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可否请您跟随我稍嫌拖沓的脚步，登上这一边的楼梯？请放轻步伐，这栋房子年头太久，最轻微的踩踏都会使它发出瘆人的声响，那恐怕会打扰到正在休息的人。请随意坐，不必拘谨。在这里您是我的客人，我向来喜欢客人。我整日幽居在这荒僻的小镇上，对外界的新消息一无所闻，只能依靠您这样的访客才能得知些有趣儿的新鲜事。让我想想……今年是一八五零年了吧？听说世界各地都在爆发激烈的革命，但我记性不好，已经完全忘记它们的结果怎样了。不，我们还是不谈革命了吧。对我这样上年纪的人来说，这种事情带来的遗憾总是多过于惊喜，尤其我又总那么的恋旧。

是的，我是一个恋旧的人。您从我身上这身过时的衣裳就能看得出来。旧物常有无法替代的价值。就比如我手上的这块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圆形玻璃镇纸石，经历了这么多年，它反而愈加光滑、坚硬，光滑得就像猫头鹰的眼睛，坚硬得就像雪莱那颗烧不坏的心。您说我还年轻得很？真是过誉了。人们常为我的外表所迷惑，但我的确是老了，老得就像那座挂钟，老得就像是时间本身。时间于我似是已经停滞——几十年前的氤氲中降下的冷雨，如今仍在敲打屋檐；一百年前风吹过枯萎的欧石楠发出的细小尖啸，今晚仍能穿越整个沃顿荒原，灌进我的耳朵。

在这样一个湿漉漉的夜晚长途跋涉，来到这个小镇最僻静的地方歇脚，您要赶往何方呢？是什么样的东西让您放弃夜晚在炉边烤火的安逸，在这样漆黑可怖的乡野赶路？我猜，是一个女人柔软长发上的芳香,或是一大笔正等待您继承的遗产？哦……原来如此。也难怪，我们的小镇盛产奇谈，这儿的每个人都能说上些段子。如果守护屋后墓园的那只老猫会讲话，她大概能讲出一个比人间种种更惊心动魄的故事来。

那么让我们从这座小镇开始谈起吧。您也许已经大致游览过它。它很小，但也有别致之处。从小镇入口处的那条主干道攀爬上来之后，一定要记得回头瞭望一下——您会看到西约克郡那大片美丽的田野横亘在您的脚下，就像一块块深浅不一、纹样各异的绿色织毯。经过镇子中心的那座教堂后院里的墓园——那常常是镇里流传的诸多怪谈的发生地——再穿过一片树林，就能看到沃顿荒原了。

我忍不住要同您多谈论几句这片荒原。同为英格兰人，您定然十分清楚我们骨子里共有的那种对于土地的热爱。我热爱荒原，更甚于庄稼人爱他的土地，牧马人爱他的草场。从远古到现在，这片覆盖着长草、荆棘、忍冬和石楠的荒原的面貌从未变化过。溪水的流经不能将它变成沃土，可狂风和霜冻也无法摧毁它的生机。它那伟大的、不可驯服的原始令人心生敬意，真正生于斯的人无法与它分离，就好比生长在荒原上的植物离不开这里贫瘠的土壤；我热爱荒原，并不是因为它能给我带来什么，而是因为它和我很相像。我们同样的孤僻、隐忍、宽广、贫困，同样长久地陷入一种亘古不变的命运里，不得脱解。

我一生从未走出荒原。我降生于此，了解这片沙土的大地上的全部寂寥，也爱它的全部鲜妍与残忍。在它的表面，荆棘与凤尾草在你拥我挤中挣扎生长，各类灌木的根茎盘结错绕，无时不在设法将对方窒息好独占那为数不多的养分。这片广阔原野上的每一个缝隙，都充斥着这种细小无声的争抢。而在普通人的眼中，它只展现出一望无际的苍茫野草，褐色斑块状的地衣苔藓，拥挤簇生着的紫色欧石楠。它笼罩在一片凄迷的雾中，茫茫然延伸至不知何处。

