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這封信會交代大量背景設定（設定狂魔的病發）

觉得ok请继续

予兄長：

拜啟。

展信好，來到戶野山一帶的第二天，給兄長寫信，謹祝康安。

從窗外看去，晨曦籠罩下的戶野山十分寧靜，山下的城鎮看也仿佛剛經歷過一夜的美夢，本想如昨天一樣向兄長說自己一切安好，可現實往往不如表面上展現出來的那樣閒適和安逸。

在信開頭就提及掃興之事，甚是歉疚，但事出緊急，不得不提。

昨天我曾試過繞開守林人的把守上山去，結果那些守林人嚴防死守不放行任何一個人。為了不打草驚蛇，我選擇了回去睡下，然而深夜裡卻出現了悚然的怪事，我在這裡大致記錄一下當時目擊到的情況。

昨夜夜深時分，大約三時左右，我隱約聽到了一陣痛苦沉悶的低吟聲，時高時低，直到我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仍然不規則地持續著。起初還以為是聽錯了，但當我從床上起來摸索到走廊之後，那愈發清晰的怪聲忽然拔高了聲調，刹那間叫人睡意全無。

走廊上空空蕩蕩，更沒有光源，那個詭異聲音像極了野獸虛弱的嗚咽。根據聽到的部分來推斷，聲源位置距離我的直線距離有十五米上下，移動速度不快，甚至稱得上遲緩。我所在的位置是供旅客們居住的房間，而隔著一階的一間圍爐裡和一個不大不小的天井，侍從們居住的宿舍位於對面二階——聲音就是從那兒傳來的。我這邊的方位沒辦法直接觀察到侍從們的宿舍，想要一探究竟就必須下到一階，然後繞過去。

半夜時分在旅店裡四處走動，幾乎不可能遇到人——當然也不排除巡夜人經過的可能。他們裝備了大號強光手電筒，毫無防備被那種強光直射眼睛絕不是什麼好的體驗。

當我穿過天井，登上一側的階梯進入侍從們的寢區時，那個聲音近乎就在耳畔了，呼吸粗重而急促，音色嘶啞，渾濁的震動聽來就好像什麼粘液狀的東西堵塞住了他的喉嚨，模糊難辨的咕噥聲激得人心裡一陣陣發毛，我猜測他是否正在經受著什麼周圍人無法察覺的痛苦。屏息走過一個拐角，我在不遠處的第二個拐角終於撞見了聲音的主人的真面目。一個矮胖的男人，步履蹣跚地從走廊盡頭走過，歪斜咧開的口中洩露出苦悶的呻吟。他仿佛一具搖搖晃晃地行屍，神情呆滯，不時地癲狂囈語著一串又一串我根本聽不懂的語言。我看不出來他到底想到哪裡去，他揚起的腦袋以一種扭曲的角度耷拉著，雙手如同回應什麼召喚似的茫然地伸向前方。他的一舉一動無不充斥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首先可以肯定他絕不是起夜的人，那麼最具可能性的解釋就是夢遊症了。

夢遊中的人一旦被叫醒，就好比過吊橋之人被割斷了吊繩，巨大的落差極有可能讓人瞬間陷入精神錯亂，所以我幾乎不敢發出絲毫動靜，只得小心翼翼跟著那個夢游的男人前進。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漂浮的幽靈，拖著腳步走了好一會兒，最終消失在了通往三階的樓梯口。

至此，倘若只是我撞見了某人駭人的夢遊行為，那倒還是小事情，這件事最駭人聽聞的地方在於，翌日一早旅館中就傳出了有一位员工失蹤了的消息，而我趁著早膳時間向附近的人打聽了失蹤者的體貌特徵，發現失蹤了的人恰好就是昨晚我撞見的那個莫名夢游的男人。

此時此刻，難以用三言兩語表述出我的心情。

近在身邊的人離奇失蹤，我不禁開始對我調查的方向萌生了一絲不確定。可縱然我向他們透露我目擊過那個人的異狀，也未必會有人相信我——該做的工作是調查，而非介入，我心裡有數。

不祥的預感在心裡生根，我不確定我鎮定的態度還能夠保持多久。如果有可能，這個時刻我迫切希望能聽一聽兄長的意見，是兄長的話，想必能夠發現不少我忽視的地方吧？想歸想，既然是主上委以的重任，我就必須自己找到解決之道才是。

這件事像一陣風一樣在旅店裡傳開了，恐慌無可避免。守林人又增派了好幾個人，擴充了每一班的守衛人數，與此同時旅店裡也馬上有人報了警。在警員趕到之前，那位前臺的女侍匆匆找到了我，千叮萬囑讓我最好呆在房間裡，不要到處亂跑，更不要做多餘的事。的確，我有辦法應付警員的審問，靜觀其變看上去是一個可行又安逸的選項，但是此時此刻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待那位女侍離開之後，我直接利用員工通道來到後院，找到了昨天打算雇為嚮導的那位小工，向他打聽詳情。

