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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12,3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3570 ℃

  近距离细看,薛百螣十根手指的指节比常人更长,骨节突起,指间的肌肉异常发达,布满凸疣般的硬茧,尤其是箝着第二对剑的中指、无名指,其扭曲灵活的程度,简直就像第二只、第三只食指一样。三指间不但能夹着两柄剑与胡彦之过招,还能在架住来剑的一瞬间,将第二对剑往下分刺,制住胡彦之。

  蛇本无足,若能凭空生出,必是不存在的虚幻之足。

  (原来,这就是「蛇虺百足」的秘密!)

  胡彦之想起曾在平望都街头见过的卖艺人手法。卖艺的郎中取八文铜钱来,双手各置四文握起,每每双拳交错、吹一口气,则右手剩三文而左手变五文,如此变换不休,有个名目叫「八仙过海」。

  他私下缠着郎中欲一窥秘诀,郎中将一枚铜钱置于指间滚动,又将铜钱平放于掌心,翻掌朝下而钱不落地。「若胡大爷能练到以掌纹夹住铜钱,这门戏法便算是小成了。」郎中笑着说。

  「我不信。」胡彦之哼笑:「你能用掌纹夹住铜钱?」

  「小人不用掌纹。」郎中道:「小人习练此道已超过二十五年,掌中每一条纹路都练出了茧子、茧子又化成皮褶,最后竟成了一只小小的皮膜口袋。小人一只掌里能塞入五枚铜钱,」八仙过海「又有何难?」

  「精通百兵」不过是薛百螣的烟幕,如同罗列在后的各式长短兵刃,以及拢住两只手的宽袍大袖一般,均是惑人耳目之用。

  ——「蛇虺百足」练的,其实是指力。

  不仅要练到足以持兵应敌,更须灵活如蛇,将兵器在指间自由变换。

  「我服了!」胡彦之哈哈大笑,鲜血混着唾沫躺下颈颔:「真是好厉害的」蛇虺百足「!」

  薛百螣默然良久,忽然抬头:「你这路剑法,莫非是天门剑脉的七言绝式」天阶羽路自登仙「?」胡彦之又咳出几口血沫子,无视两胁正插着利剑,豪迈大笑:「差得远了!不瞒前辈,以晚辈内伤之重,使不出」天阶羽路自登仙「。方才所用,乃晚辈自创的一门剑法。」

  薛百螣疏眉一挑。「那是你自己创的剑法?」

  「正是。」

  薛百螣难掩错愕,几度欲言又止,半晌才垂眉道:「叫什么名目?」语气中竟有一丝萧索。胡彦之微笑道:「叫」寒雨夜来燕双飞「。我那牛鼻子师傅使剑是天阶羽路,飘飘欲仙,老子差得远啦,也只能混作两只傻鸟。」

  薛百螣嘿的一声,拔剑撤手。胡彦之咬牙闷声,仰头滚落板凳,单臂捂着胁下伤口,欲拄剑起身,无奈内外交煎、新旧相迭,又吐出一大口鲜血,半身染红,竟难撑立。

  「共是一百四十七招。」薛百螣淡然道:「你赢了,年轻人。你们走罢。」起脚一蹴,石磨翻落地面。耿照被制住的穴道早已冲开,忙一跃而起,直奔出数步才膝腿一软,肩上创口之疼与胸背瘀血之痛一起迸发,咬牙撑住疲软的身体,奔过去将老胡搀起。

  五帝窟众人面面相觑,但白帝神君出口无回,何君盼低声凑近杜平川耳畔,粉唇轻歙几下,杜平川回头一招手,阿傻便被放下船来。

  符赤锦咬着唇道:「老神君!你一人快意,却要害苦五岛之人!」薛百螣冷笑:「世上也只有你符家之人,没资格说这话!」符赤锦铁了心要留人,点足跃起,居高临下,挥掌拍向胡彦之的头顶。

