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禁止在单身公寓饲养狮子的通知

如果拥有倒转时间的能力，她一定无论怎样都会拒绝玛努艾拉的恳求，这是贝雷丝艾斯纳醒来之后的第二个想法。她动弹不得——比她大一号的男人死死地压住了她。晨光中垂落金发像上好的丝缎，五官轮廓雕刻般分明，心跳与呼吸贴着肌肤平稳传来，怎么看都是电影中的浪漫场景，如果除去浑身酒气，也没有提醒上班的闹钟疯狂作响的话。贝雷丝略有些绝望地望向天花板，想到西提斯极有可能夺命连环 call，她决定弄醒这个不速之客。

记忆回到昨天傍晚。为了纪念第十五次、又或许是第五十次失恋，玛努艾拉把贝雷丝拖到酒吧。她漫不经心地听友人谩骂负心汉，视线被暗处的人影吸引住：金发青年在角落独酌，那模样实在有些眼熟，贝雷丝思考片刻，想起是她带过的第一届学生。迪米特里亚历山大布雷达德在毕业后从未回过学校，曾经的三好班长变成只能在报纸经济版见到的风云人物，让贝雷丝有些怀念，更多是学生成才的欣喜。天之骄子怎么会光临偏僻小酒吧？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和玛努艾拉分别后走上回家小路，却又在后门的电线杆旁边看到了他。男人身材高大，这时蜷缩靠在水泥柱上，光用看就知道很昂贵的西装被浸湿，皮鞋埋在一滩呕吐物里。发觉有人凑到面前，他朦胧地睁开眼，夜灯下煌煌闪耀的发丝与海蓝眼眸，赫然是长大的迪米特里。许久不曾谋面的毕业生歪头看着她，像是想说些什么，随之而来一个趔趄。还好离她的公寓不算太远，师生情一场不能把他扔在这种地方，贝雷丝叹了口气，连拽带拖地把青年带回了家。

事实证明人不能过于好心。单身公寓没有沙发，她便让他靠着墙壁，又搬了几个抱枕垫在背后，至少能够舒适一些。递来水杯也没有回应，趁睡着可以稍稍清理污迹，贝雷丝洗过毛巾想擦去他嘴角留痕，手还没碰到脸颊，对方就醒了。她张口想要询问，肩膀猛地被按住，一双蓝眼激昂如火，难以置信地望向她，仿佛看见梦或幻影。「艾尔？」迪米特里口齿不清，语调却相当急切，「你怎么在这里？」肩上力度渐渐令贝雷丝吃痛，男人喃喃自语，脸庞浮起凄惨的笑容：「……原来如此。你是来嘲笑我的吗？」「你在说什——」「我早就知道。艾尔……我早就知道。你一直、一直——恨着我吧？」曾经清爽的模范少年此时神色仿佛恶鬼，「……所以，我也发誓要——让我们在地狱再见吧……」

笼罩男人全身的杀气让贝雷丝脊背一凛，大手松开肩膀要往喉咙掐，控制不住下滑，带起她衬衫的扣子一路崩飞，又抢在反击前箍住两只手腕。久习的防身术在巨熊面前全无用处，跪在地板的双膝抬不起来，手臂难以动弹，背弓被压得要反向折断，浑身发冷之中只有袒露的胸口像火在烧。袭击者的脸越发接近，贝雷丝咬牙想用头槌同归于尽，看到他泫然欲泣的神情，忽然有什么模糊地涌上脑海，让她一时发怔：天边缓缓沉落如血夕阳，与迪米特里如出一辙的古代将领伏在平原，那死死注视她的不甘眼神，也是这样明明干涸却仿佛盈着泪。贝雷丝醒转是重担压上胸口，方才攻击力十足的男人倒下如木偶断线，即便有散乱抱枕做缓冲，冲击也让她有些晕眩，更别提他沉得像石头。她挣扎几下便干脆放弃，一连串突发事件让身心疲惫到自动关机，指望将后果甩给明天的自己来处理。就在这劳累的睡眠中，贝雷丝做了梦。

她其实不常做梦，醒来后也不记得梦的内容，然而这一次，贝雷丝清晰地看到了幻觉的后续。她在城堡的凉亭中睡着，青年将领在漆黑中缓缓走来，沾满血污的金发下，是一双哀伤的眼睛。「你们叫我要赎罪……那时我不懂。」他幽幽说道，贝雷丝伸出手，碰到的却是虚空。她不知所措，青年笑起来：「老师，我已经不能回头。」「……但我可以。」心中刺痛令她轻声开口，「……我会去找让你也可以得到幸福的方法。」「……那并不存在。」黑色身影摇摇头又溶于黑暗，四周风景变幻，苍月映照银雪，翠风吹落红花。无尽的色彩在无尽的时间中织成漩涡，贝雷丝抬头望去，天地空虚宽广——她已来到世界的尽头。绿发少女悬在水上，一睁眼便放射出幽然的光。「命运总是重复，只是改换时间与地点……纵然知道如此，汝也要许下愿望？」她的声音幼稚却分外威严，映在湛然眼瞳中的，是她不曾在镜中见过的庄重神色。形如贝雷丝的绿发女人闭上眼：「我的愿望是——」

「……老师？」

她到底做了什么梦啊。醒来之后的第一个想法在男人呼唤她时又落回脑海，头天晚上发酒疯的毕业生回复好青年，辨认出贝雷丝瞪大眼睛，脸颊从下到上一点点泛起血。意识到他拿她当了一晚上抱枕，迪米特里跳起来。「……艾斯纳老师？你怎么会……？」他的头脑在注意到她袒露的胸口后变得更加混乱，「请你原谅我！不，就算不原谅也……」「你冷静一下。」「不……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握拳的手背青筋暴起骨头吱吱作响，贝雷丝一边拢上衬衫一边按住他的手：「你什么都没做。」

为了便宜行事，她刻意省略了听上去很像与前女友爱恨纠葛的奇妙自白，迪米特里像是稍微清醒一些，眼神依旧认真到可怕：「如果对老师造成了什么影响，我会负起责任。」「……真的什么也没有。你喝醉了，我把你带回来，被你压倒过了一晚，仅此而已。」「啊……这样说起来，确实……」他皱眉按上太阳穴，「……头好痛。」「我去给你接些冷水。不过我必须要去上班了，如果还有什么事要问，你可以联系我的手机。」她抽出便签纸草草写下号码，他折起来收在胸前口袋，之后定定望着她。「你不联系家里来接你吗？」「……我可以等到老师回来后和你当面谈。」「不用这样正式，发短信就可以了。」贝雷丝本来想慨叹优等生的较真性格仍然发挥作用，迪米特里微微移开视线，犹豫几秒，脸红着开口：「……不是这样。虽然很难以启齿……」「怎么？但说无妨。」「……请你不要笑我。」「嗯。」他的姿态让她想起被遗弃在路边纸箱的小狗，实际上也确实是这样的展开，虽然远在她的意料之外。布雷达德的贵公子吸了口气，垂下眼帘：

「……我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二十平方米的单身公寓中，她捡回的狮子紧张地看着她。贝雷丝疲惫地垂下肩膀。西提斯的训话似乎变得无所谓了——风雨无阻全勤奖的理科老师，第一次这么想要请个假。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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