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近午，街道上少去喧囂的通勤人龍，因著晚秋而徐緩的陽光曬得街上的紅磚瓦發亮。放眼望去，多為老者與出外購物的主婦漫步其間。

此時，蛐老身型與細瘦軀體之間穿梭著一個略顯高祧的身影，那是身著淺米色風衣的黑髮男子，他疾步走著，來到了熟悉不過的第五巷角咖啡廳。

熟悉不過的地點、即將會面的卻不是可隨意熟稔應付的人──

不是合作多年的女間碟，亦不是拐著學位要脅且幸災樂禍的教授兼損友，當黑髮男子望見站在咖啡廳門外挺直的身影時，他的眼睛微微瞇起，發現對方身著幾乎與自己同出一轍的白色修身風衣，襯著身型發亮。

昨晚與母親電話對談的，黑髮男子得知對方居然願意在百般事務中撥空訂了班機、前來這個城鎮探訪後，僅悶聲不響的回到房內、埋頭在藥學論文中篆寫了數十頁大綱，整整超前了大半計畫預定進度。

不想承認自己焦慮到必須做點別的事轉移注意力。

但對方就是這樣的存在。

「阿周那，許久不見。」

久違的語調清朗得彷若自身的聲音，簡直像是錄音機一樣─

黑髮男子的眉間揪得更緊了。

「許久不見，進去喝杯咖啡吧。」

應了話並率先提出建議，他的眼神始終並未看著對方。

然而，欲踏步往店家玻璃門口時，對方的腳步未挪移半分。

數秒後，與佇立不動的對方僵持不下的男子，才略有不甘將視線自腳前移上了對方約略胸口以下腰際以上的高度，

果不其然，兩杯套著隔熱套的外帶咖啡，妥妥的握在對方手上冒著熱氣。

這下子，連坐在店內陰暗角落滑手機以迴避談話的選擇都被撥奪了。

眼見如意算盤被識破，黑髮男子心有不甘抬了眼，面前的這位青年─穿的風衣一樣、挑選的襯衫顏色近似，幾乎同高的身型，以及相彷到神似面貌。

他從來沒辦法習慣與對方處於同個空間下，

他與他在一起，不像兩個人，

更像一個人在照一面鏡子，

讓人油生一股不自在。

「與其坐在裡頭──」面著他略顯僵固的面色，對方清朗的語調再次響起，卻有著更盛於自己的威迫感。「我們邊走邊談吧，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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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過世不久，13歲的阿周那自母親得知了「生父」的存在──

自己的父親早年被醫師檢驗出先天不孕的宿疾，然而龐大的般度企業體制絕對無法被容許後繼無人的狀況發生。

以維持企業命脈為由、家族運用雄厚的股權與經營權等經濟利益，狹帶著商場圈龐大的人脈，向許多具有名望的家族買下了繼承人的「種」，而般度的妻子貢蒂自願做為這些「種」代理孕母。

故般度五子真正的親生父親並非般度，亦並非同一人。

身為三公子的阿周那，真正的生父是阿底提耶家族企業的大公子因陀羅。

上流社會為了維存於上流社會，自有常人無法理解的荒謬事。

這是幼時的他早就理解的道理，家族自有家族的考量，他願意順從這樣的安排。

然而，隨著年齡增長，以及自家企業與其他企業的合作關係生變，母親安排了他與「生父」會面，而他與生父見面後才察覺到事態的複雜。

首先，光是「生父」出現在他面前，就令他腦子打結了。

子女長得像爸媽，此乃血緣與基因造就的天經地義。

但是，相似到跟複製人一樣，

會不會有些太超過了？

「般度企業用7%股權與旗下八間子公司的經營權給阿底提耶家族時，我也才11歲。」與黑髮男子面貌相彷的青年啐了口咖啡，又是講了下去。「若你不習慣大你12年的男性居然是父親，我也可以理解。」