  薛百螣霍然起身,右手五指洞穿板凳,就这么提着横挥出去,与符赤锦隔空对了一掌,侧身道:「还不快走?」耿照与阿傻一人一边,搀着老胡踏上码头,直奔薛百螣的竹篙小舟。

  薛百螣知她「血牵机」的厉害,提着板凳一指,两人相隔足有四、五尺远,冷然道:「符家娃儿!老夫今日倒要看看,谁能留得下他们!」符赤锦粉面煞白,却忌惮「蛇虺百足」的厉害,不敢近身与他缠斗。

  耿照等三人万般艰难地来到船边,正要下去,水面上忽有一道凌厉刀气,呼啸着划水而来,所经之处白浪掀起数尺高,眼看要将三人劈成两半!

  「留神!」

  薛百螣感应气机,未及回头,抢先飞起一脚将石磨踢过去,转身时人已纵出,左掌指间带风,「呼!」一声甩出一杆卅六斤重的九曲月牙戟,右手的板凳径向刀气扫去!

  耿照等三人及时趴下,刀气自头顶掠过,轰然一响,石磨、曲戟应声两分,薛百螣挥凳一格,整个人被撞得倒飞丈余,落地时不由得踉跄几步,咬着一口鲜血稳住身形,手中的木凳一停,倏地四分五裂!

  「退……退下去!」他手抚胸口,让耿、胡等三人先行退下码头,一张黑黝红亮的面皮胀成了紫酱色,浑身剧烈颤抖,似忍受着什么极其巨大的痛苦。杜平川看出异状,扬声道:「老神君!可是丹效过了?」

  符赤锦蹙眉道:「应是为挡那一刀,提运内元超过八成功力,辟神丹的效力压不住了。」想起一事,提声叫道:「快盘膝坐下,散息于脉!你越是运功抵抗,不但白受痛苦,更将催化雷劲,后果不堪设想!须借外力方可压抑。」脚步细碎,绕过了胡彦之等,直往码头行去。

  薛百螣盘腿调息,忍痛一挥袍袖,厉声喝道:「不……不必!你练那歹毒阴损的武功,还想拿……拿手碰一碰老夫?滚开!」符赤锦停下脚步,惨白的脸上兀自挂着一丝狠笑,却不似要落井下石,索性闭口不语。

  河面上那条渔舟越来越近,转眼靠上岸来,船头一前一后立着两人:后头那人身形胖大、黑如锅底,斜背着一只巨大的乌漆刀匣;而前头之人生得魁梧雄壮,目似伏威,一身黑袍玉带、披风飘扬,犹如微服出巡的勋臣武将,头顶却以一只金冠束发。

  豪迈的燕髭衬与书生气的包巾玉钗合而为一,普天之下唯此人不显扞格,正是镇东将军麾下武胆首席、威震东海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船未停梢,岳宸风已携着杀奴跃上码头,瞥了一眼薛百螣的狼狈模样,微笑道:「适才不知是老神君在此,这一刀竟未留力。误伤了老神君,在下好生过意不去。」

  薛百螣面上紫气大盛,嘴唇青白、浑身剧颤,已无余力斗口,苦苦咬牙忍受,不吐一句示弱的言语。岳宸风双手负后,清了清喉咙,朗声笑道:「刚才,是谁说要放人的?」众人皆不敢出声。

  符赤锦妩媚一笑,妖妖娆娆地福了半幅,咯咯笑道:「谁敢呀?不过就是有人犯浑,一时得了失心疯。所幸主人神功盖世,一举擒贼,奴家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瞟了众人一眼,见薛百螣自顾不暇,三岛中除了自己,更无第二名能震慑全场之人,领头盈盈下拜:「红岛神君符赤锦,恭迎主人圣驾!」