我叫住他時，他正專心致志埋頭幹活。對於我的到來，他的表現顯然不如昨天那般積極熱情，尤其當我問及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我從他臉上讀出了一絲緊張和疲憊。一系列不自然的反應證實了我的猜想，他們無疑有什麼瞞著我，或者說，他們竭力地想要掩蓋某些事實。我自然不願往相對陰謀論的方向上想，但他們神神秘秘的舉止言辭叫人根本琢磨不出這些人類腦子都在想些什麼。

簡短的談話中，獲得的情報有二——

一是關於失蹤男子的身份。那位男子是旅店的一名廚子，約摸四十歲；近幾天行為沒什麼異樣，從前既沒有夢遊病史也沒有精神疾病病史，平日裡人緣不錯，個性豪爽，基本沒有仇家；斷定失蹤的依據除了清晨喊職工們起床的管事發現那個人一大早就不知去向，旅店上下搜遍也不見人影之外，守林人在上山的參道旁，撿到了那個人的一隻鞋子——戶野山、又是戶野山！他居然上山去了，而且並非利用了什麼策略避開把守，只是剛巧那個點守林人中有好些人抵不住困意打起了盹，給了那個人可趁之機而已……很好，我下次也試試在那個點碰碰運氣吧。

二是發生在小工身上的事。他抱怨他做了怪夢，隔著林中的瘴霧，山在呼喚他，有什麼東西快要來了。夢中的他拼命邁著雙腿，有時循著水聲有時循著風聲，有時又是群鴉的嘯叫，一路追過去，直到看見了盤根錯節的高大林木圍成了密不透風的牢籠，還看見了湖中心的孤島——他連連強調它就像一座蠻石棺材；他說不知道哪裡有個洞窟，好似一個巨大濕滑的繭，還有諸如山一樣威嚴的巨怪盯著他瞧，看得他覺得雙腿發軟，心臟都快被燒穿了；再之後，淹埋了他的漆黑濃稠的水，嗡嗡的私語對他喋喋不休；他說他忍不住想大喊大叫，可四肢卻被釘住了；接著，他被迫灌下了形容不出來質感和色澤的黏液，耳邊有此起彼伏的念誦聲，可念得全然不是人們熟知的佛經或咒歌……他語無倫次地說了好多好多，以言辭前後矛盾得厲害為主要特徵。說到後來，我一度以為他是不是驚嚇過度而有些魔怔了。

這個飽受折磨的可憐人，精神力早已捉襟見肘，和我的交談對他來講儼然是雪上加霜。怪誕的噩夢加之同事的失蹤，接連的打擊必定是把他嚇壞了，即使有活人（這麼說也不是很恰當）在他面前同他說話，他也一副魂不守舍、敏感得好像碰一下就會跳起來的樣子。為表歉意，我從房間裡拿來了方巾，用井水打濕後遞給他，好讓他收拾一下他被污漬和虛汗弄得一團糟的臉，等他稍微冷靜下來一些再繼續向他套取情報。

接下來的幾分鐘，他又向我斷斷續續地透露了一些事。我問他對夢中的高山有沒有什麼既視感，他對再去回憶夢中的經歷表現出了十萬分的抗拒，可終究還是解答了我的疑問，答案是：沒有。倒不是說“和任何的山川河流都沒有一點相似之處”，我試圖向他求證他夢中的景象與戶野山有所關聯的可能性，但是一聽完我的話，他頓時就驚恐地搖頭否認起來。

戶野山本丸全員失蹤、昨天下午的突發大火、今天早上失蹤的男子與小工難以名狀的噩夢，這幾件事之間是否存在聯繫，是我現在最關注的問題。望著日光下的貌似太平的城鎮，我隱隱有著一份“它們之間其實各自獨立，不過是湊巧發生在這兩天裡”的僥倖，然而現實卻沒給我多長時間喘口氣，緊隨而來便是另一名人員失蹤的緊急通告。

守林人隊伍中，負責山間巡邏的那一支，在今天上午的巡邏工作中，走散了一名隊員。

彼時我和小工兩個人仍坐在後院閒聊，他紊亂的精神依然沒有鬆弛的跡象，偶爾還是會提起有聲音不間斷地慫恿他去做可怕的事。守林人中有人失蹤的消息一傳過來，本就是驚弓之鳥的他立即像是被萬千尖針紮遍全身一般驚跳起來，然後馬上就陷入了更為嚴重的失神狀態，縱使我嘗試安撫他叫他冷靜下來，他也只顧得上縮成一團，失焦的雙眼不知凝視著何處，哆哆嗦嗦地念叨著前言不搭後語的話。就這樣，我們耗了差不多五分鐘，他打顫的口中終於能擠出一句平順的語句了。精神上的慢刀割肉讓他連對我說抱歉都有氣無力，卻仍然執意把手畫的潦草的戶野山地圖贈給了我，苦笑著解釋說，若是守林人的嚴密封鎖撤走之後我還在這兒的話，可以照著地圖的指示上山看看。

