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迷蒙间，凌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而无法醒来的梦。他梦到自己身处战场，周身满是打打杀杀和哀嚎的声响，随后一切归于沉寂，有什么东西轻触了他的额头一下。他升上了天空，呼啸的风迎面而来，恍惚间又躺在了柔软而温暖的草地上。他感到很混乱，却无力改变什么。他又觉得莫名的心安，因为有种熟悉的气味萦绕在鼻端。他想不出那是什么，却模模糊糊地知道只要这种气味在身旁，一切都会被安排妥帖，无需担忧和顾虑。嗅闻着那种气味，凌本能地确认自己已经安全了，没再过多挣扎，沉沉昏睡过去。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凌艰难地睁开了眼。

视野一片昏暗，想必此时正值深夜。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繁茂的草地，稍远处有平静的湖水，四周满是林立的绿树。凌眨着眼，依旧昏沉的大脑缓慢运转。他认出这个地方了——过去半年间他一直住在这儿。

这么说……这里是绿龙的森林？

更多的记忆片段在蓝龙脑中回闪，重组，诉说着蓝龙过去的经历。他回想起来了，关于他如何离开森林，在回家途中如何艰难跋涉，如何遇袭，如何坠落。

想到这儿，凌不禁脊背发凉，心里明白死神曾近在咫尺。不过此时他显然安然无恙，除了身体仍没什么知觉，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虽然没有什么证据，他还是立刻得出了结论：

阿德莱克救了我。

“那家伙……竟然追上来了。”

凌自言自语道，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笑意。他意识到自己十分高兴，一种暖意在心头激荡，仿佛期望之事成了现实。

不，我才没有期望什么，只是因为活了下来才高——

“凌？你醒了吗？是你在说话吗？”

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话语间透着急切和惊喜。

我就知道，他一定在附近。

虽说恢复了意识，身体依旧麻痹得厉害，而肩上和腰侧的弩箭已被拔出，伤口处糊着一团黏糊糊的膏状物。凌没有大费周折地翻身，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

“我刚才不小心打了个瞌睡，没注意到你已经醒了。”绿龙咕哝着，语气听上去好像在道歉一般。“你……感觉还好吗？我是说，除了身体麻痹，你还有其他不舒服的情况吗，比如说……”

凌没有回话，任由绿龙在那自顾自地咕哝着，细细听着那鸟鸣似的悦耳嗓音。以前他时常认为对方有点婆婆妈妈的，现在却没有那种感觉。他记得归家途中的孤独感受，意识到自己实际上愿意听绿龙在身边说个不停。

果然是失去过才知道珍惜吗？

“我昏迷了多久？”

待阿德莱克唠叨完，凌才缓缓开口道。

“呃？如果从你遇袭那天开始算，到现在已经三天了。”

凌听到了沙沙的脚步声，知道阿德莱克正朝自己走来，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下一刻，对方绕到了他的正面蹲坐下来。那龙看起来还是老样子，面带温顺的笑容，绿眸子透着关切。三天而已，能发生什么变化？可话虽如此，凌却莫名地生出一种重逢感，仿佛阔别已久似的。

“这段时间你一直守在旁边？”

虽然能猜到答案，凌还是问了一句。阿德莱克点了点头，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微微摇摆。“这期间尼诺过来看望过你。”他柔声补充道，“虽说他们计划三天前就离开森林寻找新家，不过知道你遇袭后尼诺留了下来。天亮时他还会过来，看到你醒了他一定会很高兴。至于瓦尔塔，那家伙回龙群去了，准备掀起一场对那些猖獗的猎龙者的歼灭行动，也算是为你出气了。”

“那我估计最近你有的忙了，一定会有伤员被送过来。”

“没关系，有了多次治疗经验后我已经研究出快速清除毒素的药方了。”

“能有多快？”

“比如说你，再过两天你就能行动自如了。”

“听起来还不错。”

“那两天之后……”

阿德莱克迟疑了一下，嘴微张，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凌大概猜到了对方想问什么，但他没有开口，想让绿龙自己说出来。他以为对方又要支吾好一阵子，不料绿龙只是深呼吸了一下，随即道出了问题。

“身体痊愈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凌眯起眼睛，脸上平静无波，蓝色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蹲坐身前的阿德莱克。面对对方的凝视，绿龙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目光有些躲闪，就像往常那样，可马上，好似想起了什么，他又挺起胸膛，与蓝龙相互对视。

这家伙……似乎有了点变化。

凌挑了挑眉。以前阿德莱克总是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这点很不讨他喜欢，不过现在的绿龙看起来沉稳多了。他思忖了片刻，决定把问题抛回去。“你呢？你又有什么打算？”

“我？我只有一个打算。”绿龙直视着凌，声音柔和，却透着无法动摇的坚定。“竭尽全力地追求你，直至你同意和我结为伴侣。”

听到这话从绿龙嘴中说出来，凌着实有点吃惊，不知怎的，心中竟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兴奋，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相反，他板起了脸，摆出一副不悦的模样。“然而我甚至还没有同意和你交往。”

“没关系，我会一步步争取。”

“可我准备痊愈后立即回海边。”

“我会跟着你去，你去哪我就跟到哪。”

“你这是在死缠烂打，我说过，这只会——”

“只会给你留下负面印象。”阿德莱克极其罕见地打断了凌的话，他的呼吸很重，似乎有些激动，音调也因此高了几分。“我知道，但现在我不在乎了，我只想留在你身边，无论你怎样看我。”