  杜平川犹豫片刻,也对何君盼使了个眼色,率黄岛众人躬身道:「参见主人!」

  岳宸风哈哈大笑,一挥披风:「都起来罢!诸位不必拘礼。」大步走下码头。

  行过薛百螣身边时,见他浑身不住颤抖,不知是因为痛苦太甚,抑或受不住这般谄媚场景的屈辱。岳宸风只消轻轻一脚,便能踢死这麻烦之至的老东西——即使没有「九霄辟神丹」的禁制,薛百螣也不是他的对手。

  但此时此刻,杀死这顽固老儿也许才是仁慈太过。晚个两天再发丹药给他,足够他一整年安分了——如果届时,他还没被雷劲贯体的痛苦给弄疯的话。岳宸风心满意足地笑着,负手走向今晚的猎物。

                ◇◇◇

  瞥见岳宸风的一瞬,胡彦之忽然懂了。

  脑海中电光石火地一掠,他想起当日在云上楼时,耿照所转述的阿傻之言。

  阿傻的大哥与岳宸风最后一次约斗折戟台,阿傻兄弟俩身无长物,只能以岳家列祖列宗的大牌做抵押。阿傻的大哥说:「……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赢,从此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归你。这,够不够份量?」

  岳宸风回答道:「你早两个月来肯定值,不过我近日才杀败盘据环跳山的五帝神君,降服人称」伊沙陀之魔「的摄杀二律仙,身价暴增,一条姓名只怕不够。」

  阿傻读的是唇语,以他当时的阅历,不可能判别「环跳山」与「五帝神君」是什么,因此记的是同音异义的别字,并把「神君」错记成了「神兵」。而后在云上楼当众诉冤,耿照译的便是同音别字,老胡因而错失了最关键的环跳山、五帝等词汇。否则以其见闻广博,早发现了两者间的牵连。

  ——我近日才杀败环跳山的五帝神君,身价暴增。

  ——五帝窟绝迹多年,说是被正道中人消灭……这才毁了与外界互通声息的唯一关哨,从此再无人能出入星罗海。

  江湖传言并没有错。有一名「正道中人」不知以什么方法打败了五帝窟的五岛高手,迫得他们封关退隐,绝足江湖。但这则流蜚只说对了前半截,后半截却不为人所知:这名正道高手以不知名的法子,控制了五帝窟,使七玄之一的邪魔外道成为其私兵,暗中干着杀人越货、翦除异己的勾当!

  老胡的判断也没有错。无论是镇东将军府或赤炼堂,都不可能与七玄勾结。

  ——勾结这帮妖魔鬼怪的,是岳宸风!

  胡彦之咳出几口鲜血沫子,冷笑道:「岳宸风,你与外道勾结,不怕慕容柔知道了,要砍你的脑袋?」岳宸风哈哈一笑,点头道:「胡兄说得极是。故而今日之事,万不能教将军知晓。」

  胡彦之「呸」的一声,一抹唇际血渍。

  「岳老师笑得这么无耻,肯定要杀人灭口了。」

  「那倒不是。」岳宸风环抱双臂,抚颔笑道:「耿照是刀皇传人,又通晓妖刀之事,背上背的物事这般紧要,非但不能杀害,还须尽力保护;若能供出妖刀种种,慕容将军便能」私藏妖刀,图谋不轨「的罪名,抄了白日流影城。比起妖刀,这个借口更是万金不换,价值连城。」

  胡彦之心想:「赤眼与小耿之事传得好快!这可不妙。」以赤炼堂与镇东将军府勾结之深,料想今日赤炼堂围朱城山之后,横疏影势必要给个交代;岳宸风若一直埋伏于左近,得知此事并不奇怪,甚至原在意料之中。

  岳宸风续道:「至于那位阿傻兄弟,我俩虽有些小小的不愉快,到底也是旧识一场。当年我既未杀他,今日也不忙着杀。」顿了一顿,微笑道:「今夜非死不可的,只有胡兄一位。」

  胡彦之心中一凛:「他原不必杀我。如此着意要杀,其中必有蹊跷。」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俯,又咳出血唾。岳宸风抱臂冷眼,笑意渐凝,鼻端重哼了一声:「你笑什么?」