說實話，我對他無比憐憫，他是一個被殃及的無辜者，可惜我愛莫能助。

不止是山上的本丸發生了匪夷所思的失蹤案件，連鎮上的住民都不能倖免，照此下去，若再不做點什麼，很難想像原本和平安寧的小鎮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因為昨天從鎮上的圖書館和幾位老者那兒借到了些當地的古冊，所以在今天用完午餐後，我準備將它們一一歸還回去。

下樓去前臺確認地址時，我碰見了正在那兒與前臺女侍一道整理資料的旅店老闆。

老闆告訴我，他們在查閱旅店雇傭的人員們的親屬資訊，就是女侍小姐面前那台機子上顯示的。旅店的職員在旅店內無端下落不明，身為這間旅店的主人，老闆認為他有義務告知那位員工的家屬，並和他們好好談談。“是不是只要把事情的經過通知給他們就好了”，我這麼問道，而老闆苦惱地表示，由於他還沒想好該如何賠償，所以只能先選擇這種方式，並承諾補償的事情在日後儘快解決（當然，就算他不急著解決，別人也會找上門來的）。

他看上去快被焦慮逼瘋了，既然剛好要出門歸還借閱的書，我便提出由我去跟家屬談談，一來是舉手之勞替人解圍，二來我也有一大堆疑惑迫切想予以求證，有機會跟失蹤者的家屬稍微談談，那是最好不過的了。老闆本人對於有人能替他代勞感到欣喜萬分，細心地將需要用到的位址整理成表，列印了一份給我——他可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人啊，待到事件解決之後，我必須得好好道謝。

失蹤者的家並不難找，外觀上也是一座極其普通甚至略顯老舊的民宅。我以旅店老闆的傳信人的名義叩開了他們家的門，迎接我的是一位老嫗，即是失蹤者的母親。他們家裡還有一個年幼的女孩子，是失蹤者的女兒，這會兒上學去了；問到孩子母親的去向，我得知失蹤者的妻子不是當地人，而是從瀨原那裡嫁過來的，她在一年前就自盡死了。從遺書上看，那位女子大抵是身體虛弱，久病不愈，最終抑鬱不得解，唯有選擇撒手人寰，是個十分悲傷的故事。

我無意中提及了老婆婆的傷處，她的表情也一下子變得哀戚起來，而正當我打算道歉的時候，她卻慢慢地擺了擺手，示意我用不著這麼惴惴不安，接著，說了一句古怪的話。

她看了看我，說道：“瑞穗回去了，靈魂回到山裡去了，那裡的神明大人張開懷抱迎接著她，神明吃飽了，明年就安穩了。”

瑞穗是那個女人的名字，婚前的名字是見野瑞穗，失蹤者的名字是長谷川平三。這些都不是重點，不過既然知道了，便順帶記下了，願兄長莫要介意才好。

老婆婆的話讓我心底湧上一陣森寒和不安，我摸不清楚她話裡的意圖，只好盡可能以謙遜的態度向她求教，然而她看著我的眼神，卻總給我一種被妖異的烏鴉窺視著的感覺。

她在家中那座焚著香的神龕前跪坐下來，向我解釋起戶野山信奉的神來。她說她還小的時候，這裡還沒供奉起如今這位山神，哪怕是她孫女出生的那一年，信仰都還未廣泛流傳。但是最近一年來，這股信仰之風忽然遍及了整個城鎮，不止如此，周圍的一代都逐漸開始傳承起這份全新的信仰了。

是新的神明更為靈驗呢，還是僅僅信仰本身的更迭換代，老婆婆說不上來，我就更不可能研究出結果了（這類事果然還是得請教石切丸閣下，不知道兄長能否幫我請教一下呢？啊，要是覺得麻煩的話，那先算了吧）。相對有依據些的解釋是“新的神明鎮壓住了大地躁亂的胎動”所以趨利的本性驅使下，人們開始崇拜起新神的力量來。這一點對照當地大小地震的記錄也能看得出來，因為地震頻率不知何時從雜亂無章開始轉向週期性發生了。

