。

“若是温井君这么想也就罢了……”长续连瞟了一眼坐在一边插不上嘴的温井景隆。后者保持沉默一言不发——毕竟当年温井氏是站在义纲的对立面，温井景隆在这种问题上只能自保避嫌。“可当年我等跟游佐君可是还是站在同一立场上支持旧主义纲大人的，怎么现在面对着义纲大人的后继者，反而提出要去依附上杉抛弃旧友的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呢？上个先背弃多年同盟的朝仓、后来又背弃义兄姻盟的浅井，此刻恐怕已经堕入阿鼻地狱受火烧钩伐了吧！”长续连转向坐在位上的畠山义庆。“而织田信长本不过是一个尾张的土豪，甚至还只是一分家之主；可此人从起势以来迅速扩张，先是浓尾再是畿内，曾经不可一世的三好现也已几乎被他赶跑；如今又击破了这巨大的包围网，这难道还体现不出织田之强吗？诸位可还记得当年越前的照叶宗滴的预言？”

搬出照叶宗滴这一手让在座的诸臣一阵骚动。有些年纪的人都记得朝仓宗滴的传奇，跟对这个老人不慎了解的年轻人低声私语。

“更何况，说是织田对领内的豪族打压，可为何美浓豪族却能死心塌地随着织田转战四方？畿内和大和豪族常年积怨，互相动武火并不如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这些却要推到织田身上，说是其打压挑唆豪族，未免有些偏颇了吧？”

“更何况，本家并非什么豪族……而是堂堂正正的能登一国大名！我等所扼之能登，乃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北陆要地。我敢断言，我等若是投向信长，以信长着重于畿内中心的战略，本家不但能保持独立，更会作为北陆的重要一翼受到信长的重视；可若是投向上杉，其政治重心本就位于北陆，我等最终的结果，只怕是要被日削月割，最终被上杉蚕食！惟愿主公三思……究竟转向织田还是上杉，全凭主公斟酌利弊，慎重决断。”

“……”畠山义庆看似犹豫不决。

座下的群臣也屏住气息，牢牢盯住畠山义庆，等待着他的决断。

但长连岼都能看出来，畠山义庆只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本来父亲在畠山家的地位已经是第一重臣了，曾经煊赫一时的游佐都不得不和温井联手才能保证有实力与父亲抗衡。更何况父亲的那几句话字字都说到了畠山义庆的心里，那张雪中送炭的感情牌确实比从未感受过的上杉的“义”更能打动人。

既然自己都能看出来，在座的各人怕是心里都有底了吧。

果不其然，畠山义庆终于缓缓开了口：“那……就有劳你了，长对马守。”

“今日起，畠山本家将与织田交好……亦望诸位幸进，日后也能一共与力。”

长连岼偷偷舒了一口气。纵使知道这件事情不会有太多悬念，但自己还是忍不住为父亲捏了一把汗。好在最终是有惊无险，而父亲作为与织田交好的主要倡议者，日后在畠山家中的地位应当是无比牢固了。

“总之，昨日的评定最终还是决定我等接下来要与织田交好了。”长纲连捧起一边的茶碗喝了一口。长续连已老，目前家内的各种事务基本上已经交给了长纲连，其实质上已然成为了长家家督。也因此，家中的集会都是长纲连在主持。

“接下来，由于与织田交好是本家主导做出的决定，自然本家也要承担起联系织田的义务。”长纲连随意扫视了一眼座下的诸位家人和家臣。“咱们都是自己家人，不需要那些繁文缛节……有没有特别想去的？”

“我！”长连岼早就忍不住了，话音刚落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请缨。

“我就知道。”长纲连无奈地盯着这个全家都最宠的小妹妹。“可就你一个女孩子去？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路上被一揆盯上可就完蛋了。更何况这次再怎么说也是出使，光让女孩子去岂不是失了礼节……”

“……”长连岼一脸不爽地嘟起嘴。

“……我带着她去吧。”座下的长好连也站了起来。“大哥请您放心，无论是出使任务还是照顾妹妹，我一定都会好好完成的。”

“啊，那就辛苦三弟了。”虽然不是一奶同胞，但毕竟是同父所出，长纲连知道自己这个三弟性格从小就认真，所以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但是信长近日或许还不会撤军，加之越前新定，人心不服，出使之事无需操之过急。依我看，我们当下只需派出信使与信长通信即可。至于出使一事，明年开春再进行也不迟。”长纲连又补充了一句，遂拿起茶碗饮尽最后一口。

“是。”二人颔首。

“明年三哥和我会南下出使织田信长。杏奈也一起来吧？”

“嗯……”杏奈轻轻点了点头。

“我还从来没去过畿内呢……听说畿内繁华之盛，就算是一乘谷的城下町与之相比也是黯然失色。以前只在书上和传闻中听说过京都的样子，如今却真的有机会能够亲眼目睹京都的景象……啊我等不及了，真想早点去京都啊！”百合子言语中无法掩饰内心迫切的兴奋，现在的她已经彻底飞入自己的幻想世界，竭尽脑力遐想着从未见过的京都的繁华。

“嗯……杏奈，也一样……”和百合子不同，杏奈虽然也在心里默默地期待着京都的盛景，但她只是和往常一样如小兔子一般乖乖坐着，只是眼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渴望和喜悦。

两人就这么相对坐着，幻想着不久后将迎来的上洛游玩。

良久，百合子方才从遐想中回到现实。看着面前这只发呆的温顺小兔子，百合子突然觉得，今天的她有着和往常不一样的可爱。

杏奈从浅浅的遐想中回过神来，才发现百合子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百合子小姐……”

“杏奈……你今天似乎比以前更可爱了呢。”

“是吗……感谢百合子小姐夸奖。”

“……不，我没有夸张，真的比以前更可爱了。”

“唔……”杏奈害羞地低下了头。“那百合子小姐……想要杏奈吗？”

“……这种事情不需要再说了吧。”百合子扑倒杏奈，欺身压在她柔软的身躯上。

“不能让长续连这么嚣张下去了。否则咱们都得被他压得抬不起头。”

“要我说，擒贼先擒王，不如我们……”

“……你又想搞得畠山家鸡犬不宁吗？你我都吃过内乱的亏，更何况我可没有把握把长家的根基从能登铲除干净。”

“不，我的意思是，畠山义庆那个傀儡当主越来越偏向长续连了。是时候换一个更听话的当主了……再怎么讲，畠山家的当主的决定还是有必要的，现在无论是谁都还不敢抛开这个名分。”

“……你小子比你爷爷还狠。他当年也不过只是想搞废立，如今你连废立都懒得搞了。”

“就是因为他老人家太重视什么废立，所以我们温井氏才一度被从能登踢了出去。太执着于名正言顺，在这个战国乱世只会吃亏。”

“……找个合适的机会下手吧。最好做的自然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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