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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5,3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6730 ℃

  他越想越是心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满背是汗,森寒的目光遍扫众人,不觉流露杀意。胡彦之本是随口戏耍,此际却有些心寒,暗忖道:「看来,这小子竟是头青眼狼。不过是句玩笑而已,他却动了杀心!」

  「这是怎么了?」

  一声娇柔惊呼,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漫出厅堂,横疏影披着一袭玄黑大氅,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黑氅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将她腴润曼妙的身段尽皆掩去,却依然露出一双踝骨浑圆、肤如细雪的脚儿来,套着小巧鲜嫩的鹦鹉绿绣鞋,益发的娇妍可人。

  众多射司的兵士们一见她来,不觉一愣,怔怔盯着那裸露小半截的雪腻足踝,满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纷纷低头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瞬息间,满院几十条大汉俱都俯首,犹如泥塑木雕,并肩齐列,一动也不动,风中只余「砰砰」的心脏鼓动声响,撞击之猛之剧,几乎能想象热血奔流的模样。

  横疏影揪着氅襟抵御寒风,另一只纤纤素手一挥,淡然说道:「这是我歇息的地方,谁让你们进来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枪骑队长不敢违拗,冲独孤峰及二总管一躬身,率众退出院门,队伍井然有序,院中片刻无人。

  横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这位胡大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们怎地动起手来啦?」独孤峰面色犹青,腾腾怒眉一下子还缓不过来,冷哼一声,摔开胡彦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头,胡彦之也不想太让他下不了台,故意踉跄几步,摸着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训我哩!让我别乱说话,以免冒犯朝廷,落了个大不敬之罪。」

  「那敢情好。胡大侠口没遮拦的,是该教训。」横疏影抿了抿嘴,自顾自的笑起来:「只是当今之世,天下太平,便是有人去报你出言讽政,官府多半不肯办,没凭没据的,回头就是一条现成的诬指之罪。升斗小民怕受牵连,官老爷们更加的怕。」

  独孤峰闻言凛起,微一思索,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容色稍见平霁。

  横疏影侧身一让,嫣然道:「世子,这位是水月停轩杜掌门座下高足,染红霞染二掌院。妹妹,快来见我家世子。」染红霞不爱应酬,勉强扶座起身,福了半幅,低声道:「世子安好。」

  独孤峰盯着她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锐利的视线有如实刃,紧贴着她玲珑有致的胴体曲线,由上而下,丝毫无遗。一股湿黏冰冷的不适感,仿佛沿着无礼的注视渗入骨髓,染红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额际如有无数针尖攒刺,一时之间竟有些恶心想吐。

  「染红霞、染红霞……染……」独孤峰反复念诵几遍,忽然抬头:「这个姓氏十分罕见,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你,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什么人?」

  染红霞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微眩,忙扶住镂空门扇,定了定神,低声道:「正是家父。」众人无不惊讶。

  独孤峰双目一亮,又打量了几眼,见染红霞虽有病容,却生得一张雪白标致的瓜子脸蛋,双腿修长,身段玲珑浮凸,实是少见的美人,暗忖:「染苍群手绾重兵,坐镇北关多年,被誉为当世战神,该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想……他的女儿竟如此美貌!」

                ◇◇◇

  据说染苍群膂力过人,精擅马术,使一口五十二斤重的云头象鼻刀,杀敌直如切菜砍瓜,当者无不胆寒。因战功彪炳,短短数年间,由一介冲锋队长升至骠骑都尉,所部均穿红衣红甲,自称「血云都」。

  过去「血云都」乃是独孤阀麾下的精锐部队,比之西山韩阀的私兵「飞虎骑」亦不遑多让,都是昔日央土大战中威震天下的劲旅。染苍群的北关军继承了这支百战劲旅的番号,被誉为是当世精兵。

  太宗继位后,命染苍群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防务。按照孝明帝的本意,异族慑于北关军威,已多年不曾蠢动,本想将他调回平望都述职,待得历练几年京中官场,便要擢升为大将军,官居太府,为皇帝总领天下兵马。

