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

夜涼如水。

月色穿過樹梢灑落一地銀輝，桂花閑靜的幽香在周遭恣意流散。

殺無生端著酒碟在手裡輕輕搖晃，幾許細碎潔白的花瓣黏在杯緣。

他含了一口酒水，任辛辣的酒液沁入喉管，瞇起眼睛端詳那個白髮青年。

與人相對而坐、飲酒談天是鮮有的經歷，似曾相識的情景，讓他不經意的想起桂花園酒樓那一場夜會。

彼時亦是這般的桂花香氣，他獨坐庭中，殤不患打破寂靜在他對面落座。

而後他們談劍論道，甚至在意念之中互有攻防，那通體舒暢的刺激與棋逢敵手的戰慄，在他斬落一張飛來的木桌後戛然而止。

瀰漫在夜風中的微香猶如附骨之蛆，從肢體末端侵門踏戶闖將進來。

彼時，亦是這般的桂花香氣。

──然而他究竟是為了什麼等在那酒樓裡？

殺無生缺了一段記憶。

這其實不算什麼，要知道在此之前他可是連命都丟過。

付出一些代價換來生機的延續似乎理所當然，玄鬼宗成員皆是如此。

「生前」的記憶總歸是有的，並非重新投胎做人，自然也未曾喝下洗盡前塵往事的孟婆湯。

短暫的前生始於親生父親的拋棄，被師父收養，後因理念不合而出走，四處挑戰劍術高手，再後來上魔脊山挑戰魔主，一切看起來順理成章。

想必缺失的也不是什麼重要的記憶吧。殺無生漠然地下了定論。

「無生走神了，在想什麼呢？」

凜雪鴉隨意起了個話頭，唇角噙著漫不經心的調笑，視線在對方坦裸的脖頸和胸口來回巡梭，幾天前他在對方鎖骨下吮出的紅痕已經淡得不見蹤影，儘管知道就算餘跡尚存，這人也不會多作遮掩，他仍有些意氣難平。

殺無生撇撇嘴，道：「……在想要怎麼樣你才肯說實話。」

他雖然盯著對面看，目光卻漸漸失焦，明顯有些醉了。

凜雪鴉笑容依舊，並未被突如其來的置疑影響思緒。

殺無生的胸口有一道化不去的劍傷，作為前生與今世的分水嶺。

一劍終末，是預言抑或執著？

間接促成這個結果的凜雪鴉倒不覺得自己有錯，一切皆是順應局勢，他所做的僅僅是牽橋搭線、推波助瀾罷了。

他原以為，和殺無生的因緣會在蔑天骸那一劍之後盡數終止。

這令他有些悵然，又覺得了卻一樁舊事，自己理應如釋重負。

當下便將相關記憶拋諸腦後，沒多久卻發現本該在黃泉路上截道的那人突然現身，再一次攪亂他的籌謀。

好在偏離計畫於他而言是家常便飯，只要不超出可控範圍，他都可以忍受。

不如說此等脫離常軌之事正是他所期待的。

太過輕易就能達成的目標乏善可陳，凜雪鴉有足夠的耐心，享受每個細節的步步為營。

他放下酒盞，又給殺無生斟滿一盅，連哄帶勸地灌了下去。

☠

棲鳳嶺周邊幾個村落的居民近日聽見一個激動人心的傳聞，長年盤踞在山頭作威作福的那夥山賊，前些時日被人一鍋端了。

偌大的寨子裡橫七豎八地躺滿一地屍體，有的臉色青黑口吐血沫，有的一劍斃命，更有的掉了腦袋；最慘烈的要屬山賊頭目，十字劍痕當胸劃開，屍身豪邁的斷成數截。

「這山賊頭子生得如此粗笨，想來也不會有誰誤以為鳴鳳決殺居然被自己的成名絕技手刃吧。」

凜雪鴉盯著賊頭畫虎不成反類犬的衣飾目露嫌棄，抽著煙斗的神情泰然自若，彷彿腳下踩的不是屍山血海而是康莊大道。

殺無生不禁尋思──這究竟是誇我還是損我？

「你當天底下之人都似你這般無聊？」

他冷哼一聲，還劍入鞘，率先踏入內院。

「哎，我這不是替你抱不平嘛？」

凜雪鴉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嘴裡喋喋不休的扯皮，「須知這世上愚鈍庸俗之人多，聰穎博識之人少，道聽塗說的市井流言有幾分真實度無從考證，絕大多數人卻寧可信其有，蓋因三人成虎。此人自稱鳴鳳決殺，蒙昧無知之徒又哪裡曉得，此人尊容給真正的鳴鳳決殺提鞋都不配……」

