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从小阿梅家出来，出门的时候还差点儿被她们家门槛给绊上一跤。半个月都没怎么合过眼睛，刚刚又闹了那么一出，即使我从来连病都没怎么生过，也要有点受不住了。再不闭上眼睛好好休息一会儿，马上我也要跟着一起驾鹤西去了也不一定。

推开家门，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巴掌扇在了头顶上。我爹爹，十里八乡排第一的陶器匠人先生，正双眼发红地瞪着我，看他眼中血丝的数量，怕不是在家门口蹲了我一晚上，就等着扇我这一巴掌呢。

……我说爹啊，您下手好歹也轻一点吧。您不是天天嫌弃您闺女儿傻么，这一打打得更傻了，您说怎么办？我揉了揉被打疼的地方，尽量语气轻松地对老爷子说。

你就该打。老爷子愤怒地冲着我大喊大叫，唾沫喷得三尺高。我跟没跟你说过，这几天外面乱成这样，你一个大姑娘不许出门！大晚上不睡觉你跑哪儿疯去了？怎的，你也想跟隔壁家丫头一样是不是？

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发脾气那是真吓人。那会儿我年纪小，看见老爷子发脾气就吓得几乎尿裤子，更别提犯了一丁点错就要挨上一通胖揍——这还是看在我是女孩子的份上格外开恩，我那几个哥哥，几乎每个都被揍得起不来床过。然则现在我长大了，既然是大姑娘自然不能再被打屁股，而且近年来老爷子的发怒也越发的雷声大雨点小了。所以说现在虽然是被责骂着，可我并没小时候那么害怕，甚至还能和老爷子开开玩笑。

我哪敢乱跑啊，去隔壁家帮忙了而已，您要是不信问问阿梅她娘就知道了。您老人家的教诲闺女儿我时刻谨记在心，您看我这段时间啥时候出门了，不都是在家帮您忙吗？

那就好！老爷子似乎对我刻意表现出来的顺从十分受用。给我记住，你要是也变成隔壁家丫头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等于是要了你爹这条老命了！

是是是，我肯定听您的话。可是我不出门的话，拖了半个月的那批货咋整啊？谁送啊？您也不是不知道民部大人手底下管事儿狗腿子的德性，平常晚了一天就得挨上半天的骂，这可是足足晚了半个月啊。这骂难不成要您老人家替我挨？

老爷子思考了一会儿，语气仍然生硬。

让你哥去！谁不知道民部大人一人得道，连手底下的奴才都跟着鸡犬升天了，我能让你一个大姑娘自己去？鬼知道那帮人又会作出什么事来！

您就别担心了，该我做的工作还是得我做。换了我哥，估计连人家门都进不去。我耐心地安抚着老爷子，突然就觉得像是在安抚一只炸了毛的老猫。您还不了解我吗，您闺女儿还能让别人欺负了去？不欺负别人就算不错的了。

看样子是考虑到了我在邻里的「恶名远扬」，老爷子终于没再说什么。

而我也终于能闭上眼睛休息一下了。拖着沉重的身子穿过狭窄的走廊，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堆满了瓶瓶罐罐的房间。我没有铺开被褥，甚至连衣服也没有换，就这样蜷缩在榻榻米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明明已经很疲倦了。明明已经闭上了眼睛。可是，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什么呢？

恍惚之中，我看见了贵族老爷们宴饮作乐的场所。那差不多是和我等蝼蚁小民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去的地方，我之所以会知道，还是因为过往常常去送陶器的经历。强烈的酒的味道从鼻腔直冲大脑，整个人都变得躁动不安。

在人们的觥筹交错之间，我发现了那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似乎是因为酒的关系，他伏在桌上睡得正沉。鸦羽般漆黑的发丝自身后和脸侧垂下，正如同芝兰玉树般，容姿无瑕。

即使是我，也知道男性未必喜欢别人用漂亮来形容自己。但是在我至今为止的人生里，男性也好，女性也好，从未见过任何一个比那个人更加漂亮的人。只在自己心里这样悄悄说着的话，应该是没有关系的。

而且，那是个相当温柔的人。他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责怪我。

那张平静的睡颜，我是想一直这样看下去的。即使看到时间的尽头，应该也不会看够吧。

谈笑着的人们不知何时已经纷纷站起来了。他们身着光彩夺目的华服，油腻的脸庞上却写满了丑陋的恶意。

——这样真的能行吗？万一要是失败了，咱们的脑袋可都得落地啊……

——你还管什么能不能行，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懂不懂？

——抓紧时间，快动手！不然才是真的要完蛋了！

其中一个人终于举起了手中的刀。

铺天盖地的鲜红色。铁锈一般的血的气味。而我除了心脏几乎要撞破肋骨一般剧烈的跳动之外，竟然感觉不到任何事物。

停下。

停下。

——快停下！

惊醒的我一翻身从榻榻米上坐起来，额头上挂满了冷汗，额发被汗水浸得湿透。已经是正午了，窗外的太阳挂在天空正中央，毫无保留地散发着热量与光芒，可即使灼热的阳光同样照在我身上，我仍然只觉得冷。

那甚至不是冬日里北风刮过的寒冷。而是由内而外散发的寒意，仿佛连骨髓都要结冻一般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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