让我拉上窗帘，将这场神经兮兮的雨关在外面吧。这个房间的窗户虽然装饰华美，但却年久失修，连最稀疏的雨点都挡不住了。房屋的老去多少让我有点无能为力。我的左腿不灵便，不能自己修缮破损的部分。是的，我也猜到您想问这个；这座宅邸原本不属于我，而属于一个曾经显赫一时的盐商家族。您也许想象不到，这座看起来阴森黯淡的房子也曾有富丽堂皇的时候，它褪了色的天鹅绒窗帘曾经是浓郁的猩红，而灰蒙蒙的地毯则织满玫瑰色的精美图案。墙上贴着淡雅的壁纸，走廊上挂着家族先祖的肖像画。其中一张出自我的手，您在上楼梯时大概已经见过，画中是位容貌俊朗的少年，他是当时家族中最年轻的成员。

我受聘回来做家庭教师的那年已经快满二十岁，外表却像十六岁的少年。我的前半生在一所条件恶劣、教规严苛的寄宿学校度过，在那里不仅充斥着体罚，还有不定期爆发的疫病。那几年的生活使我成长得瘦削、矮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很多，也令我看上去比其他同龄男子更加文静和谦逊。这一点虽为我自己所厌弃，可却意外地能博得一些年长者的信赖和喜欢。我身材瘦小，可并不羸弱，相反还有一副强韧的体格。我可以一刻不停地在荒原上步行一整天，即使淋了雨也不会染上伤寒。这都得益于从小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下生长。这样的体质让我得以从那场带走我两个弟妹的瘟疫中幸存，也让我变得更加孤独。我长大后，不愿留在那个令人伤心的地方教书，只盼回到原先的镇子上自力更生。

我回到荒原上的时候正是十一月，高风萧瑟，漫山遍野都是欧石楠枯败的尸骨。当我离开的时候它们还是那么柔软，像一片紫色的薄雾铺满这片荒野，然而一到秋天，它们生命的活力便枯竭了，变得和周围黄褐色的荒草无异，干硬地伫立在荒芜的高坡上。那是个一如既往的恶劣天气，我从马车上下来之后，又在风雨交加的荒野上走了几个小时，每一步都踏在泥泞里。等我到达耶格尔家的宅邸时，浑身已狼狈不堪。

耶格尔先生温和有礼，待我并不像我所知道的这个阶层对待家庭教师的通常态度——一个有知识的仆人——而是比我想象的平易近人得多。尽管如此，我仍没有更多话可对他说。

耶格尔先生鳏居，膝下有个叫艾伦的独子，时年八岁，一直被全家人娇宠着。耶格尔先生常年出门在外，无法管教儿子，艾伦的脾性骄逆古怪，让人头痛不已。我默默听耶格尔先生数落儿子的劣迹，饮下精美茶杯中剩余的红茶。正在我们盯着杯中渐凉的茶陷入沉默的当口，几名仆人已经把艾伦·耶格尔，我未来的学生领进了客厅。

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被吸引住了。这是个漂亮的男孩，的确配得起众人对他的宠溺。他穿着一身小小的孔雀蓝色天鹅绒套装，像个打扮精致的娃娃，小小的嘴角扬着一丝早慧的弧线，顾盼中流露一种纯真的狡黠；然而他的眼神目空无人，从他聪慧的、焕发着黄金般贵重的熠采的眼睛里，我看到他对大厅中所有人的轻蔑。这种轻蔑既不足以引起大人的厌烦，也不能够被当做一种孩童的愚蠢而被忽略，而是在他那副俊俏面容的演绎下构成一种难得一见的美。我竟在他高贵的扫视中感到胆怯，不由得垂下目光去看波斯地毯上的花纹。

耶格尔先生先向我逐一介绍了仆人们的名字。为首的那位身材高大的老年女性是管家雷伊斯太太，方才为我接风的就是她，从她那张刻板的脸上的纹路可以看出她平时是一个不会笑的人。站在艾伦近旁的瘦小姑娘叫米娜，梳着一对黑色麻花辫，脸上带着些可爱的雀斑；另一位稍稍年长些的温柔姑娘名叫佩特拉，有一头少见的红头发。她们都是艾伦的贴身女仆。耶格尔先生指着我告诉艾伦，这位年轻的先生就是你以后的家庭教师。艾伦用大眼睛短暂地审视我，接着甩开贴身女仆的手，蹦蹦跳跳地坐上我的膝头，搂住了我的脖子。