  面对这军旅生涯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苍群却派出千里快马,上了道奏折婉谢。

  折中写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普天之下能胜臣者,几稀;服冕庙堂、定谋擘划,则普天之下,臣能胜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执卫北疆,乞愿归老。」末尾又不忘提醒道:「天下兵马,俱归陛下所有;三军将帅,皆是陛下指臂。太平之日,尚无四镇之用,须大将军何?」

  太宗读完,命内侍将折子递给陶元峥看,笑道:「就凭这等见地,也够资格做大将军了。怎地这些人个个都不肯升官?」

  其时陶元峥病痾已沉,行动不便,要坐在御赐的软垫长背椅里才能勉强看完,费力说道:「苍鹰不轻易扑击,那是苍鹰的风骨。陛下莫忘了逐猎才是苍鹰的本性,若教示于笼中,岂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从此撤去大将军一职,不再设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余,这位一手建立起国家制度、满朝文武皆惧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长逝。陶元峥死后,太宗年年祭拜时都执弟子之礼,以追念少年时曾在东海老宅的书房里,与弟弟们一起听他讲授经义的往事。

  太宗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观处。

  镇南将军段思宗率大军南下,威服南陵道诸封国,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几场威吓性的小战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较之下,北方异族骁勇狞恶、直如鬼怪,曾一路踏平碧蟾王朝的重重守关,一举毁灭王都白玉京,各军闻之色变;后来,异族莫名其妙撤退,各地军阀才得以松一口气。

  按说北关道面临的敌人如此险恶,理应营城筑垒,坚守不出,但染苍群接任镇北将军的头几年,岁岁均冒雪主动出击,将王朝防线不断向前推进,盘据北关道外的异族残部捱不住雪灾与军队的双重夹击,最后被赶入更北方的诸沃之野。

  染苍群更上疏征调北关道廿州六十五县的民夫,连同各军、各节镇的屯田兵共十万人,欲沿诸沃之野外侧的婴垣大山筑起坚城壁垒,以垣相连,依着山脊深林结成一道防线,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抨击他「驱民以死」,有人则质疑他有不臣之心,想借此激起民怨、消耗国力,伺机图谋不轨。「将军位极人臣,又拥重兵,为天下人所敬。」幕僚劝他:「何苦将自己推到刀锯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据说染苍群只是抬头盯着天看,什么也没说。

  此事不只朝野议论,连太宗自己也犯疑。

  北关军主动出击,将异族族民赶进了诸沃之野那样的蛮荒地带,天寒地冻,生存更加不易。此际是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岂有不进反退,发民夫筑城的道理?

  太宗皇帝与老丞相在深宫里辟室密商,谈了大半天,连陶元峥也反对。

  「他约莫是想要钱粮啦。也难怪,北关道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多待。」继位不久的壮年皇帝捧折沉吟,见昔日的老师面色凝肃,似是想打个圆场:「这样罢!再拨给他十万石的粮,武器、棉衣尽量供应,赏赐白银万两、锦缎千疋,封他……封他父亲一个正二品的金紫光禄大夫好了,你看怎样?」

  陶元峥脸上罩着一层青气,骨节嶙峋的五指捏着扶手,椅上传来极轻极细的喀喀声响——如果那浑圆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苍群的头颅形状,说不定真会被老人一把拧断。

  「钱粮够了,封官则不必。」陶元峥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此例一开,后患无穷。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还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为免打草惊蛇,可让太子走一趟。」无视于皇帝的错愕,老丞相哑声缓道:「明年上巳节过后,皇上再派太子动身前往射平府(北关道首治,镇北将军府所在地),多多送上金银珠宝,赐他剑履上殿、免贡不朝。往后经常赏赐,渐次增加;如此三年后召他回京,便可诛杀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幸好老丞相的谋划最后并未付诸实行。

  第四年的秋后未降大雪,是难得的暖冬,关内正一片欢欣鼓舞、准备迎接来年正月时,五千名异族骁士突然杀出诸沃之野,意图斩关南下,重演当年一路踏平白玉京的奇袭战略!