  「笑你冤哪!」老胡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拍拍胸口缓过气来,一指周围众人,斜乜而笑:「你老底都翻出来啦,还弄出这么一大家子劳师动众的,要还杀不了我、抓不到这两个小的,不知会不会很呕?」

  岳宸风面色丕变,老胡撮唇长啸,林中忽冲出一条巨大的乌影,四蹄放开人立而起,咆声犹如虎啸,吼得所有的马匹都腿软跪地,功力稍差的人也抵受不住,捂耳栽倒。

  耿照看得一怔,旋即喜道:「二哥!」

  原来策影极通灵性,它身形巨大,若与老胡、小耿同行,恐怕难以蒙混下山,故一路独行专走山棱险道,有时赶在三人之前,从远处山峰上眺望监视;有时又远远跟在后头,循着气味追踪,俨然是一名追迹高手,随后保护三人。

  老胡与它搭档已久,默契甚深,若无哨音信号,又或老胡失去意识、无法自保,否则策影决计不现身,为三人守住最终的一条退路。

  策影冲进人群里,蹄飞口咬、迅捷如风,黑夜中看来直如鬼神异兽,五帝窟众人几时见过这种怪物?顿时被驱赶得溃不成军。符赤锦、何君盼等首脑纷纷走避,场面大乱。

  老胡觑紧时机,一推耿照:「上去!」策影如风掠过,耿照一抓缰绳翻身上鞍;弯腰一捞,也把阿傻提了上来。胡彦之重伤无力,腿软坐倒,策影急停扭转,小磨似的铁蹄刨入土中逾一寸,蹬蹄前前后后踢飞几人,猛地咬住胡彦之的衣领往后一甩,也将老胡抛上背鞍,掉头狂奔而去!

  符赤锦气急败坏,尖声大叫:「拦住大路,别让它跑啦!」黄岛众人如梦初醒,才合力推倒马车车厢,挡住出入渡船头的道路。

  谁知策影作势欲奔,忽然回头涉水,经过江舟时后腿猛蹬,「轰!」一声巨响,将舷头踹出一个大窟窿,连坚固的龙骨都被踢得爆碎开来,整条船剧烈摇晃之间,斜倾着向一旁滑开,岳宸风乘来的那条渔舟登时被压得稀烂。

  策影更不稍停,直直冲入水中,前进的速度丝毫不减。

  岳宸风虎目圆睁,暴喝道:「刀来!」杀奴翻开刀匣,宝刀赤乌角再度出鞘。一道逼命刀风横扫而出,匡当一声吞鞘收匣。策影嘶吼一声,身子陡地歪斜,几乎将老胡甩入水中;踌躇不过一瞬,它又继续蹬蹄探颈,身形旋即没入漆黑河面,游出了炬焰能及的范围。

  赤乌角出鞘,绝不落空。

  只是岳宸风料不到一刀竟劈不死策影,恚怒之余,不由赞叹:「好一头韧命的畜生!我一刀能斩断石磨,却斩不断它的身腿!」符赤锦秀发覆额,模样十分狼类,几乎忘了自己今日曾两度被马儿追得团团转,片刻才喃喃说道:「那匹马……居然会游水!」

  岳宸风冷哼一声:「它不是普通的马,是出自天镜原的罕世奇骏紫龙驹!」懒与缠夹,纵身跃出,掠上码头另一边的小小扁舟,持篙往水中一点,浑厚内劲之至,小舟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

  入夜后河水寒冷,耿照身负内外伤,一下水的瞬间激灵灵地打了个冷颤,几乎失温。所幸他身子强健,勉强还能抵受,不料策影越行越深,眨眼便离了河岸,四面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前后左右只闻水流声响,什么也看不见。

