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pater.1

“这些卷轴就搬到那边吧。”

萨尔德从巴纳比细瘦的双臂中接过一大摞沉重的纸卷。巴纳比是格兰西斯领都随从公会的管理人，他曾作为随从侍奉某位觉醒者，如今，他遵照着主人的遗愿，帮助后来的觉醒者们。此时他正忙于打扫凌乱的公会地下室。

“这些是？”

“是之前的觉醒者大人们遗留下来的知识。抱歉，尘埃有点多。”

萨尔德把卷轴搬到巴纳比所指定的柜子上。因为放置了很长时间，上面的灰尘确实很多，萨尔德不禁打了个喷嚏。随着他的动作，一卷文件从他手中滚落下来，捆绑它的绳子散开了，露出了里面的内容。是关于奇美拉习性的记述。

萨尔德捡起掉落的卷轴。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模糊的景象：赤褐色头发的青年站在倒下的怪物身旁，朝他露出微笑。

“请问怎么了吗？”公会管理人的声音打断了萨尔德的回忆。

“没什么……”萨尔德答道。

当天早些时候，当萨尔德提出要留在随从公会帮忙时，巴纳比抬起了眉毛。“您不是随从，也不是觉醒者大人。”管理人打量着萨尔德，“为何会来到这里？”

“……”萨尔德沉默不语。巴纳比认为他不是随从。他是把他当成人类了吗？因为他手上没有了随从印记？也难怪管理人望着他的表情看起来如此诧异。一个人类竟然提出要与随从公会扯上关系，想必显得相当奇怪吧——毕竟人们总是躲着这个地方。

“或许我不该多问，抱歉。”

“其实，我自己也搞不清……”就连萨尔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的理由。不过，仔细一想，也许是这个地方与随从、异界、以及界王的联系在吸引着他。自从他在领都附近的海岸边苏醒过来，一些疑问便像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他的主人——萨万，他的界王，如今到底怎样了？为什么他听不见那位大人的声音了呢？一直作为随从活着的他，因无法听到来自主人的指引而感到无所适从。在浑浑噩噩之中，他沿着大道进入了这座高墙围绕的城市。当他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徘徊时，疲惫与饥饿终于让他不支倒地，而他倒下的地方，正好是随从公会的门前。这栋建筑物位于领都工匠区，虽说是“公会”，其实比一栋民居大不了多少。

在大口咽下公会管理人给他的食物后，萨尔德模糊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似乎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是说外表，而是更深层意义上的变化。随从们会饮酒进食，但这种行为并不是为了要满足口腹之欲，而是恢复体力的一种途径。然而，如今的他却真真正正感到了饥饿。

他记得，这个地方有一块异界石，那是觉醒者与异界裂隙建立连接，召唤随从的媒介。也许他能通过那块石头知道些什么。然而，当他提起这件事，巴纳比却告诉他，那块异界石在不久前碎裂消散了。

他几乎不敢细想其中的缘由。其实，他的心中早已隐约有了答案。只是他害怕去触及。

“要整理的就是这些。”巴纳比把最后几大摞羊皮纸卷堆放在桌面，“多亏有您帮忙，打扫很快就结束了，之后请好好休息吧，您看起来还有点累。”

“好的，谢谢……”萨尔德勉强甩掉纷乱的思绪，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羊皮纸卷上。

晚饭过后，随从公会迎来了一个宁静的夜晚。也许是因为没有异界石的缘故，最近出现在这里的随从大大减少，这栋总是挤满不眠不休的随从们的建筑也因而变得安静多了。但是，萨尔德却无法静下心来。此刻，他正坐在随从公会的地下室里，压抑着内心的焦虑。忽然，一阵风吹动了桌上蜡烛的火苗，让它晃动起来。萨尔德转过头，望向风吹来的地方。那里有一道不起眼的铁栅门，阵阵微风从门后吹来，那风仿佛带有一股魔力，撩动着萨尔德的神经。

那里是深渊间的入口，穿过它便可以抵达位于领都下方，被人们称为深渊的遗迹。

连萨尔德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寻求什么而闯入了这个充满谜团的地方。他这样的行为，大概毫无意义，他也不想让对他友好的公会管理人困扰……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巴纳比那里偷拿了深渊间铁门的钥匙，穿过幽暗的石廊进入了这里。他借用了闲置在公会里的剑和盾。在步入黑暗之前，总要有所准备。

他举着盾牌缓缓前行，警惕地扫视着挂在腰间的油灯所能照亮的每个角落。看起来仿佛无穷无尽的岩石回廊，围绕成一个巨大的螺旋，以舒缓的斜度一直通往地底的深处。从回廊的边缘往下看，可以望见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发出奇异的蓝色光芒。