  北关军的先锋军难以抵挡,退到一处去年才临时建造的关垒坚守,苦苦支撑十三日,终于等到了染苍群所率领的增援部队,经历一番苦战,得以击退鬼神般的异族蛮军。战后派出侦骑,才知三年来迁到新占地囤垦的近百村落共万余百姓,悉数被蛮军所杀,屯田牧场等付之一炬,百里内渺无人迹。

  「……蛮军善骑,非天险不能御。」染苍群写奏折向皇帝报告:「婴垣山前后均为平野,进则深入大荒,难有尺寸之功;退则无险可据,马军平履如夷矣。臣年来与蛮军角争,即为此耳,非蛮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从此对染苍群更加信任。

  染苍群血战数年,又慢慢将防线推进至诸沃之野,朝廷拨款征丁,沿婴垣大山筑起关垒,费时十五年而略具规模,百姓都管叫「连城」或「婴城」,也有称为「染公城」的。

  迄今染苍群仍在北境督建城墙,即使十年来异族未曾大举入侵,边境悄无动静,只余零星冲突而已,依旧无损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形象。提起镇北将军染苍群,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说是当世无双的英雄人物。

                ◇◇◇

  听到染红霞自承是染苍群的女儿,横疏影、胡彦之等都不禁愕然。

  耿照浑身一震,心想:「难怪前辈说她出身高贵,原来……原来是镇北将军的千金!」忽觉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极其遥远。

  那非是水月停轩二掌院与流影城弟子间的差距,而是天与地、云端与尘泥,贵族与贱民间的巨大鸿沟,非是一夜缱绻所能跨越。他想着想着,心中一沉,只觉郁闷难解,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独孤峰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红霞当作什么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染姑娘脸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么?」染红霞恼他无礼,冷淡回答:「小伤而已,不劳世子费心。」

  横疏影噗哧一声,掩嘴轻笑:「好啦好啦,先让人家歇息罢。世子想与染姑娘说话,来日还怕没机会么?你们不累,我都困啦!都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唤来何煦、钟阳,领染红霞等去客房休息。

  独孤峰眼看今夜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马再怎么神骏,总要喝水吃草料罢?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厩,还怕你插翅飞去不成?」随即离去。

  耿照自知身份低微,二总管的偏院不是他能久待之处,躬身一揖,跟着钟阳等退出厅去。却听横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耿照微微一凛:「二总管若问及妖刀,我该怎生说才好?」不免有些踌躇,只得硬着头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染红霞步出院门之前,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眸中烟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心中一阵刺痛:「我若要损你名节,早先便说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放心罢,红螺峪……那夜山洞里的事,我决计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诸人,横疏影轻移莲步,修长的玉腿轮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跨入门坎。

  「把门关上。」她随口吩咐,径自回到堆满卷牍的案后坐下,提笔展卷,又批起公文来。耿照不敢轻举妄动,关好门扉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听候二总管差遣。

  横疏影批了几份文书,翻过几页日帐,螓首未抬,慢条斯理道:「会磨墨不?」耿照赶紧趋前,拈起搁在砚石旁的上等松烟墨条,注水细细研磨。

  横疏影随手批阅公文,支额埋怨:「都是你们这些个生事的。无端耽搁许久,我还有这么多要看哪!」说着轻叹一声,苦笑摇头,雪酥酥的细长粉颈在灯焰下分外腻人。

  耿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执敬司中唯一一个对自己人善、叫长孙日九的前堂弟子,曾经教过他说:「如果遇到你不会、不知道的事儿,又或者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有句话万试万灵,十之八九便不会错。」赶紧低头,小声道:「小人知错。」

  横疏影听得一怔,失笑道:「干你什么事?哪儿学的这些个虚应故事!」

  耿照自己也笑起来,忽觉平日高高在上的二总管,似乎也不是那样可怕,心情大为放松。他从前在长生园时,还不觉得二总管怎么厉害,横疏影偶尔会带些糕饼糖果之类的前来,与他边吃边话家常。那时只觉这名美貌的大姊姊甚是可亲,许久未见,还会禁不住有些想念。

  直到入了执敬司,才知「二总管」的权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绣花鞋底下,只消轻轻一跺脚,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几翻,那些平日威仪赫赫的家将们,在二总管面前头也不敢抬;她若说话的声音放轻柔些,恐怕个个会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二总管动了杀意。

