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

阳光透过高处的拱窗，照亮了领都大教堂的中殿。此时，教堂里的人并不多，他们稀稀落落地分散在摆放整齐的长椅间。

萨尔德坐在靠近门厅的地方，仿佛一个正在默默祷告的虔诚信徒。近几天，他都在帮助巴纳比修缮随从公会残旧的内墙。这个下午没有活干，于是他便在领都的大道上散心，不觉间走到了领都教堂的大门前。这里是人们向造物主祷告，聆听其话语的场所——想到这点，他不禁迈入了教堂大门。

“萨万大人，您能够听见我吗？”他无声地默念。

对于人的死亡，萨尔德全然不了解，尽管为了保护萨万，他曾被“杀死”过不止一次。毕竟对随从来说，他们的“死”并不是真正的死亡，只是失去肉体，意识回到自己诞生的裂隙之中罢了。

可是人死之后又会如何呢？他们还能够看到自己曾生活过的世界的样子吗？许多人相信，在肉体消亡之后，他们的灵魂会归去某个地方。若是这样，人类的死或许其实与随从十分相似，只是，他们一旦死亡，就无法回到这个世间了。然而萨尔德也曾见过，因为某种执念或其他不明的原因，有的人尽管已经死去，灵魂却仍停留在人世间……甚至能够与生者对话。

那么萨万大人，他——

倏地，萨尔德心中突然萌生出某种微小的希望。可是，那泡沫还未浮出水面，便又消散了。

这个世界对界王来说，是一个囚笼。在那片灰色云海的中心，萨万曾不止一次对萨尔德吐露心声，他渴望得到解放……渴望死亡，而萨尔德陪伴在他的身边，希望能尽自己绵薄之力，让主人能够如愿以偿，不再忍受折磨。尽管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小的声音一直在发出抗议。

完成了自己使命的萨万，一定已经毫无留恋，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萨尔德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随从公会。

在公会地下室的角落里，他用干草和旧布铺了一张床，作为临时住所。他很庆幸巴纳比没有因为之前闯入深渊间的出格行为而赶走他。实际上，管理人看起来根本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与其他随从一样，他几乎不会真正为什么事情而感到生气。相反，他现在对萨尔德似乎还多了几分亲切和同情。这么说也许不准确，因为随从很难真正拥有某种感情，但是他们彼此之间有一个共同点：都失去了自己的主人。因此，巴纳比某种程度上能够理解萨尔德。

与他不同的是，巴纳比并没有失去方向。“帮助后来的觉醒者吧……”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的主人这样对他说道。数十年来，巴纳比一直朝着这个目标行动，包括建立现在的随从公会。只要他的肉体不被消灭，之后的几十年，甚至数百年，数千年……他都会一直把这个使命履行下去。因为他是一个随从。

萨尔德在干草床边坐下，抓起旁边桌子上的水壶喝了一大口。

我又该朝着哪个方向前进？他在心中询问自己。

他曾想过，如果萨万的灵魂最终在死亡的彼岸得到了安宁，那么自己是否也能跟随在后。现在他已不是随从，也就是说，他能够像人类一样死去。

如果知道他因这样的理由而伤害自己，萨万大人会生气吧。萨尔德露出一丝苦笑。萨万与他分享了自己的生命与灵魂，他并不想将它轻易舍弃。

“萨尔德在吗？快来帮忙！”楼上传来了巴纳比的喊声。萨尔德一边应着，一边跑上石阶。他走出公会大门，看到管理人正站在一架拉车旁边，给车夫付钱。车上放着一块被布盖着的岩石，有一头牛那么大。

“这是？”

“是异界石。”巴纳比答道，“几个工人在领都城门的桥底下发现了它。我想把它运回这里保管也许更合适。”

异界石！萨尔德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它很重，感觉光靠我们几个可能没法搬动——嘿！”管理人试着抬起异界石的一侧，它纹丝不动，萨尔德赶紧上去帮忙。最后，他和巴纳比、车夫还有附近铁匠铺的父子五人合力，才终于把那块沉重的石头安放到了公会原本异界石的位置上。

在车夫走后，管理人拿来了抹布和水桶，打算清理异界石上沾着的泥土。

“让我来吧。”萨尔德说着，从巴纳比的手中接过了抹布。他用湿布来回擦拭异界石带有光泽的灰黑色表面，看着排列成漩涡状的铭文在泥渍底下显露出来。他的手指拂过那些铭文。

异界石毫无反应，这是理所当然的。

大概是因为异界石的出现，随从公会又逐渐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景象。异界石是随从通向不同世界的出入口。萨尔德靠在公会的门柱边，看着来往于不同世界的随从们在这里进进出出。他们的表情看起来无忧无虑，或许该用木然来形容——萨尔德却发觉自己有一点羡慕。有时他宁愿自己仍是个无血无泪的随从，对一切都毫无感觉，即便会哭会笑也不过是基于知识和经验上做出来的适时举动。在意识到自己失去萨万后，他的心中仿佛开了一个大洞。面对这个空洞，他感觉自己就像领都居民面对崩塌的家园一般彷徨又无助。