“你真好看，我可以吻你一下吗？”他说。不等我回答，他已经亲吻了我的脸颊。

我在众人的轻笑中与艾伦的金色眼睛对视，因震惊而一时忘记如何回应。耶格尔先生没有责备他，甚至连看都没看这边一眼。女仆们在一旁掩口偷笑；雷伊斯太太板着面孔微微叹息。在我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这场面到底算是温馨还是古怪的时候，艾伦主动从我膝头跳了下去，回到原处重新挽住米娜的手。

这就是我与艾伦的第一次会面。我仿佛在这样一个阴郁的日子里被一块闪亮的宝物唤醒，脑中全是他那双眼睛。我萌生一种梦一般的错觉：我将进入一片金色的殿堂，在其中迷失我的心魂。

滂沱的大雨一直下到晚上，在熄灯时分演变成雷雨。狂风将我所住阁楼的小窗吹得阵阵作响，把我的睡意席卷到高空之上。门响了，在漆黑中打开一条缝，我欠身点上蜡烛，看见一个穿白睡袍的小小人影。是艾伦。他抱着他的小枕头，呼吸中带着颤抖：

“利威尔先生，我可以在你这里呆上一会儿吗？”

他已经完全不在是白天的那个大大方方的小少爷。这会儿他只是一个被雷声吓呆了的普通小孩，急切地想要钻进一个大人的怀抱寻求庇护。令我意外的是他没有跑去某个熟悉的贴身女仆那里，而是跑到第一次见面的我的房间里来。

我往里挪了挪身子，拍拍床铺让他上来。他丝毫不生分，飞快地钻进我的被窝，将他的枕头放在我的旁边，挨着我躺下。我对他说他不需要害怕，雷电只是自然现象。

我想起之前从管家那听说的事情。耶格尔家曾经住在南方的一个港口小城，因为女主人的肺病需要清新的空气才搬到这里。然而不到两年她还是去世了，出于一些原因耶格尔家就一直留在这里。

“可是，雷声响起来的时候还是非常可怕。”他问。

“我妈妈教过我一个办法，”我说，“当闪电亮起来时，捂住耳朵，因为雷往往跟在一道闪电后面。”

一道闪电亮起，照亮了艾伦瞪得圆圆的眼睛。他慌忙捂住耳朵扑进我怀里。

“以前打雷的时候我妈妈会抱着我。”他说，“可是她很久以前就死了。”

“我也一样，”我说，“可我相信她其实一直同我在一起。”

许久之后，雷声和雨声渐渐平息，艾伦似乎也快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将他抱回房间。盖好被子后，他却睁开眼睛，勾住我的脖子。

“我可以再吻你一下吗？”他问。得到我的准许后，他飞快地在我嘴唇上亲了一下，我吃了一惊。“妈妈说过亲吻嘴唇是一种表达喜欢的方式。”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喜欢你，利威尔先生。”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我还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这座房子里没有别的我喜欢的人。”

我摸摸他的额头，对他道了声晚安。走出房间后不觉摸了摸嘴唇，思考这样的吻在今后应该归类于偶尔还是偶然。

我给他上的第一堂课是在一个午后，我和他并排坐在桌前，给他看了几张写着单词的卡片，一些植物的绘图，还有简单的算术。他表现得很乖巧，但大约是因为那天晚上的关系，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怕我。我丝毫不怀疑他只是出于对我的信任或者喜爱，或是我身上其它什么刚好引起他兴趣的东西，才对我表现出一个学生该有的恭顺。他在认读那些卡片的时候，孩童特有的细长睫毛在阳光下飞快地眨动着，琥珀色的眼睛就像夕阳照耀下水波闪烁的池塘。当这双眼睛抬起来望着我，企望一点赞许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就表扬了他。和这个孩子待在一起时，我会莫名感到放松，平日里自觉僵硬的谈吐竟都变得活泼了起来。这也让我和艾伦最初几个月的相处变得十分顺利，他头脑聪明，学习进展得很快。

耶格尔先生找我询问他儿子的状况，我回答说耶格尔少爷在语言方面没有太突出的表现，对算术十分抵触，但对艺术和美的感受力很强。我建议让他学习更实用的法语而不是拉丁语，适当学习一些绘画，同时加设户外的自然课，因为大自然的熏陶能使人变得坚强和高尚。我的建议得到了准许，这样我就有理由在户外散步时把艾伦带在身边。