  横疏影不是镇日板着面孔的人,她时常笑,也很爱笑,但仅限于与「上头的人」言笑,指挥部属、交办事务之时,却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看在耿照这些底下人的眼里,无论她怎么笑意春风,在二总管跟前就是要谨慎小心,丝毫不能马虎。

  如这般的自在笑语,自耿照来到执敬司后还是头一次。

  横疏影信笔批点,随口道:「是我派你去断肠湖送剑,不想却遇上这等祸事,还差点丢了性命,真是难为你啦。」

  「小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说谎,老实点头。

  「真可惜。」横疏影笑道:「我本想开开眼界,一睹三十年前为祸东海的赤眼妖刀,偏偏它就是对付女人的东西。」

  耿照不敢接话,唯恐她追问:「你见过中毒的样子么?不然怎么知道刀上真的有毒?」还好横疏影并未深究,隔了一会儿,又道:「魏无音前辈临死之前,将刀交给了染红霞姑娘,是么?」

  耿照不爱说谎骗人,一时为之语塞,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横疏影又自顾自的说:「是了,染姑娘说过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给了她。」想了一想,低头振笔,片刻便批好几份文书。

  耿照暗自松了口气,还在庆幸自己毋须扯谎,却听横疏影一边写字,一边自言自语:「琴魔魏无音是当年讨伐妖刀的英雄中,最后幸存的两人之一。他若逝世,死前必要详细交代对付妖刀的秘诀,以免妖刀重生之后,东海无人能制。他传刀之时,必也把这些都说给染姑娘知晓了……还有旁人也听见了么?」

  「没……没有。」

  琴魔遗言,确实只有一人得听,这倒不是耿照存心骗人。

  「当时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还有你,另外还有采蓝、黄缨两位姑娘,是不是?」

  「是。」

  「这两位也没听到琴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心安理得。

  「所以,魏无音把赤眼刀和对付妖刀的种种秘诀,全都传给了染红霞。而染红霞刚才,又把妖刀送给了我,这么说没错罢?」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要反复提问,点头道:「是。」

  横疏影叹了口气,轻轻搁笔。

  「你实在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耿照一愣,不知该如何接口。二总管只问了他三句话,他也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任何一句有关琴魔遗言之事,这样……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瞒?

  横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轻叩桌面。

  「崖下有四个人,能在琴魔死前与他接触。这把刀无论送给了染红霞、采蓝或黄缨,都属于水月停轩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那也不过是放入琴盒就能避免的事。染红霞轻易将刀给了我,要如何向水月停轩、向她师姊甚至师傅交代?」

  「换过来想,她之所以如此干脆让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琴魔将赤眼妖刀给了白日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属本城,交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你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横疏影叹了口气,美眄流转,抬起一双水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浓又翘的乌黑睫毛被雪肤映得分外精神,剎那间,竟令人有些难以逼视。「如你所说,接受赠刀、聆听遗言的,只有一人。也只能是一个人——」

  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美得难画难描,却令他寒毛竖起。

  「那就是你,耿照。」

  第十三折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耿照想起当夜,琴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老人嘶哑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耳边:「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东西么?)

  横疏影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继续伏案振笔,偶尔伸手翻看卷宗,鬓边几绺发丝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颊透出淡淡的粉橘色泽,肌香温润,衬得肤如凝脂,几乎让人想轻捏一把,再将指尖凑近鼻端,细细回味。

  她的心思耿照无从揣测,益发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随意说笑,还是真看破了手脚。僵持片刻,仍是横疏影先开了口:「我猜,魏无音前辈在把刀交给你的时候,也让你发了毒誓,不可轻易将秘密说与他人知晓,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账目,随手又摊开了另一本,匆匆浏览两行,不由得蹙起蛾眉,低声喃喃道:「这是谁写的脚注?一笔狗爬字!」笔往砚上一搁,支颐细读起来,一边屈着玉指轻叩桌面:「研些朱墨来。会弄罢?」