  耿照心中大急,抓着缰绳唤道:「二哥,再往前便要灭顶啦!二……二哥!」策影一扭马嚼,耿照反被它拖了一下,略微冷静:「二哥不会自蹈险地。除非……它会游水!」黑夜中不辨河水深浅,只能凭着马鞍、大腿吃水的程度未变,判断它虽离岸好一阵了,却未因此下沉,看来确是载着三人游向对岸,不觉失笑:「旁人若听我向马儿求助,还让它抚平心绪,定以为我疯了。殊不知二哥通灵神异,只怕远在常人之上。」回头唤道:「老胡、老胡!」胡彦之却无反应;伸手往后一摸,才发现他入水失温,内伤加剧,竟尔晕了过去。

  他赶紧向前拍了拍:「阿傻!」黑暗中阿傻不能视物,变成了真正的聋子,自然无法响应。然而他虽然身子发颤,牙关磕得格格作响,一推之下犹能挪肩缩颈,意识十分清醒。耿照放下心来,也不知过了多久,胯下的皮鞍一阵颠簸,策影跳蹄而上,已然爬上了河岸。

  耿照渐渐习惯夜色,能隐约辨出周围的景物,老胡还是动也不动地趴在木匣上,气息断悠微弱。过了赤水之后要往哪儿去,耿照毫无概念,策影却自有主意,片刻也不消停,一拐一拐地向东而去。

  耿照察觉蹊跷,伸手往马臀上一摸,只觉触手温黏,策影「虎」的一声低吼,他才发现:「不好!难道二哥受了伤?」任凭他如何扯缰呼唤,策影就是不肯停下。耿照福至心灵,扭头回顾,赫见河上粼粼波光之间,一叶扁舟如电射至;船上之人虽难辨面目,然而披风猎猎飘扬,长篙随手一点,小舟便破流直进、如鼓风帆,除了岳宸风外还能有谁?

  (难怪二哥拖着重伤,还不肯停下歇息!)

  一旦被追上,以岳宸风的阴鸷性格,己方三人一马绝难幸免;对耿照来说,其中取舍不难。他拍拍马颈,说道:「二哥!这两个便交给你啦。你英明神武,是马中的盖世英雄,我放心得很。如能逃过一劫,兄弟再来与你吃酒。」拍了拍身前阿傻的肩膀,把马缰塞到他手里,以手指在他掌心写了「下马」二字。

  阿傻如梦惊醒,霍然回头,一双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放光。

  耿照咧嘴一笑,将老胡攀在腰间的右手牵与阿傻,解开琴匣系带往地下抛,右脚跨至鞍左,猛地向道旁草丛一跳,双手抱头连滚几圈,忍着肩伤剧痛咬牙起身,三步并两步地溯来路奔回,拾起琴匣,重新斜背系好。

  策影跛着腿跳蹄而立,扭着巨大的身躯回头,奔前几步,虎声低咆,仿佛正气急败坏地唤他回来。耿照也走上前去,挥手道:「二哥,驮着三个人咱们谁也逃不了,你明白的。」一人一马对望良久,片刻策影啡啡两声,踏着蹄子退了两步,又恢复成睥睨雄视的马中王者,大如柑枣的湿润黑眸在夜色中熠熠放光。

  马背上的阿傻在腰后摸索一阵,将明月环刀抛给耿照。那是除了不能开封的赤眼之外,三人身上仅剩的武器。「谢了,阿傻。很高兴交你这个朋友。」阿傻怔怔望着他,神色复杂,策影却不再留恋,掉头往东边去。

  寒冷的河风吹来,现在风里只剩下耿照一人。

  他拄着明月环刀,在岸边静静等待着岳宸风。身为诱饵,他必须使捕猎者明白自己价值连城、便于得手,比起浪费时间去追逐不可知的对象,不如张嘴将自己一口吞下。在耿照身上,有赤眼、有人人觊觎的妖刀之秘,更重要的是一个借口;一个严刑拷打逼出口供后,慕容柔会欣然接受,拿来对付流影城的借口。