领都繁华的街道就建立在这座遗迹的上方。他曾亲眼看见这个地方崩塌时的情景，一座座楼房化为瓦砾，伴随着人们的尖叫坠入无底深渊中。然而，如今这个地方却平静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仿佛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造访深渊间，尽管很久很久以前，他和萨万踏入这里的时候，这个幽暗的空间并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能够战胜巨龙的觉醒者，最终都会抵达这里，走向等待着他们的真实。

随着萨尔德越走越深，沉睡在黑暗回廊中的死物也渐渐因闯入者的脚步声而苏醒。没有自我意志的行尸走肉贪求着活人的血肉，纷纷朝他扑来。他还听到不远处的黑暗中，有一个沉重的脚步声，是巨魔，亦或是独眼巨人？独自战斗让他感到吃力，可是他依旧不断地迈动脚步，直到一双从泥土中伸出的手钳住了他的脚踝。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他用剑劈砍那双手臂，腐烂的骨肉被轻易斩断，但断肢的手指依旧紧紧地嵌在他的脚上，让他感到疼痛难忍。另外几个行尸朝他扑来。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和鲁莽。没有觉醒者在身边的随从是无力的。他独自一人，更别说身上连一片起到基本保护作用的皮甲都没有，只穿着粗布衬衫。当然，随从不会因为这些而退缩，只要主人一声令下，无论是多么危险的地方他也会去，因为随从不会死亡，因为主人总会从混沌中把他唤回。可是，如今他的心中却抱有疑虑——如果在这个地方倒下，他还能够再次站起来吗？

他拼命挥砍着手中的剑，把逼近前来的腐尸一一击退。这时，背后传来的熟悉的咆哮让他不禁脊背发冷。他朝墙边一闪，正好躲过了食人巨魔擒抱过来的手臂。扑空的巨魔愤怒地嘶吼着，再次朝他抓来。

依旧攀在萨尔德脚上的腐烂断肢让他没能躲过食人巨魔的第二次攻击。巨魔把萨尔德抓了起来，它张开散发着臭气的大嘴，想咬下它的第一口晚饭，可是萨尔德用脚狠狠踹中它的右眼。巨魔发出吃痛的哼哼声，那双紧抓着猎物的手也随之一松。虽然还没法完全挣脱，但萨尔德握剑的手总算恢复了自由。他举起剑，孤注一掷地把它整个刺入了巨魔受伤的眼窝。腐臭的血液溅在他身上，重伤的巨魔边发出痛苦的吼叫声，边摇摇晃晃地向后倒退——它的身后是回廊的边缘，底下是足以令他们都粉身碎骨的深渊。萨尔德拼命掰折着巨魔开始松动的手指，终于在坠落的前一秒从巨魔手中逃了出来。他颤抖着摔倒在地上，喘着粗气，不久，他听见了食人巨魔躯体撞击地面所发出的沉闷声音。

“……先生？”身后传来某个人的呼喊。萨尔德循声望去，看见举着油灯的巴纳比正朝他走来。

“萨尔德先生？果然在这里，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样很危险！”

“对不起，我只是……”萨尔德低下了头。

“有没有受伤？”公会管理人就着油灯的光查看了一下他的身体，发现只有一些不太严重的抓伤。他帮他弄掉了腿上那截恶心的断肢，“刚才我下来的时候似乎听到了食人巨魔的叫声。”对于萨尔德能够独自从食人巨魔手中全身而退这件事，巴纳比显得很惊奇，“您一定是一名很强的战士。”

“在过去，我一直作为战仆侍奉着觉醒者。”萨尔德说道，他捕捉到巴纳比诧异的表情，“是的……你认为我是人类，可我确实是一个随从……或者说，曾经是！”他用力喊出这一句，因为他不得不强迫自己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是的，恐怕他不再是一个随从了！就在刚刚，他第一次尝到了迫近死亡时的恐惧滋味，那让他直到此刻都还在颤抖不已。

他不再是一个随从了，他手心上的随从印记已经消失。他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类，甚至能从战斗中感到恐惧。这是他的主人萨万——界王所承诺给他的。在界王之间那无边的灰色云海中央，萨万曾对他说过：在这一切结束之后，他希望萨尔德能够从随从那无休止的服从宿命中解放，不用依附于任何人，得到一段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萨尔德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意义，但萨万赐予他的一切，他并不想拒绝。只是，这个承诺的兑现，也意味着界王已经从他那漫长的职责中解放了。

千年来，界王一直以自己的不死之身及强大意志支撑着整个世界的运转，直到下一个继任者出现。在那个时候，界王将让出世界守护者的王座，拥抱属于自己的死亡。

是的，他不再是萨万的随从了。萨万求得了渴望已久的解脱。再也不会有一双手温柔地触碰萨尔德残破的躯壳，让他重获活力。他再也听不到那个在混沌裂隙中指引他的声音，再也无法听到并回应他最重要的主人的呼唤。

巨大的失落感重重地击打着萨尔德跳动的心脏。他颓然靠在一根石柱上，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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