  耿照在堂前见过钟阳等伺候笔墨,连忙另起一方新砚,取出呈在锦盒里的填金腾龙朱砂墨,注水细研;又从笔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笔洗中润过,搁在砚旁备用。

  横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贡墨,每半两要价纹银十两,墨条的身价竟是等重白银的二十倍。她每日批的文书迭满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条,有时遇着节庆、大比、召盟集会等城中大事,所费尤甚于此。

  她拈笔蘸朱,就着簿纸疾书起来,细缕半袖的宽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鹤颈般的雪白腕子,笔迹虽然娟秀柔媚,咬着唇低头振腕的模样倒有几分火气。看来这文簿的主人处事马虎,着实触犯了二总管的逆鳞,朱笔所批肯定没有好话,说不定明天还要唤来责骂处罚。

  耿照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看见如此模样的二总管,忽觉她连生着闷气的样子都十分可爱,一点都没有平日的迫人威仪,反而像是待在闺阁里细语叨念着日常琐事的邻家姊姊。幼时总盼着她带糕饼糖果来长生园、与他一边吃一边说话的情景,仿佛又重到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骂,也就是一句话而已,又何必问我」是不是「、」好不好「?」念头一起,一股久违的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迟疑片刻,小心道:「琴魔前辈临终前,是将赤眼刀交给了我。」

  「我就说嘛!」横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来,旋又低头继续办公,仿佛此事无关紧要,也只能够边写边聊。「是了,琴魔魏无音在三十年前,乃是消灭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说了妖刀重生,只怕此事不假。」

  最困难的部分一说出口,耿照压力顿轻,眼见横疏影并未积极追问,益发觉得安心,点头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杀人也是。我亲眼见过,这倒是不假。」便将魏无音曾经说过的,关于妖刀的特征、性质、附身条件及因应之道说了一遍。

  他天生谨慎,对于「夺舍大法」一事,以及染红霞中毒失贞一节始终小心回避,不露口风,对魏无音口述的部分,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着说着,横疏影不觉停笔侧首,咬着丰润的唇珠静静聆听,始终不发一语。

  待耿照说完,她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啊,真是惹了个大麻烦。」眼中却无责备之意,眸光盈盈,无奈里依稀有几分爱怜横溢,像是姊姊看着捣蛋闯祸的幼弟、既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耿照心中怦然一动,又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低声道:「小人知错。」

  横疏影不禁莞尔。

  「你哪里知错了?还想着要算计我呢!有没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接口。

  「魏无音临死之前,把这么重要的讯息托付给你,自是希望全东海的武林同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教妖刀杀了个措手不及。」

  横疏影瞇着眼舒了个懒腰,犹如猫儿一般,雪白丰满的胸脯不住轻晃,颤起一片诱人乳浪。

  她十指交缠,柔腻酥白的手背托着腮帮子,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旧像猫,犀利的目光一把攫住耿照:「你自觉身份低微,说出去没人肯信,没准还要惹上麻烦。所以说给我听,希望借我的口将消息散播出去,取信其他六大门派。是也不是?」

  耿照被说破心思,不敢抬头,这回连「小人知错」都不好意思说了。

  横疏影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

  「我真想搧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训你一顿,偏生你的顾虑却有道理极了,一点都没想错。」她轻咬着丰润的唇珠,沉吟片刻,才摇头道:「萧谏纸望重武林,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誉,他传信东海各大门派,警告妖刀将于近日重生,人人都当他年老糊涂,背地里取笑。连萧谏纸都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迄今仍无定见,罕有地彷徨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与其警告,不如点出源头,让六大门派自己发掘,更能取信于人。据说三十年前的妖刀之祸,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异门「一支,这些妖魔鬼怪本是薮源魔宗的余孽,其中干系千丝万缕,说有勾结也不奇怪。」横疏影沉吟道:「妖刀之祸平息后,东海六大门派联合起来,一口气剿灭了狐异门,作为惩戒。近十五年来,已罕有狐异门人在东境活动的消息。魏无音前辈有没有说,关于这一次的妖刀重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为?」