那位神明究竟是何方神聖，連“大地的怒火”也能干涉了嗎？

況且據我所知，如今尚能顯形於世的神明也……不多了吧？

當我將旅店老闆托我傳達的話傳達給了這位老婆婆時，她也全然不似一般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老者般痛哭或是悲號，即使我事前準備了一點安慰的話語，她非但沒有領情，反而還擺出了一副宛如說教不懂事的小孩子那樣的架勢，盯住我一字一頓地說道：“外來者，你什麼都不明白。平三他，這是去做即身佛了啊。”

“即身佛”……

是我理解中的那種“即身佛”嗎？！

木食修行，土中入定，最初是密教的修行方式，不知何時起，漸漸成為了“‘獻祭’給神明的活祭品”的代名詞……

但是，明明是如此殘忍的事實，她卻仿佛在宣佈什麼不容褻瀆的神諭、她的兒子被封授什麼至高的榮譽一般，說完這句話，就沉浸到無上而虔誠的陶醉感中去了。

面對她的反應，五味陳雜，無言以對。

評價為冷血無情未免過於膚淺，可那位不知名的神明對她而言是無可替代的信仰，生存的支柱，人生的信條，這些虛無縹緲之物滋養了她的精神，給予了她慰藉，長此以往下來甚至超越了血脈親情……這種事，怎麼想都覺得令人心驚膽寒。

說來，那麼容易就被人類的情緒所影響，兄長要是在场，肯定會笑話我的吧？

嘛，撇開我的心情不談，在老嫗這裡，我還瞭解到了一些別的資訊。

三月四日，也就是我所處的今天，是祭神的日子，但是今天接連發生案件，守林人又封了山，所以祭祀儀式沒有舉行。原本的祭祀持續一周或者一周半，依據這一年的情況而定，“神怒”不易平息便適當延長，“神怒”平息得快就如期結束。同樣的，上半年的祭祀在彌生，下半月的祭祀就在長月，避開了神無月，流程仍舊和彌生的祭祀一模一樣。

祭祀儀式的細節方面，恕我無能為力，還是沒能問出什麼來，但其餘部分大體皆同我昨天的推測相似。時間方面，我們的主上也是在上半年的三月和下半年的九月進行祭祀工作，態度稱不上勤懇上心，卻一直維持著這個傳統，不曾中斷過；再者，我們的主上作為神職人員，也並非從一開始就信仰那個什麼山神，我聽說他以前是正統神宮出身的神官，任職審神者、建成本丸之後才開始轉向了新的信仰。

同樣信仰著“新生”神明（真的是新的神嗎？），同樣的祭祀週期，加之主上一反常態的急迫，火速傳召我去見他，並交給我這個任務……我越來越有一種我們的主上很有可能和這裡的人信仰的是同一脈宗教的推論，可惜暫時沒有更進一步的論證。

不過話說回來，經過了這番調查之後，“戶野山的一系列事件都圍繞著當地的奇異宗教”這一猜想，確實在徐徐浮出水面。山中的本丸一夜之間全員神隱，山下失蹤的人都像是被戶野山所吸引一般，迷失在了山裡，這座山又是當地神秘宗教的發源地……我的潛意識始終不願相信我正猜想的事，但其蟄伏著的影響無疑是災難性的。

告別了那位老嫗，我離開了這所民宅。闔上背後的門時，低啞的念誦聲仍然依稀可聞，而從民宅出來後，我也逐漸察覺到整個城鎮像是迎接著什麼恐怖的東西降臨一般，嚴肅緊繃的氛圍宛如陰霾壓頂。

人們惶惶不可終日，畏懼於山中神明的憤怒，想方設法討好神明以求平安。

壓抑的空氣刺痛了皮膚，我穿過臉色凝重的人群，幾經波折，找到了昨天借閱的幾本書冊中，其中一冊的主人的住處。

借書之初，我瞭解到書的主人，即這會兒招待我的老者，姓柳生，是個退休的大學學者——除了在研究所擔任研究員之外，他退休前還擔任過教書人的工作，所以說，人類的體系真複雜……不過好處在於，他是民俗學方面的學者，應該對地區風俗有不少獨到的見解吧（聽說民俗學研究的部分包括了付喪神，感覺很微妙。不過，柳生先生的研究方向不是這方面）？利用二度拜訪的機會，我還是用上了之前觀光客的身份，向柳生先生討教當地民俗的問題。

柳生先生獨自一人居住在此地，夫人遠在他處。他起初似乎是以學術考察的名義來到這兒的，隨後便定居了下來。今年是2208年，時間溯行軍大肆出現的時間是2205年，而早在2168年，他所屬的調查隊就來到這裡進行民俗考察了，不得不說，真是不可思議啊。柳生先生非常歡迎有“學生”上門諮詢，我的到來令他看上去年輕了十幾歲，他猶如又一次重回大學的講臺上一般，激情澎湃地講述起考察隊的歷歷往事，還慷慨允諾我可以隨意翻閱這兒所有的藏書。從他的書櫃上，我分別找到了一冊剪報集和一冊研究手記總編，一邊聽他介紹，一邊記錄收集到的各類資料。