「比起這個，母親大人要你來做什麼？」

黑髮男子瞥了對方中分的髮型一眼，刻意用手撥散了自己的瀏海，他清楚這舉動幾近可笑，但若不試圖與對方產生更大的區分性他根本無法與之並肩走著。

「我都不知道你對母親唯命是從到你可以放下自己的工作前來探訪孩子。」

「你指的是貢蒂嗎？大家族各方壓力下，令她自身也充滿壓迫感，很少人能心平氣和聽她說完話──」語至此，青年沉思了一會，「不如由我直接跟你交談。」

「說重點。」黑髮男子壓低了嗓音冷冷應道。

「你打算在這裡念幾年書，阿周那？」青年不以為然男子的口氣，同樣放低了語調。

「問這做什麼？」

「你明明清楚，這三年內般度旗下的藥廠將做內部董事改選」

「不是還有大哥？」

「堅戰是第一順位，但他們最屬意的仍是學歷與能力最優秀的你。」

「若我不想接呢？」

「董事改選關係到企業改組與營收，般度企業營收已有兩年未達目標，因陀羅企業有權因著股票釋出要求中止合作關係以及──」青年話鋒一轉，那雙與自身相仿的深沉眼眸一挑「──收回有血緣關係的繼承人。」

於此，黑髮男子並未吃驚，僅不以為然的悶嘖了一聲。

隨著家族與血緣糾葛間衍帶的爾虞我詐，早不是第一次見識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最近剛離婚。」黑髮男子飲盡了咖啡後將紙杯自杯底折疊壓實，唇角泛起淺淺一弧，更像是帶著嘲諷。「花邊新聞報得可大了，你的妻子想要龐大的贍養費，拿我去擋確實是個不錯的方法？」