  耿照摇头。

  「这可就麻烦了。」横疏影咬着嘴唇蹙起蛾眉,不觉轻叩桌面,似乎陷入长考。

  「唯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将琴魔遗言传诸东海。以断肠湖及灵官殿的情况来看,埋皇剑冢姑且不论,其余三大剑门都有见证妖刀之人,许缁衣、鹿别驾更是门中首脑,应能明辨真伪,做出因应。」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东海正道七大门派之中,就只剩青锋照、赤炼堂两家还未曾与闻。无论是萧谏纸亲自出马,又或者许缁衣、鹤着衣出面疏通,说服两家总比说服六派来得容易。

  「我会将赤眼刀交给更合适的人,譬如萧老台丞。若观海天门的鹤真人,又或指剑奇宫的韩宫主有兴趣,交给他们也无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你可知道,三十年前,东海三大铸号里,并无一家叫白日流影城?」

  耿照愕然摇头。

  「距今约三十多年,远在妖刀作乱之前,东海最负盛名的冶工门派名叫」玄犀轻羽阁「,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历代均任东海的冶金官,为央土的王朝管理东的采铁冶金事务。纵使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年来,执东海铸冶牛耳者始终是玄犀轻羽阁的门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剑冢」也一样。

  无论央土政权如何转换,埋皇剑冢始终是天子埋剑、乞求武运的祭台。久而久之形成一种土地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林门派。

  「就像埋皇剑冢那样。」耿照低声道。

  横疏影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道:「玄犀轻羽阁历史悠久,甚至见证过第一次的妖刀战争,他们能利用极其珍贵的奇物」天瑛「,铸造出举世无匹的神兵利器,连青锋照、赤炼堂都难以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庞大、兵器如此精良的火工大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武林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么?」

  「嗯。」她细声道:「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兵器,甚至是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仿佛说着不着边际的神话传说,耿照却听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横疏影瞇着猫儿似的美眸,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卷入风暴,重蹈当年玄犀轻羽阁的覆辙。妖刀赤眼绝不能留,须立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东海七大派的盟会,承认魏无音把所有关窍都告诉了你。」

  她咬着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着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仿佛此事就此议定,不容抗辩。结果虽不满意,看在符合她胸坎儿里那小小利益的份上,勉强还能接受。

  耿照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许你说」,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道:「那……妖……妖刀怎么办?」

  「傻瓜。」

  横疏影拈笔低头,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算无遗策的横二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

  她趁着蘸墨的空档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丝顽皮戏谑。

  「自然是你的染红霞染姑娘呀!还能有谁?」

                ◇◇◇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着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里回荡着空洞洞的旷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后,她还处理了一阵子的公事,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疼,难受得紧。

  横疏影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的小腰拧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这绝不是镇日抱着闺房绣墩足不出户、即将错失青春尾巴的少妇,应该有的弹性与柔软度。

  可以想象她在床笫间曲起长腿、扭转腰肢之时,成熟冶丽的胴体足以拗成各种难以想象的惊人角度,绞着、拧着、掐握着嫩膣中硬挺滚烫的雄壮阳物,裹着温腻的浆水,为男人带来不可思议的擦刮快感……

  以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人来说,她对自己的胴体感到十分骄傲。

  放眼武林,不是每个习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红霞那样天生丽质,同时兼具高明的武功与柔媚的曲线,更多的是在艰苦的锻炼过程中失去了女子独有的窈窕,被迫以发达的肌肉、粗厚的肩颈,以及鼓起结实的腰腿等与男子一争雄长。她时常想象她们揽镜自照的模样,心中不无慨叹。

  想到染红霞,还有适才耿照胀着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横疏影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系并不单纯。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连貌似粗豪的胡彦之也瞒不过。

  以染红霞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着微妙的迟碍之感,分明是破瓜不久的征兆……是耿照盗了她的红丸么?水月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贞操,以两人身份之悬殊,却又如何能够?

  荒唐。横疏影轻叩桌面,抿着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觉得其中诡密重重?

  「荒唐。」她轻声呢喃着,秉着烛台走进了内室。

  这里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唯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落门帘之后,便无受人窥视之虞。内室里除了绣墩镜台、屏风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舒适的乌木牙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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