粗略翻閱過研究筆記，泛黃脆硬的紙面提醒了我這東西承載了對人類而言相當漫長的時光的分量。正文部分是從2168年夏，考察隊進入戶野山區域開始，一直記錄到到2195年秋，考察隊臨時“解散”（確切地說，是研究方向出現了分歧，前輩們大量退出，年輕的調查員們却不願放棄研究）。儘管隊員們分道揚鑣，後頭的附錄仍舊保留了少量後期年輕隊員們的調查結果，單從這一點上看，大家都是對自己的工作抱有純粹熱愛的人啊。

通過這本厚厚的記錄，我注意到一點，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戶野山的信仰自始至終都以這座古老的戶野山為核心，戶野神社早在十五世紀就建在戶野山上了。

要知道，戶野山本丸建成之前，整個戶野山區域的信仰可不是如今的面貌。戶野山本身歷史悠久，當地人最開始信奉的是出雲川之神的配偶，名為戶野禦命的山嶽之神，戶野山也因此而得名。關於這位女神，記錄中整理了大量且詳細的文獻和古物資料，有名字也有畫像，絕不可能是如今這位後來居上的神。

後來的事，想必兄長也知曉，時間溯行軍大肆進攻，2205年年初，戶野山上建立了當地第一座本丸，同時為首的審神者將一種全新的信仰帶了進來……不，這麼說也不恰當，因為調查報告表明是審神者發現了藏在戶野山深處秘境中的“神跡”，接受了“神諭”，才成為了全新的秘教傳播開去的助力。短短數月，戶野神社改為祭祀新神，戶野山當地的住民也紛紛追隨審神者，投入了新神麾下。

戶野山的新興信仰就發展了短短三年，到底是怎樣的力量才能讓它顛覆掉這片區域原有的傳承？用一種不那麼嚴謹的說法，那就彷如侵蝕一般，外來的未知教義迅速蛀空了原生宗教的根基，緊接著，取而代之——揣測神的意圖著實愚不可及，可動機？意圖？我發自內心渴望探究這一切。

再說另一本剪報集。以當今的時代來看，報紙差不多已經是一種“對傳統執拗的傳承”了，象徵意義多過於內容（因為類似的內容似乎哪兒都能查閱到），所以像柳生先生這樣長久堅持整理報刊資訊拼貼剪報集的人，我不由地心生欽佩。數十年的時間對於吾等付喪神而言頂多是彈指一瞬，然而對於人類來說卻是漫長的大半生。更重要的是，在他退出考察隊之後，仍舊忍耐下長久的寂寞默默關心著考察隊的動向，這該是多麼可畏的毅力。

試問一個人究竟可以為自己珍視的事物做到何種程度？說實話，真令人羡慕又神往啊。

剪報集為黑色皮革封面，翻開後第一頁的塑封裡裝了三張合照，根據照片下方的注釋來看，似乎是考察隊成員們在考察活動中拍的合照。考察隊初期的成員不多，十個人都不到，柳生先生告訴我，他們從任職的大學和研究所招募志同道合的夥伴，一點一滴擴展到後來三十多個人的規模。這支研究各地歷史、民俗與地質的考察隊，大概是柳生先生和同伴們畢生心血的凝結吧，這在從剪報的正篇部分也有所體現——正篇部分的內容除了各地的重要新聞外，最多的就是關於考察隊的新聞了：紀念新的研究結果的發表、紀念考察活動順利結束、紀念新的考古發現……當然還有祭奠他們永遠失去的考察隊成員。

我之所以會這麼說，是因為我看到了其中的幾條人員失事的消息，但這當中最讓我心驚的，是剪報集後半部分所記錄的，一條發生於2206年3月的新聞——

2206年3月15日，幾經換代重組的考察隊出發進入戶野山，展开那一年的第五次調查。考察小隊的成員為地質學家早乙女良介，以及他所帶領的三名學生，據說是發現了“神跡”可能存在的地點，計畫乘著祭祀活動的尾巴進行這個月最後一次調查。然而3月15日下午，考察隊就與外界失去了聯絡。3月15日至3月18日之間搜救行動一直展開著，然而遲遲無果，直到搜救人員在山的深處一處山體滑坡後形成的淤積中，發現了考察隊的背包與毀壞的器械，遺憾的是，隊員遺體並沒有找到。