天气转暖的时候，我带艾伦出去进行了一次远足。我脱掉他身上那套过于拘谨的衣装，给他换上我自己改制过的轻便衣服，我们从镇上的教堂后门出发，沿农场围栏边的小路行走，不一会就走上了沃顿荒原。在这片没有垣篱界断的原野上，人可以无边无际地行走，一直游荡到不知何处，因此只有对地形十分熟悉的人才能平安往返。我紧紧拽着艾伦的手，边走边教他辨认各种植物——鼠尾草，忍冬，金盏花。太阳将大地照耀成金黄色，云彩在天空中飞快游移，山谷一会儿阴暗，一会儿耀眼。阳光洒下时，山谷深邃的样貌显得异常清晰，充满了苍凉而原始的活力。在山坡交错绵延的最远处，山与天际相交的地方伫立着一棵双生枯树，一间石屋。

艾伦这个小少爷从没走过这么多的路。不要说走路，我猜他之前连出门都从未被允许过。这片广阔的天地震撼了他，任何事物都能引起他的兴趣。他抬头看天上的云，弄得脚底下踉踉跄跄；看到路边石砌的蓄水池必定要将脚伸进去玩耍一番；草丛间纵横分岔的羊肠小径更是他跃跃欲试的目标。起先他兴致勃勃地要走到那座远处的小屋一探究竟，不久就累得趴在了我的腿上。休息了一会儿，我哄他说再去最后一个地方就往回走。我们越过谷底溪流的一座小瀑布，登上了对面山坡的坡顶。大片的欧石楠盛放在我们面前，像紫色的薄雾般铺满整个荒野。

这片孤寂的景色，我从小便记忆于心，因而知道这样阳光洒遍山谷的短暂瞬间是这里最光辉的时刻之一，因为阳光使最渺小、最不为人知的美的一面也变得耀眼。这片淡紫色的花海也算不上多么优美，那像成串的麦穗颗粒般挤在一起的渺小花朵，以低贱的姿态簇生在地上，甚至还不及人的脚踝高。可是它却同这片荒凉的大地相配，仿佛是为了陪伴荒原似的密密实实地生长在地上，年复一年地开花和枯萎。

艾伦背对着我站在花海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向他走去，他忽然转过身来，踮起脚尖将一束欧石楠放进我外套胸前的口袋：“你戴这花很好看。”

我蹲下身扶住他，微笑着对他说谢谢。他也笑了，弯弯的眼睛真好看，仿佛刚在一勺蜜糖里浸过一样。我抱住他，他顺势把头靠在我的颈窝里，我在他身上闻到一股小孩子的奶香气。但很快，他的疲惫袭了上来，就这么趴在我身上睡着了；我只能背他回去。一路上我眼前都是他将欧石楠戴到我胸前的样子，一路上这粉色的花瓣不断抖落在我的脚下。我想起，欧石楠的花语是孤寂、背叛的爱。

亲爱的听众，我有时真的希望，故事讲到这里就不必再进行下去。那是我人生最轻松快乐的一段时光。在耶格尔家当教师的生活虽谈不上尊贵，但比起之前已是衣食无忧。米娜和佩特拉会在每日的下午茶时间给艾伦做他最爱吃的姜饼，而我也能喝上一杯最喜欢的红茶。接着我坐在花园的白色铁艺椅上读一会书，艾伦就在我旁边玩耍或者画画，接着我带艾伦回房间完成下午的功课。每周我会带艾伦进行一次远足，目的地是那座伫立在荒原腹地的石头小屋。我和艾伦每日上课，写生，散步，与其说我在教他学习，倒不如说是在互相陪伴。我和这个家里的其他人没有共同语言，而艾伦，似乎真像他所说的，并不喜欢这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这个精灵古怪的孩子唯独与我亲近。我从不是一个特别喜爱小孩子的人，可是我喜欢艾伦。

