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眼前的少年輕喘著氣面色微紅，看上去活像是一路飛奔過來的。見昌幸沒回話，生怕父親聽不懂一般，他又補了一次：

　　「請不要…對三成…殿……」

　　幸村的聲音越來越小，後面的幾個字直接沒講出口。羞恥感還是存活著的樣子。

　　昌幸沉默著放下了本來拿在手中玩弄的陣旗。

　　這孩子別是傻了吧。明明送他到大坂時自己還在內心暗自欣慰幸村懂事了也待人接物沉穩了許多，怎麼著，難道跟那個沒眼色的小鬼混久了，心理年齡也一起倒退了嗎？

　　三成跟幸村似乎交情匪淺，昌幸即使遠在上田，要知道也是很容易的事情。不過，雖然不覺得兒子交朋友有什麼壞處，但要是因為感情問題搞得自己腦子不好使，那可就很麻煩了。

　　不動聲色地思索著，邊慢悠悠地打量著表情越發著急的幸村，昌幸花了些力氣才終於忍住了沒笑出來。他瞇著細長的眼，順手將自己垂到眼旁的髮絲捋回了耳後。

　　「我拒絕，你又能如何呢？幸村。」

　　吐出驚人之語的昌幸還是一副淡然的神態，幸村卻僵住了。連瞪大眼睛的反應都做不出來，像被兜頭潑了一桶漆一樣固著在原地。

　　確實，這些年來自己對父親始終心照不宣式地假作一無所知，連提都沒敢提過一句，結果現在他居然就這樣大模廝樣地衝到昌幸面前，沒頭沒尾地提出聽上去毫無道理的要求，父親感到不悅簡直太正常了。

　　說到底，這些所作所為又不是為了一時的魚水歡好，而是為了守護真田家——當然也包括自己在內。始終被父親保護著的自己，又有什麼資格對父親的決策隨意置喙？

　　啊啊啊這下父親大人絕對生氣了他怎麼可以對父親大人做這麼過份的事情他對不起真田的列祖列宗……事到如今，只能切……

　　大概是幸村僵硬著表情卻劇烈變化的神色太過光怪陸離，昌幸覺得他實在是有點要繃不住臉了，只好輕輕咳了一聲。

　　「用不著那副樣子。好好說話。」

　　幸村滿臉懵然地回望著他。這孩子真的傻了？人話也聽不懂了？還是他那麼隨便講的一句話就給嚇壞了？看來症狀差不多要末期了。

　　昌幸嘆了一口氣。

　　「……我知道，你對我所作之事，恐怕並不十分以為然吧，所以始終不聞不問。不過你一直對此小心謹慎，三緘其口，我也就隨你了。但你如今居然不惜把話挑破也要向我提出要求，總該有些理由吧？我在讓你好好講啊，幸村。」

　　幸村直著眼呆立了半天，終於哈地一聲喘了出來，昌幸還有點擔心再不呼吸他是不是要悶死了。但是他幾乎是立刻轉而露出了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不是的…父親大人，幸村、幸村一直覺得很難受……但是幸村不是很能弄明白父親大人的意思，所以才什麼也不敢說，真的非常對不起……那個三成殿…是幸村很重要的…所以、所以……」

　　雖然前半段的話有些意料之外，但後面講了半天就是沒戳到重點，昌幸指節扣了一下桌面。「三成殿下是你很重要的什麼人？」

　　幸村看著他，有點迷惑地眨了眨眼。「重要……的朋友啊？」

　　昌幸突然覺得有點無語。

　　「……是朋友？」

　　「嗯？您是指？的確我是跟著三成殿做事，可是好像也不能說是他的屬下…？跟左近殿也不太一樣……啊，但是、」

　　幸村的眼睛微微亮了起來。「父親大人，三成殿真的很照顧我，有什麼問題去請教他都會告訴我，閒的話也會煮好喝的茶給我喝，有時候還會陪我一起去茶屋吃點心，那家的團子特別好吃！下次您來大坂的時候也一起去吧！還有、每天早上我鍛鍊的時候他都會特地拿水給我——」