事後貌似僥倖從修復後的器械中還原出了僅存的一小段影像資料，它表明考察隊之所以會遇難，是在當天午後遭遇了突發的泥石流。這還不是最讓人悲傷的，注意到我在閱讀這篇報導的時候，柳生先生用無比哀慟的口吻述說了一個更加心痛的事實，那就是2206年3月19日，也就是考察隊的悲劇發生後的第四天，在舉行完了哀悼會之後，歷時三十七年的考察隊正式宣佈解散。

“他們被山給吞噬了。”

故事結束的那一刻，從柳生先生口中吐露出了這樣一句飄忽的話語。

老者的一番話，使得這座本就疑雲重重的山脈顯得愈發蹊蹺可怖了。據他口述，早乙女先生是他在大學工作時的同僚兼好友，也是2195年考察隊人員大變動的時候，繼續留在考察隊的人。新生的考察隊從2205年開始就將注意力瞄準了戶野山上新出現的信仰，因為流傳有發現過”神跡“的說法，這一行人便展開了對山中“秘境”和“神跡”的調查。隨著調查深入，成員們逐漸著迷於三月和九月上山、追趕祭典，可惜祭祀過程不允許被拍攝，更不允許偷看，調查只好私下偷偷展開，誰知道，在他們即將接近真實的時候，竟然發生了如斯慘劇。

柳生先生淒涼的歎息叫人不忍，將剪報集翻回第一頁時，那三張考察隊員的合照又一次映入眼簾。在同伴們都離開後的日子裡，一個人翻看泛黃的照片和文字，獨自懷念著一同經歷的快樂和痛苦，想到這裡，我終於深切地感受到了寄宿於這些書冊當中的情感，究竟是何等沉重。

但這件事情還沒完。

我之前也說了，我從柳生先生的宅邸中找到了少量關於那位新的山神的珍貴素材，即使仍然單薄，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強得多。柳生先生向我簡略談及了他的看法，他認為這種信仰風俗的特點，除了發展時間短、祭祀時間固定、排外性非常強之外，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特點，就是“獻祭”，這點是之前未曾聽說過的（如果不去管那個“即身佛”的概念的話）。

柳生先生向我介紹說，他認為新的神，並非是不久前“誕生”或是被人“發掘”而產生，那位神大概已經存在很久了，時間追溯到人類還未有立足之地的時代也不為過。之所以沒人發現和記載，是因為它一直保持著沉寂。歷史上可能存在過對這位神的信仰活動，怎奈規模之小，幾乎沒法長久生存，一次次湮沒于歷史的長河中——但，它確實一直存在，就好像一條碩大的寄生蟲一般——柳生先生管這定義為“休眠”。因此，戶野山新任山神的信仰的誕生，源自於有人“喚醒”了這位沉睡在戶野山深處的不知名的神祗。

“是先有人對信仰的需求而誕生了神，還是神的誕生吸引了人們獻上信仰，這個問題一直有待定論。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神依賴於信仰而生，有一位神‘誕生’他就必須有信仰的滋養，如今戶野山的這位神，只怕是沉睡了太久，這個龐然大物正貪求著大量的‘信仰’吧。”

柳生先生對我解釋道，並表示神想要儘快獲得想要的東西，搜集供物是最方便的途徑，反過來說，人們的“上供”也能安撫神明，“鎮住”神明的怒氣，作為表達敬畏心的形式。

“戶野山新生的山神，影響力或許遠比我估算的要廣。從外表上看，祭祀儀式與其他流派的宗教差別不大，然而無論是短時間內膨脹到這種地步還是滲透力如此之深，都屬於‘異樣’的情況。沒有什麼是憑空產生的，據我所知，‘發現’神的是本丸的審神者，那麼由這些大量神職者組成的大團體中，說不定還有其他信徒。人都是有願望才會求神，我不由地好奇，審神者這類人不去祭拜武勳神轉而尋求這類非正統的神明的啟示，你覺得會出自什麼樣原因？”

“我們的主上好像也是……”，我幾乎下意識就要說出口了。

信仰可能出自一脈，這一點得到了理論層面的支持，也促使我質疑起戶野山的案件與我們本丸之間的關係了。退一步說，就算不去懷疑我們的主上是否知情，參考柳生先生的推論，我身邊發生的災難的範圍，是單單局限於戶野山腳下，還是會持續蔓延開來？

