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哈维·拜伦的一生中，这船不是他见过最大的。自己小时候随家里的渔夫出过海，那波涛汹涌的景象他只见过那一次。他总从高塔的窗口眺望拜伦港，远方的天色宁静，海面也十分惬意。

现在他就身处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海洋中。他们到哪了，没人知道。从船出发起就只有那家伙一个人待在甲板上，这艘开往多隆东部的货船摇摇晃晃地从夜三角的一个无名海滩驶出，哈维算着也该有五个黑夜了。

他不想待在船舱，拉他上船的伙计是他最好的朋友。那家伙很伤心，他这些天一直待在外头，吃的很少，半夜时放哨的水手也常能见到他。哈维爬上通往甲板的楼梯，正巧，在抬头碰见了笛卡尔。

老将军看起来身体尚佳。他刚要下去，看见哈维便让出了位置。“你得多跟他聊聊。”笛卡尔叮嘱，可哈维见他面色有些红润，又注意到他手上的空酒杯。

“他昨晚吃了多少？”

“还没我能吃。”笛卡尔朝那人站着的地方看去。“我先前以为他是晕船，可这都五天了都没见他吐，晕船的人可是下不了床的。”

“罢了，我得下去烤烤火。”他对哈维道别。

外头海风肆虐，海浪卷起聒噪的鸟叫声，和灰蒙蒙的天空一起压抑着人的心。他就站在那边，依靠着船舷上的绳索，身上还穿着出发时的那件紫红色罩袍。

这景色还真适合他。

哈维漫步到他身旁，他从自己的白色长袍下伸出双手，略带恐吓地拍了拍。

“你要是再晚来一会，我就打算跳下去喂鱼了。”

这话毛骨悚然，哈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这么打算的，反正从小到大他都不擅长笑话。他做事任性这倒是真的，那天下着小雨，他不顾劝阻拦下了这艘无辜的小船，然后把自己和笛卡尔拉了上来。他上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剑劈碎了船舵，并颁布了一条法律: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能走到上面来。

瑟瑟发抖的倒霉蛋，尼古拉·洛克是这艘船的主人。“他就是个疯子。”哈维听到他私下里偷偷说道，那时哈维自己也这么觉得。

回过神来，自己眼前的是一个满脸憔悴，头发干枯的男人。他静静地注视着翻腾的海面，哈维明白他刚说的是真的，也许跳海这事他真干得出来。

“我给你时间，就是希望你能靠自己缓过来。”哈维叹气。“没想到你越陷越深。”

“离我远些吧，吾友。”

“我倒是想。”哈维苦笑。“哪有岸。”

海水翻腾，一阵巨浪在远处掀起，那庞大的身影让人战栗。可谈话的两人都不为所动，这样的景象这两天他们见太多了。

“你知道我们这是到哪了吗？”

“我怎么知道。”哈维很无奈。“一直都是你在开船。”他瞥了眼被劈成两半的船舵。

“我这些天一直在眺望那一头。”男人喃喃道。“我想着要是能就这样飘到另一边，我也算圆了父亲的一个心愿了。”

他突然离开了船舷边，低头叹气地翻过身，用背靠着绳索。

“我想我的马了哈维，还有我的盔甲，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妹妹。”他话语毫无逻辑，像是回忆起什么就说什么。“还有她，我的爱人，可唯有她是我再也见不到的了。”

“你该下去吃点东西了。”哈维开始怀疑他神智是否清楚。

他听着眼前这可怜男人的丧气话，心中很不是滋味。自己曾在圣堂里倾听过许多人的苦衷，可唯有身旁熟人的声音最让他受不了。

男人开始抱着头缓缓蹲下身子，像一头躺在角落被剥了皮的鹿。“我想死。”他说道，那声音充满颤抖，带着哭腔，又很低。如果不是哈维注意，差点就被呼啸的海风盖过了。

“你可以战死……”哈维喃喃道。“当然，我希望你能死得晚一些。”

“我早该死了。”男人又述说道。“哈维，你知道吗？我生下来的时候差点就死了。染上了风寒，身上还起着疹子，两岁以前我的身体就没有康复过。可我活了下来，那一阵一阵的疾病没能杀死我，渐渐得我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强壮，八岁时我甚至胜过了他们。有天，一个女巫，她是来自佳雷的黑衣人，她给我算了算命，她说，我是个吸命鬼，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拿走了身边亲人的寿命，他们早晚会被我害死，但我能活的很久很久。”

哈维从没听他提起过这些，他们幼时碰面时，哈维记得他是个风华正茂的好小子，周围人都夸耀他功夫了得。十六岁那年他上了战场，短短几年便威震四方。

“我那时只觉得这女人是个骗子，她把我逗笑了，是的，我就喜欢这种恶俗的笑话，有人敢不远千里的跑来，不是为了说‘哦，大人求您可怜可怜我’，而是指着我的鼻子，告诉周围的人，我是个妖怪。她真他妈的有种。可我没杀她，我叫人把她倒吊在树上，乘着还有口气就把她放了。我从没把那些话当真，之后父亲死了，然后是哥哥，再是……我的爱人，我可怜的珀西……”

男人一直嘟嘟囔囔的爱人是他在外出游玩时认识的女人。她是晨兴堡领主的女儿，比他大四岁。家人都不同意他们的婚事，母亲格雷温夫人甚至气出了病。她的结局也是场悲剧，一次赛马中，一头发情的马冲上了观众席，可怜的珀西当场丧命。

说起来男人就是在那时失去了神智，他脸上再没有笑容，无论都么诱人的菜肴都提不起胃口，终日与酒为伴。直到前些天他彻底无法忍受，然后大伙就都到了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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