我那时并未想过我和艾伦这种难得可贵的融洽关系中暗含着什么神秘的缘由，又将走向什么样的前景，因为我尚未到达拥有足够经验和洞察力的年龄。虽然我有时也会摆出一副严厉的态度，但艾伦还是非常喜欢我，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与我待在一起，不是在书房里就是在卧室，也有时候在外面的花园，总之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若是某个雷鸣电闪的雨夜，他更是会钻到我房间里来，在我的床衾里赖上一整宿。全家人对此有目共睹，所以当米娜和佩特拉找不到艾伦的时候，大家并不担心，因为他必定和我待在一块。因为艾伦实在是太黏我，我也就不得不承担起一部分照顾艾伦起居的任务。然而我能看出他们是妒忌我的，毕竟在这个家里没有人不喜欢艾伦，而我抢走并独占了他们的小少爷，在这荒僻之处他们唯一能接触到并捧在手心里宠溺的闪闪发光的宝贝。

于是我试着教他去爱周围的人。我告诉他要学会感恩，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样得到这么多人的爱护，他虽然还小，但早晚会成为一位绅士，要温柔地对待身边的人，尤其是女士们，即使他不喜欢她们的一些举动，也应该礼貌地回应她们的关心。“如果我成不了绅士，你会生气吗？”他沮丧地问我。“我会非常的失望。”我答。他的眼神动摇了。之后他慢慢学会了在接过米娜和佩特拉手中的姜饼时说谢谢。虽然在我面前仍会撒娇任性，但他在其他人那里已经乖巧许多，甚至能和仆人们一块捉迷藏，带给他们更多的欢笑。艾伦的转变令佩特拉对我钦佩不已，她数次向我请教教育孩子的方法，我只是一笑置之。

只有一件事令我日渐不安。我和艾伦之间有一个秘密，一个我极其难以启齿的秘密。我们时常接吻。并非情人之间的吻，也不是亲子的吻，我们的吻既纯洁无邪，又暗藏游戏的情愫。我承认这都归咎于我对艾伦的放任，以及我抗拒意志的薄弱。艾伦是这样一个孩子，如果他向谁提出什么要求，基本上没人不会满足他，因为他是那么乖巧，那么美，他仰起那张天使一样的小脸，金黄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惹人怜爱的深情。每当他学会几个新词，背下一首诗，完成我布置的题目时，他就会向我索要一个吻作为奖励。最初是不足挂齿的脸颊吻，额吻，之后艾伦主动触碰了我的嘴唇。到后来，就只有唇对唇的亲吻能让他欢喜，次序也颠倒了，变成我先设置奖励，他后完成课业。等我意识到麻烦的时候，上课这件事已经本末倒置，艾伦完全是为了我而坐在这儿学习。

尽管我努力地、小心地把持着这种吻的纯粹性质，尽管我多次告诫艾伦不要公开做出这种举动，我还是被自己内心的困惑和羞愧时刻击打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艾伦的脸靠近过来时想要闭上眼睛，也不明白我为何如此惧怕但又忍不住想象着我们把舌头伸进对方嘴里。我每每在心里祷告想驱散这隐隐的邪念，生怕它有一天将我们两个吞噬。我渐渐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如果我们是纯洁的，那愧疚又从何谈起？艾伦只是个孩子，那么错的只能是我……

艾伦当然不会懂得我的心情。与处在忐忑中的我相比，他每天都很快乐，无意识地享受着对我的独占带来的满足。不知不觉他已经十一岁了，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少年，个头竟快要与我比肩。随着艾伦渐渐长大，我的紧促感也越来越强烈，我必须在艾伦领悟到那些东西之前做些什么来割断我们身上罪孽的萌芽。

终于在一次授课结束后，我拒绝了他要亲吻的要求。“你已经快要长大了，不再是小孩子了。我们不能继续这种行为。”我说。

他很惊讶，仿佛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继而变得委屈，似乎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不对，”他摇着头，“您以前不会这样。是我哪里做的不好吗？”

我连忙否认，并柔声向他解释。可他完全听不进去，显然也理解不了。没等我说完，他就推开我跑走了。一线夕阳打在我们刚刚做好的车前草标本上，我突然觉得也许真的是我做错了。

晚饭开饭时，艾伦没有出现。仆人们找遍了宅子的所有角落也不见他的身影。雷伊斯太太的脸孔更加灰白了，米娜已经紧张得哭了起来。尽管我表示艾伦从下午开始就没再同我待在一起，但我还是从所有人的目光里看出责难的意味。窗外有雨点落下，渐渐变成冲刷窗户的水流。我盯着被雨水模糊的景色，突然想到了什么，抓起斗篷便冲出了门。我知道他在哪里。只有我知道为什么，也只有我能找到出走的艾伦。