假如終有一天會波及我們所在的本丸，那我就無法袖手旁觀。

可我由衷地，不希望兄長因為我的自作主張而被捲進來，我能預感到我所要深究的事將遠遠超出我所能掌控的範疇，最後會如何，誰都無從知曉確切的答案。

告辭之際，柳生先生對我的到來表示了感謝，他這麼客氣反而讓我這個叨擾人家的有點過意不去，然而正当我即將推開大門離開的刹那，柳生先生忽然叫住了我。

他對我說：“再深入就沒有退路了，知道得越多未必是好事，我私心懇請你收手，那對你我都好，年輕人。”與先前形成了鮮明反差的話語令我感到困惑，但我很快能理解，他不希望我重蹈考察隊覆轍的苦心。我想了想，回答他：“我不是人類，是付喪神。所以我說不定能夠觸碰到比人類所能觸及的極限更加深的地方。”我的本意是希望他安心，但是一時衝動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到底是好是壞……我不知道。

兄長，你會不會也認為我做的事情，是錯的呢？

我真心期盼著這件事能有眉目。

辦完了所有的事，回到旅館已經是下午四時三十五分了。

我剛準備把失蹤者家屬的回復轉述給旅店老闆，就聽到了一個令我震驚非常的噩耗：

後院幹活的那個小工，就是之前一直和我搭話的那位，十分鐘前不見了蹤影。

接踵而至的失蹤案件讓我的內心一陣陣揪緊，那就好似眼前的世界在逐漸崩裂一般，遲早會曝露出脆弱的外殼之下的夢魘。

小工的同事指出小工在失蹤前間歇性地神情恍惚，胡言亂語，他們都當是這個人發了急病。後來，警員趕來調查，得出的結論是“神隱”，我沒有聽錯，看來他們也終於束手無策了。

好不容易得以休息一下，我回到房間裡繼續給兄長寫信。送來茶點的時候，旅館的老闆說老是看我在全神貫注地書寫，忍不住好奇想問我在寫什麼。我解釋說那是寄給遠方的家人的信，於是老闆就送給了我一張郵票。

真少見啊，郵票這種東西。畢竟如今，電子郵件之類的便捷的資訊傳遞手段早就如同呼吸飲水般與人類的生活融為一體了，只不過我不怎麼喜歡那種方式，所以還是選擇了手寫書信。將郵票對準光源觀察時，我看到了隱藏的浮水印，似乎是什麼機構的標誌——該不會是哪裡的紀念款郵票？把如此珍貴的東西送給我真的好嗎？面對我的不解，老闆大方地表示我只管收下就好。

十分精緻的郵票，他可真是個好人啊。雖說現在基本用不到了，但我還是決定在最後一天寄回來的信上貼上它，這樣兄長就能一目了然我馬上就要回來了吧。

以“晚上不安全”為由，前臺的女侍再三叮囑我切勿外出亂跑，只能待在房間裡的這段時間著實是煎熬。一方窗框中所見的戶野山的剪影，從最初給我的春意盎然的印象，早就逐漸演變為一隻巨大的招搖的鬼手。當天晚上，守林人的守衛又比白天少了幾個，銳減的火把數量鮮明昭示了這一點。我一度懷疑過這間旅店，乃至整個城鎮是否寄宿了什麼不淨之物，可今天我試過了，集中靈力去感知周圍是否存在妖物的氣息，結果空手而歸。

我本以為這一整天會在彌漫著的忐忑與猜疑的氣氛中無聲地結束，然而就在我沐浴完畢，從溫泉那兒回房間的路上，本來應該被蓋棺定論為失蹤人員的那位後院小工，又一次出現了。

他如同昨夜裡夢遊的那位廚子一樣，邁著蹣跚的步履，整個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地朝走廊另一端僵在原地的我走過來。距離的拉近，我得以觀察到他形容枯槁的臉，簡直可以說那就是一張粗糙的人皮繃在骨頭上面。他時不時地張嘴，可我聽不明白他仿佛攪拌著稠厚液體的喉嚨中溢出來的究竟是些什麼詞彙。正當我打算伸手扶住他快要倒落的身體的時候，活生生的異象就在我眼前發生了。

首先是他的臉，以超乎常人理解的速度迅速乾癟，緊隨其後的是他的身體。皺縮的頭顱將他的眼珠硬生生突擠出來，他如同一具乾屍，吱嘎作響，不斷開裂，傷痕中溢出大量的瘴氣和膿血。這個人或許還殘存了一點點意識，整個過程就好像淩遲一樣帶給了他難以承受的痛苦，差不多接近報廢的喉嚨掙扎噴吐出幾聲悲鳴和求救，但那聽起來就跟一台老舊的鼓風箱一樣，短短幾秒之內，他就再也發不出什麼像樣的聲音來了。

他的歸來給所有人都帶來了不小的衝擊，明明我才是離他最近的那一個，但那些離得遠遠的人一個個都渾身劇烈地戰慄著，瑟縮在牆角門後，瞠目結舌地盯住我這裡。

費勁了全力，他破敗的聲帶中終於又擠出了點什麼，喊的似乎是我作為觀光客時使用的假名，但話還沒說完，我就眼睜睜目睹著他腐爛的臉上脫落下來一整塊黑乎乎的東西——人的下顎，夾帶著辨不出來源的黏液，掉落在旅店走廊的地板上。所見之事在我腦中激起了猛烈的暈眩，沒等我恢復過來，形同骷髏一般的他的身姿，咧開了沒有下顎的嘴，尖叫著從二樓一躍而下，跌跌撞撞沖上了戶野山去。

