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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20,3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6010 ℃

  她面子、里子俱都做足,耿照非给台阶不可,连忙起身称谢,算是正式订下了连手合作之盟。漱玉节说到做到,在阿净院的另一头觅得一处独立的禅房,真金白银的打点妥当,让阿傻与耿照同住;撤去了原本看守阿傻的潜行都卫,另派贴身的侍女日日前去伺候汤药、摆布吃食,照顾得无微不至,转眼又过了三天。

  这三日里,耿兆一有空闲,便将碧火神功的心诀与〈通明转化篇〉传授给阿傻,指点他自行修练的法门,自己却早晚各花一个时辰的工夫打坐冥想,仿佛老僧入定。

  连照顾二少起居的侍女,都向漱玉节回报:「那小和尚怪得很,才刚起床不久,又坐着打瞌睡;午间用了膳,下午也睡。偏就夜里不睡,有时戌时不到就没了人影,非到子时才回。」

  「都没练功么?」特意安排不通武艺的侍女去,漱玉节主要也是为了这个。

  不会武功的少女,不代表没有眼力,只是不易令人起疑。

  「没见他练过。」小侍女摇了摇头,又补一句:「一整个人哪,就像木头。长得像,说话打瞌睡也像,闭着眼都不动。」

  任凭漱玉节见多识广,也不知世上有这样一门「思见身中」的练功法。耿照在空明之境里检视记忆,日日与老胡打、与狼首聂冥途打、与老神君薛百螣打,输在哪一招上便唤出再打过,打上五十遍、一百遍,直到完全克服为止。「薜荔鬼手」八部四十路绝学自不待言,更是早晚必修的日课;若有余裕,便与木鸡叔叔比赛砍柴挥刀,重温一下父亲姊姊,以及七叔的声音形貌,还有在流影城等着自己的一大一小俩美人儿……

                ◇◇◇

  三日转眼即过,潜行都回报:岳宸风落脚的越城浦驿馆之内,并未见得有形貌如明栈雪一般的女子。

  随着三乘论法大会的时间逼近,城中管制益发严格。据说镇东将军慕容柔已抵达最近的谷城大营,似还没有进城的打算;地主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在城外的官道上设下岗亭,迎接陆续赶来的贵宾,一面为了凤跸之事忙得团团转。

  倒是岳宸风没什么动静,镇日在驿馆饮酒狎戏,屋中不住传来女子的呻吟娇啼,听得人面红耳赤,左右均远远避开,不敢打扰。漱玉节忌惮他的武功城府,严令潜行都诸女只得在外围打探,以免打草惊蛇,传回的讯息均是两手、乃至第三手之后,帮助不大。

  耿照夜夜在寺中搜查,次序井然、无一遗漏,终于确定明栈雪不曾回来过。连山上的上座院那厢也很平静,媚儿那丫头耗损不小,这几日间甚是安分,没敢寻什么事端。当日在阿净院剧斗之后,由漱玉节花钱摆平,后来耿照返回现场,已不见郁小娥的踪迹。

  ——一筹莫展。

  五帝窟众人不无沮丧,因为无法预知琼飞闯下的祸有多大,唯一比死还令人难过的,便是等着死,这三天自是不好过。据说琼飞每天闹着要去杀符赤锦灭口,若非楚啸舟还在休养,只怕已联袂杀下山去。

  耿照却始终相信,她一定会再来。

  自从漱玉节下令移驻王舍院之后,连何君盼也搬出了阿净院,符赤锦当日是跟岳宸风一起离开的,身后受尽帝门中人的白眼,她有什么理由独自返回,还在阿净院里意外遇上了琼飞,得闻耿照能解雷丹的秘密?