我冒着倾盆大雨走上那条路，那条通往石屋和枯树的，荒原上的路。雨水很快将我的斗篷淋透，灌进我的鞋子，我的每一步都蹚行在泥泞里。晚间的气温降到很低，雨点中逐渐掺杂了冰屑，从四面八方刮扫我的脸。密集的冰雨和凌厉的风令我睁不开眼，然而就算睁着眼，也只能看到被提灯照亮的一片白花花的雨，和漆黑漆黑的夜幕。我隐约看见天与地交界的轮廓，枯树的枝干在旷野中狰狞地摇摆，一道红色的闪电在不远处的天空中当头劈下。我哆哆嗦嗦地祈祷着，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两条腿已经彻底湿透，然而我早没了知觉。我每朝前走一步，恐惧就加深一分。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艾伦能走到哪里去呢？一想到他会在某个山坡上滑落，或是失足跌进暴涨的河流，我就几乎要昏厥过去。我的艾伦，聪明直率的艾伦，不懂事的艾伦，只会在我面前讲话讲个不停的艾伦，终结了我二十年孤寂岁月的艾伦。我突然明白，我是这么害怕失去他。突然间，我一脚踩进一个泥水坑，一下子跌倒在地，手中的提灯倏地熄灭了。我的手触到斗篷的兜帽，那上面已经结了一层冰霜。

我终于来到那个光秃秃的山坡上。我拉开石屋残破的木门，不出我所料，艾伦正呆呆地坐在墙角，缩成一团。我无法想象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孩子是怎样独自走完这样遥远的路途的。他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只是被冻坏了。我扔掉斗篷，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他身上。他抗拒了一下，然后马上抽泣起来。

“为什么要跑到这来？为什么让我们担心？”我声音发颤。

他瞪大怨忿的双眼，黑漆漆的眸子在黑暗中里闪过一道异常强烈的光。

“因为你不再爱我了！”

我愕然，他将头埋在双臂间继续哭泣着，一发不可收拾：“如果你不再爱我，我宁可去死！”

我第一次为一个孩子的话震惊得无法作答。是我错了吗？我只顾着辅导他的功课，只顾减轻自己的负罪感，却从未想到过他的内心，用一种笨拙的方式深重地伤害到了他。我悲从心来，强烈的共鸣感冲垮了我的理智，如果艾伦不再陪伴我左右，我也同样生不如死。我的泪落了下来，我不再想要求索联系着我和艾伦之间的那条纽带到底是什么。我搂着艾伦不断亲吻着：“我也爱你，我一直都爱着你。没有了你我也同样活不下去，我爱你，我的小艾伦……”

我一直和他相拥直到天亮。我背着他回到宅邸，在一片慌乱的惊呼声中将他交给那些眼圈乌青的仆人，自己便倒了下去。我的身体没有大碍，但艾伦因这场变故患上伤寒，一直休养到当年的夏天。

而我在不间断的自我拷问中度过那段时间。照顾艾伦的工作重新回到了几个贴身女仆手中，我只在白天艾伦精神稍好的时候进去给他念一会儿书。余下的时间我频繁地出门散步，每次都走到很远的地方，仿佛这是某种形式的自我放逐。在天地间我感到自己逐渐变得渺小，烦恼似乎也能随着自身的存感在一并消失。我的散步一天比一天漫无目的，一天比一天遥远。

有这么一天，我发现自己走上一条很久没有来过的路，我认出这是通往我少年时代那所寄宿学校的路。只要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会离开荒草覆盖的荒原，走上大路，再搭上一辆运货的马车，就能离开西约克郡，去往邻近的北约克郡或者兰开夏郡。不知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我突然决定就这样离开这里，去以另一种形式生活。我向前走去，直到周围的荆棘与荒草逐渐消失，远处出现了绿茵般的牧场和一两只棉羊。我回头望了一眼我荒凉的故乡，一股异样的感觉突然从脑后升起，像拔下蜜蜂尾部的刺般在一瞬间抽空了我。我继续前进，只感到浑身轻飘飘的，四肢僵硬得像个人偶。