他叹了口气，回身走进了公会大厅。

“你看起来很悲伤。”正在不远处的桌边整理公会账目的管理人突然朝他搭话，他从账本上抬起眼睛，看着萨尔德。

“嗯。”萨尔德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嘟哝了一声作为回应。

“是因为主人的事？”

“……嗯。”

“你的主人，他一定是一个很特别的觉醒者。像你这样的随从，我从没见过。”

“我的主人……”萨尔德没料到他会谈起这样的话题。

“抱歉，让你想起不好的回忆。”巴纳比似乎意识到自己出言不慎，低下了头。

“不。”萨尔德在管理人的对面坐下，“我不介意。”

“有时，我也会想到我的主人。他在与巨龙的战斗中不幸丧命。”巴纳比放下手中的羽毛笔，“但是，之后我并没有感到悲伤，或者说，我根本不了解这样的感受。我只是……感觉自己突然失去了一部分。”

“一部分？”

“某种我原本没有的东西，某种……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存在于我体内的东西。”

萨尔德明白他的意思。随从是生命的投影，而觉醒者则能赋予他们实体。与觉醒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随从就会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类。

这也是萨尔德自己经历过的事。然而，许多随从在觉醒者死亡的同时，也失去了他们曾经差点获得的心灵。

“我的主人是一个可爱的人。”萨尔德缓缓说道，“失去他让我感到非常痛苦。”

他从萨万那里得到了太多。在萨万的生命之火熄灭时，萨尔德获得了真正的灵魂。

“你非常重视你的觉醒者。”

哪个随从会不重视自己的主人呢？

“我非常爱他。”萨尔德说道，惊觉这是他第一次清晰而直接地说出自己的心声。可是，萨万却没有机会听到了。

“爱……”巴纳比歪了歪头，在觉醒者和随从的关系中，这不是一个寻常的词汇。随从们崇敬并依赖他们的主人，但极少有随从会去爱觉醒者，因为他们本身缺乏这样的感情。

“最初，我对他也带有一种审视的态度。”萨尔德闭上眼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他是否是一个合格的主人？事实证明我多虑了。我的主人有着高尚的灵魂，尽管出身高贵，却从不因为我是随从就把我看作可以随意使唤的卑贱下仆。即使是身为随从的我也能明白他对我的尊重。”

“拥有这样的主人，你是一个幸运的随从。”

“是的……我非常幸运，能够侍奉他这样的觉醒者，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他总是充满了勇气，就算巨龙剜掉了他的心脏，我还是能感受到他强大的生命力。他向来不是那种善于掩饰自己的人，可是后来，他似乎把自己的心封闭了起来。”说到这里，萨尔德不禁用宽大的手掌捂住了脸，“因为他所背负的一切不允许他再作为一个人活下去。最后，我只能看着他慢慢走向灭亡。我明明是他的随从，发誓要永远守护他……”

“我不知道你的主人遭遇了怎样的命运。”巴纳比将一只手轻柔地放在萨尔德肩上，“不过像他那样的人，一定不希望你一直沉浸在失去他的阴影里。”

“我知道。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的，不会容易。”巴纳比附和，虽然对此他并不明白。萨尔德也知道他不会真正明白，不过他还是很感激巴纳比和他谈起萨万的事。谈论这些并不会让他好受多少，可是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能给我一点酒吗？”他对管理人提出请求，声音显得有点沙哑。

当晚，萨尔德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还站在那片灰海之中，眼前是界王的石座。 界王萨万坐在那冰冷的石头上面，身上只披着一袭白袍，显得异常瘦小。他轻声呼唤萨尔德的名字。

他们紧靠在一起。萨尔德小心地褪下萨万的白袍，仿佛正在触摸一件易碎品。他的手掌探入单薄的布料，摩挲着那比他纤细得多的身体。他的指尖触到一片凹凸不平的肌肤，那是巨龙在萨万胸前刻下的疤痕。萨万因为他的动作而仰起头，他们的视线相碰。

唯在这种时候——萨尔德这么觉得，唯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在界王那双蓝灰色的眼眸中，窥见他过去所熟知的那个萨万。

随后，他突然醒了过来，喘着气，身上沾着一层薄薄的汗。他呆呆地躺在干草床上，望着熄灯后黑糊糊的天花板。

这真是一个糟糕的梦。他感觉糟透了，就好像自己刚刚犯下了什么罪过。他心中的空洞又开始叫嚣，想要什么来填满它。

腿间黏湿的感觉让他回过神来。他翻身坐起，现在应该还是半夜，但楼上依旧可以听到随从们的声音。他们平时不需要睡眠。

“萨尔德。”在他换好裤子出现在楼梯口时，还在工作的巴纳比朝他打招呼，随后诧异地看着他手中团成一团的裤子，“你的裤子……？”

“喝得有点多，吐在上面了。”萨尔德含糊地答道，把裤子又捂紧了一点，”我出去洗一下。“他感觉自己心虚得像一个亵渎了神明的信徒。

“啊？你只喝了——”没等管理人说完，萨尔德已经冲出了门口。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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