  所以他只是诱饵。耿照十分明白,自己绝不能落到岳宸风手上。

  他一直等着小舟来到河岸十丈之内,才慢吞吞地迈开脚步,往西边走去。透过已熟悉夜幕的惊人眼力,他可以清楚看见岳宸风脸上的变化。耿照一点也没有算计他的念头,比心机耿照决计不能是此人的对手,他只是把事实摊在岳宸风面前,让他自己估量追哪一边更为划算。

  ——像岳宸风这样的人不知惊怕,他们的弱点便只有贪。

  他不怕阿傻的指控,更不怕老胡的证言,但逮到耿照却能得到最多的好处。隔着流水黑夜,耿照在那人眼里看到了贪婪之光,终于放下心来,死命地发足狂奔。

                ◇◇◇

  策影驮着老胡、阿傻,一跛一跛地往东路逃去。

  在它与胡彦之浪迹天涯的这些年里,这不是老胡头一回晕死在它背上,任它驮着东奔西跑。紫龙驹通常活得很长,强韧的生命力与超乎想象的长寿,使它们能长成异于常马的巨大身形,甚至拥有智慧,以及人的「智慧」所不能理解的力量。

  过往的每一次,策影总是靠着敏锐的嗅觉、惊人的身体素质,以及对危机的灵敏直觉,带着重伤昏迷的老胡逃出生天。而现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悚栗似的奇妙感应重又轻刺着紫龙神驹的眼耳口鼻。

  漆黑的东向大路上,忽然旋出一条火龙!

  策影虎吼停步,如黑水银般的眸中回映着炽亮吞吐的红艳火舌,没有惊恐,只有愤怒。那并不是缠绕着焰火的红龙怪物,而是突然自两侧林中同时亮起的成排火炬,连绵一片,宛若张牙舞爪的火龙。

  自与老胡搭档以来,策影腾空越过一片人墙、一片火墙,甚至是一片尖刃密攒的兵器墙的次数,已多得数也数不清:「一拥而上」、「重重包围」等字眼,对来自极境天镜原的异种神驹而言毫无意义,能令它稍稍却步的武器只有一种。

  炬焰随风晃摇,绑着浸了牛羊脂的破布的炬头不断溅出油渣火星,举火之人皆是一身漆黑的紧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单肩皮甲,护腕、绑腿也以黑革鞣制;从苗条的身形上看来,清一色都是女子。

  每根火把旁边,都邻着另一名弯弓搭箭的黑衣女郎,竟有百人之谱。箭阵远远近近,从道旁至树顶,将策影一行团团围住。以紫龙驹的神速及强韧健壮的身躯,或许这样的阵仗依然留它不住,却足以将马背上的两人射成刺猬。

  箭阵之后,一顶华盖覆纱、金檐垂旒的大帐停在道中。那金帐底平如床榻,四面设有女墙似的雕栏,栏柱盘鳞,精致的雕刻上细细贴着金箔,无比华贵;帐子两侧各有一条碗口粗细的朱漆轿杠,前后均有四名力士、共是八人同抬,可以想见行走时之平稳舒适。

  金帐白纱里探出一只纤纤柔荑,剔透如玉的指尖抵着纱帘,轻轻戳出尖细如茭白嫩笋的形状。「好一头魁梧昂藏的畜生!」帐中之人语声动听,却丝毫不显做作,颇有后妃威仪:「先莫放箭,改放豨蛇烟!」

  左右躬身领命,取出数只粗圆竹筒。竹筒外被打磨得光洁滑亮,一头嵌着铜光灿灿的金属蛇首,作张牙吐信的狰狞形状,铸工极其精巧,蛇首之上鳞片宛然、圆目有光,栩栩如生;筒后亦镶以鳞甲铜底座,露出半截引信。前后铜座上伸出两只把手,供持筒者持握,另以皮带斜肩背挂,以支撑圆筒的重量。

  那蛇首之下设有药室,黑衣女郎举火点燃筒后引信,蛇口中忽然喷出大股黄烟,喷射力量之强,烟出犹如一条矫矫黄龙,笔直而不散,随着圆筒飞甩而来,从不同方位汇向策影!