我忽然明白了。荒原是我的灵魂，而艾伦是我的肉身。我离开它们，必将自我毁灭。我走的越远，就越发干枯和破碎，只剩一些构成躯壳的线条和散乱的毛发，当我完全离开这片土地之时，便跟一堆灰烬没有区别了。

所以，承受一段即将到来的，过于沉重和扭曲的爱，同变成一堆灰烬相比，到底哪一个更可怕呢？我只有回到艾伦身边。我选择听天由命。

艾伦过完十三岁生日后的某个晚上，在我的床上第一次遗了精。那是四月的某天晚上，我在哄他入睡后自己也不小心睡着，之后被他的梦呓惊醒。我伸手抚摸他的身体，却触到一片潮湿。我叫醒他，问他刚刚梦见了什么。他不知所措地说他梦见了我，并在梦中亲了我的脖子。我思忖片刻；耶格尔先生常年不在家，家里也没有其他体面的男性，让女人们教他这件事显然是及其失礼的，只能由我来尽这个职责。我温柔地将手伸进他的睡袍下面，握住他那根还未完全长大的小象牙，用成人的方式抚慰它，让它在我手中慢慢变硬。这个变化让艾伦慌了手脚，他的呼吸紊乱起来，抱住我的肩膀,将脸埋在我的身上。我感到他凑在我脖根处深深地嗅了一口，然后咬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突然吃痛，不禁手上一紧，他便释放在我的手中。我找出自己的手帕帮他清理，告诫他不要把此事讲给别人，同时对他说，在他成为一名真正的绅士并同一位淑女结婚之前，应该用这种方式处理自己的需求。

“我不想和任何人结婚。”他急切地说，好像被我刚才的话惹急了似的，“我只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我告诉他我很困，半拖半哄地将他弄回自己房间，直到黎明才辗转入睡。在接下来的几天我尽力表现得像没发生过这件事。但艾伦就不一样了。他频频在上课时发呆，视线始终聚拢在我身上，当我跟他说话时，他却一直避开我的眼睛。我像往常那样触碰他，他竟羞红了脸僵坐一团。接连几个晚上他不再往我的房间跑，但有一天他突然又溜进来爬上我的床，恳求我帮他再做一次。我拒绝了，说这会害了他。“可是会饮篇里不是这么讲的。”他说。

我大吃一惊，问他什么时候读了这本书，他回答是一周前从我书桌上偷拿的。“苏格拉底说，一个人最大的幸福是实现自己的爱……”

“不，我想你并不明白他指的爱是什么……”

“我明白！”他大叫起来，他愤怒的气息令我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对你的爱就是他们说的那种爱。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他郑重地说道，朝我探过头来。

宠爱幼童是应当禁止的……因为幼童无论在心灵上还是身体上都是动摇不定的，最终变好还是变坏谁也不能预先知道……[[rb:我的脑海中突然出现 > 会饮篇]]中的这句话。然而不等我做出回应，艾伦的嘴唇就已经盖上我的嘴唇，将舌头伸了进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他的嘴唇了，这幅嘴唇还长在一个孩子的身上时曾经那么小巧，那么柔软，现在却柔软中透着有力，有力中带着蛮横。他一口气吸走了我嘴里的所有空气，我试图推开他，却发现我们力气相当。艾伦他再也不是那个只会睡在我怀里，只会乖巧地轻啄我的唇峰的小男孩了。他给了我一个喘息的机会，然后又是一通深吻。我第一次体会到这深情得可怕的少年之吻。

最终我在自己真的兴奋起来的前一刻将他猛地推到一边。我们在黑暗中对峙片刻，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风声。我突然心软了几分，伸手去碰他的脸。他却蓦地打掉我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

之后的那段日子突然彻底平静下来。没有艾伦在身边黏着我，没有功课，没有散步，没有我的事情。艾伦去了远在另一个郡的姑妈家，说是要住上一个夏天。当然，英伦的夏天是很短的。我在宅邸里终日无所事事，清晨五点便被阁楼天窗的强烈阳光敲开眼睛，看着时晴时雨的天空，霞光在晚上九点钟洒下。没有艾伦的日子，我仿佛被抽空身体，没有动力做任何事情。不知不觉，就到了艾伦回家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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