山在吃人……

這是非常直觀的感受。

確切地說，這座山中，的確有什麼在引誘著人類走向瘋狂，然後被吞食。

當地人的畏懼與柳生先生的擔憂遠非空穴來風。

連絡人世與非人世是神職者的職責，但非人世之物，哪怕是“神”也並非全是善類。有人帶頭祭祀起未知的神，憑空誕生的信仰能夠洗腦那麼多人，盲目投喂著孕育詛咒的胚胎，這種景象怎麼想都十分可怕。加之近日來發生的種種怪事，若真的和這個“神”有關聯，那麼我認為，浸淫了那麼多人的血肉和靈魂，他們所祭祀的已經不是“神”，而是一隻貪婪的大妖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回到房間裡去的，即便我坐著、強迫自己平靜下來好久，甫才目睹的事物連同令人作嘔的暈眩感，依舊刻印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那是恐怖這個詞彙的具現化，比千萬噩夢的累加還要誇張得多，任何一個普通人哪怕看上一眼，都該覺得渾身冰涼了。就在上午，這位小工還在同我說話，雖然神情萎靡，語氣懨懨，可至少是個活物；剛才我所遇到的，我多麼希望那是我太累了而產生的幻覺，但此刻門外奔跑哭叫的人聲，都是真實的。

我並非有意將這些怪誕詭異的事物呈給兄長看的，只是心裡始終有一個聲音在敦促我，如果我不留下些詳細的記錄，那麼這些真相就永遠不會有人發現——直到悲劇發生的那一刻。

多希望這件事能儘早結束，有的時候我差點就有了不在乎結果如何，只要這件事以最快的速度了結掉，我就能松一口氣了的念頭。

真沒出息啊，源氏重寶居然會有這種不成器的想法。

不過，偶爾，人確實該多往好的方向想一想。

陸陸續續的恐怖案件為鎮子蓋上了一層陰鬱的氣氛，某種程度上卻為我提供了稍許“便利”——用人類的話說，極為反人道的“便利”——守林人的數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劇減少，晚上九時三刻的時候，把守參道的人數僅餘十人，預計明早就剩下個位數了。如此一來，只需想辦法讓這些衰弱的守備力量睡一小會兒，就可以順利踏入戶野山，祈禱我現在去還為時不晚。

在這種關頭獲得了寶貴的機會，會不會是戶野山也在召喚著我？

我不確定，唯有親自去調查了才能得到答案。

那麼，暫且擱筆，贅述甚多，還請見諒。

雖事態頻發，但我尚平安，望兄長放心。如蒙回書，不勝感激。

敬具。

三月七日 膝丸 上

（這封信的後面用回形針仔細地固定著一張紙片，應該是複印了寫給主上的日常報告，從中裁取出主要內容的樣子：）

時間：二二〇八年三月七日（戶野山 三月四日）

調查人：膝丸

內容：

昨夜失蹤旅館廚師一名（警方調查結果：暫無）；

守林人共失蹤八名（上午一名，中午兩名，下午五名，均為入山巡邏和搜救同伴）；

下午失蹤旅店的小工一名（警方調查結果：神隱，但應該有其他原因）；

实际失踪人数可能比我所记录到的更多；

失蹤者家屬提到了“即身佛”的概念；

從一位考察隊前成員處瞭解到了少許當地信仰變更的資料；

推斷失蹤案件與戶野山中的特殊宗教有關。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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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了突然不知道該說些啥了wwwwww

篇幅那麼長，大概會很有槽點吧。但是請理解啊，這不是一般的家書。上一章後記也說了，弟弟是把調查到的情報寄回來的……雖說調查員一般都是高危職業哈哈哈哈。畢竟這一天發生裡那麼多事，整個小鎮的日常在迅速崩壞著，緊迫的事態也要求弟弟趕緊上山去調查事件的源頭也就是戶野山的本丸。

所以下一章就是上山調查的部分了wwwwww

依舊再提一遍，大量捏造注意，大量捏造注意，大量捏造注意。接受不能還望退避。

至於這封信裡出現了好多人名，我的考慮是，記錄方便。弟弟調查的時候不可能連別人的名字都不問吧，以“那個人”來指代容易搞混不說還很沒有禮貌，所以就讓弟弟仔細記錄了涉及了事件的幾位（只能活在這一章的）人員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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