  策影跳蹄咆吼,纵蹄人立起来,它虽有一脚踢碎江舟龙骨的万钧巨力,却无法与踢不着、咬不到的浓烟对战;见周围撤了弓箭,正欲蹬腿起步、再度从人群头顶一跃而过,忽地四蹄一软,挣扎着跪倒下来,背上的老胡、阿傻都被掀翻在地。

  数名黑衣女飞抢上来,趁着黄烟迷眼将阿傻一劈倒地,七手八脚绑了下去;老胡周身却无法靠近,策影奋力挣扎,四蹄乱踏,歪歪倒倒地兜着圈子乍起倏跌,始终将老胡护在脚边。

  众人畏惧它巨大的身形与濒临失控的惊人怪力,只敢远远绕着圈子,眼看豨蛇烟由黄转白、由白转薄,最终散成了几缕青丝,始终无法制服策影。

  那「豨蛇烟」是极厉害的蒙汗药物,药效遇血即发,若无伤口,便是大量吸入也无损害;但哪怕只是擦破小小油皮,药烟一沾鲜血立时钻脉入体,发散极快。一筒施放完,就连狮象也要不支倒地,与弓箭、暗器搭配使用,专制凶猛狂暴之物。

  帐中女子见那黑马后腿受创甚深,连捱了几筒豨蛇烟,兀自摇颈蹬蹄,一见人近张口便咬,悍猛绝伦,不禁叹道:「好烈性的畜生!便是捕到了手,只怕难以驯服。也罢,莫屈了英雄烈士,给它个好死。放箭!」

  「且慢!」

  一条人影自树顶跃下,从容走入箭阵中围。附近的黑衣女郎们挥烟举火,只见来人也是一身黑色的夜行衣,黑巾包头,脸上居然戴了个五颜六色的纸糊面具,似是在市集里随手向货郎买来的,可笑得近乎诡异。

  奇怪的是:那人走过策影身畔,它却一反先前的暴烈,并未加以攻击。那人轻抚马颈,而策影的体力也终于到了头,「砰」的一声半身倒地,汗水淋漓的虬壮马腹剧烈起伏,缓缓阖起漆黑的巨眸,赤红的巨口不再开歙撕咬,似是放下了心。

  他径自走到帐前,抱拳躬身:「不请自来,冒昧之处,还请宗主见谅。」

  被尊称为「宗主」的帐中女子沉默不语,似正打量着来人,片刻才道:「见阁下的模样,应是不必浪费时间,询问你的身分来历了。我,该怎么称呼阁下?两个人说话,总不好你你我我的,不成样子。」

  那人的糊纸面具底下一阵窸窣,仿佛微微一笑间,唇颊碰着了粗糙纸面。

  「宗主就叫我」鬼先生「好了。反正是戴着鬼面行走、鬼鬼祟祟的东西,见不得光。」他的声音平稳宁定,听不出年纪,虽说着轻松近乎轻佻的言语,感觉却一本正经,浑不似信口开河之辈。

  「鬼先生」随手挥过一缕烟丝,余袅自指缝间飘然逸去,叹道:「久闻五帝窟的豨蛇烟乃是天下间一等一的失神药,见血闭脉,连封豨修蛇一类的传说巨兽也能轻易药倒,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马出自西北绝境天镜原,世称」紫龙驹「,寿长百岁、悍猛绝伦,是丝毫不比封豨、修蛇逊色的罕世异兽。」

  帐中女子又沉默片刻,雪纱内的苗条俪影似是摇了摇头。

  「我必须告诉你:无论你拿什么讨保这一马两人,我都不可能答应。你又何必赔上一命?」

  鬼先生微微一笑。

  「宗主的问题,宗主心中已有答案。紫龙驹不攻击我,显然与我相熟,宗主因而料到了我此行目的。人皆宝爱性命,宗主这般阵仗,连紫龙驹都难以脱逃,我也不是三头六臂,救之不出,何必跳进来同死?」