　　昌幸忍不住打斷了話。忍者們可從沒報告過如此詳細的部分。「每天早上？你們睡…住在一起？」

　　為什麼自己的兒子會用理所當然的語氣闡述著彷彿他已經被吃乾抹淨過的台詞？難道是被那個小鬼給騙了……

　　「住在一起？」幸村歪了歪頭，才說道：「最近事務比較繁忙，處理得晚的時候，就直接在三成殿那裡的客房住下了……父親大人覺得不妥嗎？」

　　「……」是沒有不妥，只是想吐槽的地方太多了，有點不知道從哪兒開始好。

　　吃大概是沒被吃過了，就算是幸村也是他真田昌幸的兒子，不至於遲鈍到那個地步，有求於己的幸村也沒有理由在這個節骨眼欺騙自己，也就是說——

　　幸村，是真的認為自己只是把石田三成當作「重要的好朋友」。

　　在他剛剛講了一長串單身人士光是用聽的都可能會被間接閃瞎的話的前提下。

　　是不是該對大坂城裡的人說聲辛苦了？

　　若是再稍微順藤摸瓜多問個幾句，應該很輕易地就能把幸村逼到死路。不過那樣做實在是沒什麼意思。

　　「好吧，我答應你。」

　　昌幸拉過旁邊的凳子，順勢坐了下來，杵在這兒講了半天，不累也怪痠的。幸村的睫毛快速地搧動了幾下，一時之間似乎還沒把話聽進去。

　　「答……可以…嗎……？」

　　「我沒什麼事需要勞煩三成殿下的。」不是關於我自己的事倒是有幾樣就是了。

　　說句實話，昌幸自己也好一段時間沒做這種事了。幸村對三成這般上心，居然擔憂到自己頭上來，還真是令他有些啞口無言。

　　看來以前無意間讓兒子看見的事情多少對他造成了心理陰影。這還得算是自己的錯。

　　「不過啊，幸村。」

　　思忖著下一步該如何動作，昌幸輕飄飄地開口繼續說道：

　　「就算你有想要的東西，什麼都不做不說，也不會自己跑進你手裡的。」

　　幸村大概還是沒聽懂自己在說些什麼。

　　圍堵忍城的堤防蓋了一個多月，昌幸觀察三成跟幸村也就觀察了一個多月。

　　一言以蔽之，簡直是形影不離，只差沒有在同一個帳篷裡同衾而眠。即便如此，兩人卻沒有什麼朋友以上的肢體接觸，別說牽手之類的曖昧動作了，連男性之間其實相當普通的勾肩搭背也沒有。就是這樣才顯得瓜田李下好嗎。那個傻兒子，八成連自己只要三成一笑就會臉紅的事情也不知道；三成也好不到哪裡去，幸村拿把槍亂揮，他能癡癡地站那兒看一下午。這是哪門子的總大將。

　　提到總大將這回事，說到底，昌幸連最基礎的攻城方式——水攻也不同意。他和三成為此還迸發過相當激烈的爭執，明明他已經將此地地形氣候針對水攻可能造成的缺點十分詳細地逐一說明給三成聽，三成卻是油鹽不進。最後還是在一旁團團轉勸誰也不是乾著急的幸村把他給拉走了。

　　昌幸還沒想好怎麼批評一下兒子看男人的眼光，幸村就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那個，父親大人…雖然還不能讓太多人知道，但是，水攻是秀吉大人親自傳信來下的指令。」

　　只這一句話昌幸便解過來了。

　　秀吉以水攻在中國取得的成果是人盡皆知的，現在看見忍城的地形還算合適，要再效仿一次也不難理解。對三成來說，既然是主公下達的命令，那無論如何都必須做到，擅自違背，可能還會被他本人視為大大的不忠。再進一步談，若是放棄水攻之後攻不下城，別人最多笑話石田三成沒本事還非要自作聰明；贏了才是更糟，怕是有多事之人要碎嘴秀吉的策略有毛病。三成的打算很明白，就是將水攻戰法來自秀吉一事壓下不表，輸了自己擔負責任；贏了正好宣傳是秀吉英明。

　　「……那也是愚忠啊，幸村。」

　　昌幸本來就很低沉的聲音顯得更加冷漠，對於主子可能錯誤的判斷，不加以糾正彈劾，一股腦兒的死命去做，能有什麼好事。

　　「父親大人……」幸村有些憂傷地望著他。「三成殿就是那樣的人，他想什麼，全都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秀吉大人的。可以的話，我也想幫助三成殿完成他的心願。」

　　您願意一起協助我嗎？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末期了！折服於兒子水汪汪的可憐眼神之下，昌幸終究放棄了阻止三成水攻的事。

　　即使如此，水攻的隱患也擺在那裡。臨近堤防完建，三成的心理壓力似乎也越來越大，本來就是不愛說話的人，這幾日更是半個字都沒有了，連幸村關心他都一概的沒精打采。用過晚膳後，昌幸看三成一個人呆站在堤防附近，便走了過去。