「只是其中一小部份原因。」青年這時亦飲盡咖啡，順手將紙杯壓實，「如日當中的因陀羅企業也想要找個優秀的繼承人。」

──果不其然的難纏。

黑髮男子暗咐著，就連喝完飲料的習慣動作都如出一轍，這男人就是這樣的存在，而他身上的每分每寸也近乎完美般繼承了強大的遺傳因子。

也罷，他還有一道完美的防線，

這道防線足夠讓各懷心思的長輩們啞口無言。

「我有未婚妻了。」

「喔？」

聞見對方清朗的聲音上揚時，黑髮男子面色依舊，

心底溢滿了得逞般的愉悅感。

「將來我與妻子會承接般度企業。」

「雅度八公子奎師那的妹妹？還是黑公主？」

「無論是哪位，我都會──」

「都是幌子吧。」

青年迅即截斷了男子的話語並刻意放大了音量。

黑髮男子面色依然，眼神則不自覺瞥往別的方向。

不過是個久久見一次面，

連「父親」身份都談不攏、大自己12歲的男人。

他故作平靜思量著，將手上壓實的紙杯往人行道間的回收筒扔去──

「念過一年女校卻什麼事都沒發生，你喜歡的是男人吧？」

「──！！！」

紙杯敲至鐵絲筒緣旁，磅一聲響彈了開來。

他丟歪了準心，對方語不驚死不休卻命中了核心。

「……你好意思，不想想那事誰造成的？」男子恨恨瞪向身旁的青年，眼神充滿殺意。

「父親」並不常與自己相處，

倒是幾次荒唐的計劃全都出自這個「父親」之手。

其中一次是一個錯誤的相親安排。

15歲的阿周那推卻掉政商名流之女廣延的邀約，

「對方確實是個美麗婉約的成熟女性，可是輩份亦是大我很多的長者，我這小毛頭是不足以赴約的。」

雖然年輕，但他仍慎重親自寫了封信，並經由家族與母親一道回絕了。

沒想到這樣的言辭被對方當成了汙辱話，懷恨在心的女子操作政商間的影響力，惡意般將男孩的學籍移到需要住宿的貴族女子學院。

一年後，家族才又大費周章的將男孩順利辦了轉校，然而那一年，

沒傳出任何與女學生有染的消息，亦沒人識破男孩的真實性別。

當年，用著「哥哥」的身份，青年幫男孩辦理離校手續。

他還記得，一身藍白相間繡花制服與長裙、盤著長髮的姑娘拖著行李面著他緩緩走來，

青年沒有說話，僅接過行李，帶著這孩子離開這是非之地。

「那時我還真以為自己有著的是個女兒、而不是兒子。」

「這種事不用想起來也沒關係。」男子彎下身拾起丟歪的紙杯，努力忍著不往青年扔的衝動。

「天底下無新鮮事。」青年果斷下了結論，語調不僅毫無歉疚感，甚至帶著股憐憫。「無論是念過女校或是鍾意男人，我都能接受的。」

最後一道防線都被對方突破了。

此時他們亦繞了這個城鎮幾乎一半的商店街，

黑髮男子僅想快速結束談話，將對方送往離這城鎮最近的機場。

九年多了，他私毫不覺得時間距離性別與血緣會礙著他對自己兄長扭曲的情感。

但有所妨礙的是更多的東西。

光是他自身所受的家累，整個家族的期望、糾纏不清的人脈關係、是一種障礙。

不過對他自身而論，只是煩躁度高低的感受因素，不是真正的問題。

真正的問題是來自兄長本身。

兄長的情感世界究竟如何？

他會不會去喜歡別人？又有沒有可能接受自己？

之前好不容易有佔有對方的機會，是男子自己放棄了。

因為，男子碰觸到對方的身體後，

發現自己想要的是更貪心妄求的事物。

他不只想要對方的身體，

他想要的是即便心不屬於自己、但是有情亦有欲、比較像著「人」般的對方。

更甚者，他想要有情有欲的對方，心同樣也是屬於自己。

──別傻了，阿周那，

你的兄長是個沒有心的人。

不如直接順從你的欲望吧。

總是有這樣的聲音在嘲笑著，數落著他不只喪失了強佔對方身軀大好機會，

並且歎息著他在漫長的時間下還能如此保有著天真無知。

還是有哪裡不單純。

他看著兄長的照片那麼多年，

在這些同住的日子下，兄長好像…………有那麼一點──

「周那。」

「──別這樣叫我。」

那是只有母親與兄弟才會喚的稱呼，

照理說，由「父親」講出口亦是件正常的事，但這部份卻是男子的死穴。

我的存在幾乎形同你的半身。

而我的存在目的是為了延續家族眾人的盼望，

這些我都懂───而我也受夠了，這些全然都不是我所想要的。

我真正想要的，究竟何時才能得手？

「阿周那，你知曉最近發生的另一個大事吧？」

青年的語調如平常般，稱呼倒是留意到而避開了。

他太清楚這個孩子的性格，思緒與一切簡直與自己一模一樣。

說到底，青年也從沒習慣當這個孩子的「父親」。

不過這種事他說不出口，也不用說出口，隨它去吧。

「什麼事？」

「伽葉波積體電路製造股份有限公司近期的大新聞，年僅44歲的蘇利耶總裁宣佈退休，接任的是他那20歲年輕的大兒子閻摩。」

「伽葉波？那個之前才無條件放棄已有的8.4%股份，直接歸還給般度的公司？」

「這是外界所知的消息，至於內部，閻摩總裁宣佈父親蘇利耶尚有一個最年長的兒子未認祖歸宗，希望各方若有消息，能夠告訴他們。」

「兒子？」

黑髮男子憶起了一些事。

年少時的家族盛會上，他見過那位前任總裁。

有著耀眼的金髮，相貌俊美到印象深刻，秀麗的眉宇與俊挺的五官，非常相似於自己的───

「若那大兒子仍活在世上，應該快30歲了，他的名字，叫做迦爾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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