──這都什麼跟什麼？殺無生嘴角不由抽搐。

他總算聽懂，這廝雖然拐著彎在奉承自己，卻著重於外貌，乍聽之下頭頭是道，實則廢話連篇，簡直白瞎了那副溫潤動聽的嗓音。

「照這個說法，掠風竊塵在江湖上人稱『月下無影、踏雪無痕』，莫非也是以訛傳訛，言過其實？」動作嫻熟地劈開幾個帶鎖的箱篋，他一邊用劍鞘撥弄箱中的金銀首飾，一邊斥道。

凜雪鴉隨手拾起一枚銀錠惦了惦，成色十足，暗嘆這趟收益倒是不差，這時聽到對方質疑，便接著說：「想不到無生這麼關心我──不過是一些雕蟲小技，略有薄名，又何足掛齒？更何況……」

他忽地耷拉腦袋，作出委委屈屈的可憐模樣，語調急轉直下。

「掠風竊塵是什麼樣的，無生難道看不出來嗎？」

「……我看出來了，你不僅無聊，而且無恥。」殺無生面無表情的回答。

兩人把山寨裡值錢的物什搜刮一空，又放出被山賊們擄來的女人和孩童。

這夥山賊平時攔路打劫過路商旅的錢財，殺掉男人，留下女人暖床，孩童則集中關起來賣給人販子，可謂物盡其用。

山區交通不便，山賊們每隔一段時日才會招來人販子交易，也是來得湊巧，再晚幾日就是山賊聯繫人販子的時間，這批孩童僥倖未被出售，卻也飽受驚嚇面色青白，瑟縮地擠成一團，母親還在的便撲進母親懷裡哭。

燕小樓在這群孩子裡年紀最長，但也只有十歲，他的母親本就體弱多病，丈夫被殺後被迫與兒子分開，又因頗有姿色遭到山賊的欺辱，多重打擊之下沒多久就去世了。得知母親死訊後他鬧過一兩回，那些山賊想賣個好價錢，拳腳都往他身上招呼，倒是沒怎麼傷到頭臉，即使如此他仍然被整治得奄奄一息，被放出來時面黃肌瘦，唯有一雙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彩。

他步履蹣跚的隨著眾人走到前庭，並未被血腥的場面嚇住，他瞪著山賊頭目四分五裂的屍首，心中十分解氣，四下張望看見一白一黑兩道身影，連忙跑過去。

「求大俠收我為徒！」

燕小樓噗通一聲跪在黑衣紫髮的青年面前，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但是能揹著一對長劍，屠盡整座山寨的山賊，定然有過人的實力。

「哎呀哎呀……這可真是……」白衣白髮的青年有些吃驚地看著燕小樓，想起一些舊事，臉上不由得帶出幾分懷念，「無生意下如何？」

紫髮青年怔忡片刻，道：「你的父母、親人呢？」

「我……我爹娘，都沒了……」

垂著腦袋的燕小樓鼻子一酸，豆大的淚珠砸落在地，蓄成一灘水痕。

「學了劍以後，你想做什麼？」殺無生就當沒看見似的，語氣淡然而平靜。

「自然是殺盡天下惡徒，保護重要的人！」

尚未轉變的稚嫩嗓音帶著幾分哽咽，說出的話卻擲地有聲。

「小朋友，你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就敢說要殺盡天下惡徒？萬一他是江洋大盜怎麼辦？」真‧江洋大盜瞎扯起來眼睛眨也不眨，大俠瞥了他一眼，沒拆他的台。

「大俠殺了那些害死爹娘的人，在我心目中，您就是好人！」

少年抬頭看著殺無生，像是要證明什麼似的大聲辯解，被淚水模糊的雙眸裡寫滿單純的執拗。

殺無生沒有再開口，凜雪鴉知道他是不願意的。

且不說燕小樓已經過了習武最佳的入門時機，光是收徒，也有各式各樣的麻煩在。

殺無生當然不是什麼好人，甚至於江湖上的名聲都好聽不到哪裡去，這其中有一部分是掠風竊塵的責任，儘管事主本人已經毫無印象。

救下來的女人孩子們，凜雪鴉聯繫了人護著她們下山，那些父母雙亡的也做了妥善的安排；燕小樓最後被安置在梧桐嶺底下的村莊裡，收留他的是一位因傷退休的鏢師，會一些粗淺的拳腳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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