　　「還真是悠閒哪，三成殿下。」

　　三成頭也沒回。「……幸村的話，剛才我讓他早點休息去了。」

　　「戌時都不到，你就讓他去休息了？勞費厚愛。」

　　「……」

　　「怕是不想讓他看見你現在的表情吧？」

　　三成猛然回過身來，看上去甚至有點狠戾。「昌幸殿下，嘲笑我的話等這場仗結束了再講也不遲。」

　　果然是小鬼。昌幸瞇著眼，毫不掩飾地露出了高傲的笑容。「豈敢。我是來提醒你，要進攻的話，明日可以趁早了。」

　　三成細眉一皺。「什麼？」

　　「這幾日氣候看來會比較穩定……再不出手，恐怕就要晚了。當然，這是我個人的觀察與結論，信與不信，是你的自由，總大將先生。」

　　說罷不等回答，昌幸轉身便走，只留下三成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背影。

　　隔日清早，石田軍便接到了準備打開水門，即刻出擊的命令。意外地很能聽人說話嘛。昌幸在心裡默默微笑，邊喊了自己親信的幾個忍者過來，附耳交代了他們任務。

　　自己已經仁至義盡了，接下來就看幸村能做到什麼地步吧。

　　「都不要怕！跟我一起上！！」

　　跟著洪水之後一馬當先地衝進孤島一般的忍城的，正是身著火紅鎧甲的幸村，與人數不多卻同樣鮮衣怒馬的赤備軍。一度擊破了守門的甲斐姬，奪得先機的幸村高揚著長槍，一心裡想著的只有勝利。

　　他要將這場戰鬥的勝利，用雙手捧在心上，毫無保留地獻給石田三成。

　　他所思考的只有這個。其他一切，皆是無用。

　　「成田大人所在何處————！！」

　　在本陣不遠的堤防附近，昌幸正拖著旗槍閒逛，坐鎮本陣的三成雖然不可能看不見他，但似乎也不想多管。

　　「慘了慘了…其他地方是不是都沒半點動靜啊？你說我們回去會不會被甲斐姬大人抽死啊？嗚嗚嗚……」

　　「別、別說了！至少也要完成我們自己的任務……什麼人！！」

　　兩個士兵裝束在堤防邊探頭探腦的人直到現在才發現昌幸已經在他們身旁津津有味地聽了半天的話，嚇得連忙舉起槍來：「想、想幹什麼！你敢做什麼，我們就馬上弄壞這堤噗喔……」

　　昌幸一槍就砸暈了一個。「沒想到還有漏網之魚啊，不過離本陣這麼近，也不怪他們沒想到。兩位還真夠大膽的啊。」

　　剩的那個腿一軟，跟槍一起跌坐到了地上。「你…你……」

　　手握六文旗槍的男人微微抿唇，勾出了幾乎是有些艷色的輕笑。

　　「不好意思。不過，我早已看見這場戰鬥的勝利了。」

　　堤防無事地撐到了幸村成功俘虜了城中的敵方大將返回本陣，當他把綁成一團的成田氏長從馬上推下來時，三成幾乎有種喜極而泣的衝動。

　　「幸村……！」

　　他走向前去，一把就將那個比自己還高大些許的身子擁進了懷裡。

　　「三…三三…三成殿…？！」

　　沒理會幸村慌亂的語氣，他撫著對方的背，鎧甲上沾滿了著別人的血，黏滑滑的，但似乎沒有破損。「你還好嗎？沒哪裡受傷吧？」

　　「沒…我那個…沒…事……」

　　一旁的左近忍不住咳了一聲。「殿下，您再不放開，幸村就要熟了。況且昌幸大人還在啊——」

　　虎毒不食子，更不會看著別人吃自己的兒子吧？不過三成好像完全沒聽懂左近的話，倒是突然想起來什麼一樣放開了幸村，對旁邊的昌幸微微點了下頭：「我還要向昌幸殿下致謝才行。感謝你為了秀吉大人盡心盡力。」

　　本來就很想翻白眼的昌幸在心裡把白眼翻到了後腦勺，也懶得想話回，同樣點了點頭。「不敢。」

　　不料三成又上前了一步，神色認真地說道：「待秀吉大人勝利後，我打算在佐和山城招待朋友，人數不多，只有幸村和幾個人罷了，我也不愛熱鬧。不過可以的話，希望昌幸殿下也能撥冗前來。我還希望能向你多請教些軍略。」

　　「……」

　　雖然這麼比喻有點不太禮貌，但昌幸總有種看見狐狸自己把尾巴放進捕獸夾裡面的感覺。

　　但確實是個好機會，這一個月來，昌幸已經看得不耐煩了。

　　「……幾日的話，倒也無妨。就叨擾三成殿下了。」

　　昌幸微微一笑，撇了一眼還在原地冒蒸氣對他們的談話一無所覺的幸村。

　　老鷹要準備把嘴裡的幼崽扔下懸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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