“你——”

“以前我没意识到，可在你离开森林后我猛然发现，你已然是我生活的核心，没有了你，生活就没有了意义。而在知道你遇袭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开始崩塌。”他凝视着身前的心上龙，两爪握成了拳头。“对于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了。所以即便招来厌恶，我也要死死缠着你。这次我不会再放手了，因为唯有你是我决不能失去的……”

原本凌准备了很多话语来试探绿龙，可面对这番回复他竟然一时失语了。他没想到对方的态度如此坚决，情感如此热烈。第一次，他被绿龙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有些不知所措了，绿龙的每一句都在他的脑中回荡，一次次拨动那根被寂寞包裹着的心弦。他不想轻易地被打动，可是没办法，随着绿龙喋喋不休地说着，正面的情绪源源不断涌出来，好似洪水决堤一般。奇异的满足感包裹着他，让他忍不住想扬起嘴角。其实他早就想听绿龙说出这些话了，不是吗？他想要的不是支支吾吾的蹩脚表白，而是洪流般的情感宣泄。他一直希望绿龙能主动点，眼下对方的表现虽不能让他完全满意，也比以前强太多了。

不过凌虽然心情大好，仍强装冷漠，只是表情柔和了一点。他感觉不能任由对方牵着自己走。待绿龙激动地表达完他的感情后，凌眨了眨眼，打算再逗弄这家伙一下。“说的很流畅。”他咕哝着，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我猜在我昏迷期间你已经练习过成百上千次了。”

“我才没有。”阿德莱克立刻矢口否认，皱起眉头，一副被冤枉的模样，可在蓝龙怀疑的目光下，不善撒谎的他很快泄了劲儿。“没有那么多次……”

“我就知道。”凌忍不住嘲笑道，不得不说他蛮喜欢绿龙犯蠢的模样，笨拙，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但我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空口无凭。”

“我会证明给你看。”阿德莱克郑重其事地说。

“那我拭目以待咯。”

“我——呃？你说什么？”

凌扬了扬嘴角，“我什么都没说。”

“但我听到了。”阿德莱克瞪大了眼睛，尾巴在身后飞快摇摆着，“我能理解为你接受我了吗？至少同意和我交往？”

“不能，我没那个意思，你理解错了。”

“可是——”

“行啦，咱俩今天说的话够多了。大晚上的，我还困着呢。”说着凌假装打了个呵欠，“你明明也很疲惫吧，没日没夜地守着我。”

“不，如果是你的话就不会。”绿龙咕哝着，“等等，你不要转移话题。”

“多余的话明天再说。现在我要睡觉了。”

“你在敷衍我。”

“总得给我时间考虑一下吧。”凌想耸耸肩膀，无奈身体动弹不得。

“又是这样。” 阿德莱克皱着眉头，显然有点不高兴了。“无所谓，不管你的答复是什么，我都会缠着你不放。”

“这可真让龙头大。”

绿龙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罢了，我准备睡了，你也休息吧，不用担心我了。”

听到凌和气的声音，绿龙耸了耸肩，又恢复了温顺的神情。他抿着嘴，背上的翅膀微微开合，绿眸子打量着侧躺在地的心上龙，似乎有什么话要说。“我想……”犹豫片刻后他小声咕哝道，“我想抱着你睡。”

“哦？”凌瞥了对方一眼，似笑非笑，“如果我说‘不行’呢？”

“那我就不——”绿龙眨了眨眼，迟疑了一下，随即改口道，“你没法阻止我。”

“所以说你为何不直接采取行动？。”

“我怕你不高兴……”

“那你可别过来，我会翻脸的。”

虽然说话时凌仍板着脸，可这次阿德莱克没再像以前那样“听话”。他深呼吸着，紧靠蓝龙侧卧下来，一臂揽上对方的脖颈，一臂搂住纤细的腰肢。他的动作很笨拙，凌甚至感觉到他在发抖。“我要生气了。”他咕哝着，眼睛打量着直咽唾沫，脸上写满紧张与兴奋的绿龙。

“抱歉，我实在是太——”

“如果你再这么磨磨蹭蹭的话。”

阿德莱克愣了一下，随即胳膊发力，将蓝龙拉入怀中紧紧搂住。一时间，两头龙贴在了一起，鳞片的水膜沾湿了皮毛，皮毛的热度温暖着鳞片。论体型的话，凌相对小一些，此时的他额头正位于绿龙下颚的下方，吻部贴着对方毛茸茸的脖颈，细软的体毛蹭得凌鼻头发痒，好闻的草香味飘入鼻腔，让龙心情舒畅。

他眯起眼，享受着绿龙的搂抱，感觉内心无比充实，偷瞥绿龙，发现对方同样是一脸满足，一副“此生无憾”的模样。

坦诚点吧，其实这正是你渴望的，不是吗？

你比你自己想象的更喜欢这家伙。

凌思忖着，嘴角上扬，头倚在绿龙的脖颈上。虽然嘴上说需要时间来考虑，可他已经打定主意了，明天只要绿龙再主动一点，他便同意和对方交往。也许这家伙不完全符合他的要求，不过他们有很多时间来磨合。他几乎开始想象未来的生活了，想象两龙一同漫步林间，遨游大海，一同赏花开，观海潮。白日相互照顾，夜晚相拥而眠，还能做些羞龙的私事……

真让龙期待啊。

卧在皎洁月光之下，缩在温暖怀抱之中。许久以来第一次，凌觉得孤独远离了自己，第一次，对明天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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