  女子想了一想,曼声道:「这么有把握的提议,我倒想听一听了。」

  「请宗主屏退左右。此事至关机密,无有亲信,唯宗主一人能听。」

  这一回,帐中女子并没有考虑太久。

  她轻轻打了个响指,所有的黑衣女郎躬身一揖,迅速退下去,没有一个跳出来苦劝主子三思而行假做忠诚的,她们只娴熟利落地绑走了阿傻和胡彦之,把瘫倒的巨马留在原地。

  ——若无解药,豨蛇烟的效力足够它睡上几天几夜,便是紫龙驹也不例外。

  鬼先生打从心底佩服起她来。是谁说寡妇好欺的?帐中女子简直是他这几年所遇见过的第二位优秀领袖;比起头一位,她甚至还不须以假面具示人。

  就算略去名存实亡的帝门宗主名位,光以黑岛水神岛之主、拥有「玄帝神君」尊号,人称「剑脊乌梢」的漱玉节在十余年前,也是帝门五岛中首屈一指的名剑,号称五帝窟内剑术、弓术第一人。还要一群穿黑衣的妙龄小妞来保护,那可是天大的笑话了。

  终于连抬帐的力士也悉数退走,风中道上,只余隔帐相对的两人。

  「妖刀三度现世之事,宗主可有耳闻?」

  「略知一二。」帐中漱玉节单盘跏趺,作吉祥坐,置华丽的金帐如佛龛。即使周围已无属下,她谨慎的姿态依旧丝毫不变。「这与五帝窟何干?」

  「妖刀与天元道宗、与七玄界的关连,宗主知之甚详,我便不赘述了。三十年前妖刀现世,七玄以狐异门为首,捐弃成见,与三铸四剑携手合作,以抗妖刀,这是何等的襟怀!

  「妖刀隐世后,那些」正道「却栽赃嫁祸,反回头灭了狐异门,更借口清算藏形界、血甲门等,诬七玄为外道邪魔,翻脸逼杀。迄今七玄凋零,十不存一,宗主以为是天年,抑或人祸?」

  漱玉节安静聆听,并不接口。

  这是既定的事实,全无讨论的必要。她始终防着对方使缓兵计,心中有只小沙漏正缓缓流淌,一旦逾越某条底线,这场对话便即结束。漱玉节在这点上十分的厚道,她不想浪费对方所剩不多的时间。

  鬼先生道:「日前洪泽津的啸扬堡发生血案,」虎剑鹰刀「何负嵎一家被杀,虎翼飞梭剑惨遭断折。啸扬堡的照壁上头留有四句血书:」四剑摧尽,三铸俱熔,唯我魔宗,东海称雄!「此事宗主是否知晓?」

  漱玉节抬起头来,平静的神态终于掀过一抹波澜。

  武林中人可能并不知道,一向与青锋照等正道交好、甚至曾在观海天门习艺的何负嵎,乃出自五帝窟黄岛的何家一脉。

  何负嵎的先祖离开黄岛之后,在外自立门户,开创了啸扬堡的庄园基业,严守五帝窟的嫡庶分际,既保守族裔秘密,也严禁与黄岛本家联系,一直延续至今;便在帝门五岛之内,知者亦属寥寥,除了漱玉节与薛老神君,恐不脱单掌五指之数。

  这其中牵连复杂,旁人难以廓清。但无论如何,被杀的何负嵎是黄帝神君何君盼的远亲,乃土神岛一脉。那留书者所杀的,终究是五帝窟的人。

  漱玉节想了一想,缓缓道:「七玄中人,不会自称」魔宗「。」

  鬼先生点头。「宗主高见。但三铸四剑自诩正道,未必也如是想。这消息一出,可以想见正道七大派必定磨刀霍霍,再度对七玄伸出捕猎之手;也许,这便是它们一开始就想要的……此番,宗主欲做刀俎,还是鱼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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