  可能性只有一个:符赤锦为了某种目的,也许是要拿(或藏)什么东西,又或与什么人悄悄会面,才独自来阿净院。此事漱玉节不知,岳宸风也不知,所以她才无法将情报泄漏出去。这三天的风平浪静,恰恰就是证明。

  若符赤锦要保守的是某样东西,就未必会再回来;若她那天是来见一个人,很可能有再来的必要。

  耿照的猜测果然成真。

  隔天下午,一辆骡车停在阿净院门前,一名体态丰腴、头戴帷笠的白衣少妇掀帘下车,随着接待的小尼姑碎步而入,似与寻常的女香客并无不同。

  但耿照既有过目不忘的奇能,遥见那少妇乳沃臀肥,却有一把曲线深陷的细圆葫腰,走起路来款摆生姿,探出袖口的一双柔荑如覆奶蜜,酥红处都成了细润的粉橘色泽,确是符赤锦无疑,一路悄悄尾行,跟来僻静处的一间小小客房。

  比之五帝窟众人的居处,这里算是十分的简陋寒酸,斗室不过比两榻夹角略大一些,一张板桌一条凳,别的家生也放不下了。符赤锦平素爱穿红衣,此番变装前来,意在掩人耳目;耿照不敢太过接近,以免被她察觉,远远伏在房顶,由墙顶的镂窗望入。

  只见符赤锦偷偷塞了一锭银子,打发小尼姑走,掩上房门之后,原本慵懒如猫的动作忽变得敏捷起来,快手快脚地翻动榻上的垫褥,又挪开桌椅细查其下,终于在墙角的砖缝中,以发簪尖端挑出一团灰白物事,似是纸捻一类。

  符赤锦打开观视,片刻又将纸笺折起来,塞入缠腰的内袋里。

  她一打开房门,正要离开,忽听「劈啪」一声劲响,檐上突出的覆瓦被鞭梢抽成一蓬碎粉,迎风洒落。符赤锦举袖挥开,向后跃入门中,以防鳞皮响尾鞭忽施偷袭,仰头怒道:「冷北海!别偷偷摸摸像个孙子,给姑奶奶滚出来!」

  语声未落,长廊两边、小院四面黑压压地冒出人影,竟已将她团团包围。

  符赤锦心中微凛,面上却泛起一丝蔑笑,扬声道:「怎地,人多欺负人少么?漱玉节!别净叫你的鹰犬爪牙来耀武扬威,自个儿却老躲在暗处,不丢人么?」冷北海收卷长鞭,从房顶一跃而下,冷冷说道:「我当你是五岛血裔、宗苗之后,喊你一声」符姑娘「,料想人各有志,有的骨头硬、有的骨头软,半点也勉强不得。谁知你将琼……少宗主卖给了岳宸风,自甘下流,令人不齿!」

  符赤锦蛾眉一挑,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几时将漱家丫头卖了?」厉声道:「漱玉节,你出来!把话给我说个清楚!」

  众人忽然静了下来,廊间人流向两旁分开,漱玉节扶剑袅袅而出,雪靥惨白,神情十分凝重。符赤锦原本恶狠狠瞪着众人,丝毫不让,一见她的神情,不由得微怔,蹙眉道:「你家丫头……真出事了?」众人听得恼怒,又叫嚷起来。

  漱玉节素手微扬,止住骚乱,眸子直勾勾地望着她,咬牙一字、一字说道:「你跟岳……说了什么?」

  符赤锦冷笑:「闺房里的取乐调笑,漱大宗主也有兴趣么?」见她神色不善,片刻才收起了蔑态,冷面道:「你若是担心小和尚之事,我什么都没说。信口无凭,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漱玉节面无表情地看了她半晌,点头道:「好。」把手一挥:「让她走。」

  「宗主三思!」

  「万万不可!」

  「绑了这婊子,去换少宗主回来!」

  「够了!」漱玉节提运真气一喝,震得檐瓦格颤,在场几十人的叫嚷全让她压了下来。帝窟众人难得见她显露武功,不觉一愣,四周顿时鸦雀无声。「你回去罢。这没你的事了。」纱袂翩转,鸾钗细颤,掉头便要离去。

  「慢!」符赤锦喝道:「把话说清楚再走。岳宸风大清早便出城去了,说要往谷城大营见镇东将军,随行的还有将军幕府派来的使者。我离开驿馆的时候,他人都没回,要如何抓走你的女儿?」

  漱玉节眼角一乜,却未回头,寒声道:「随我来。」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径自交错长腿,迈着细碎的莲步前行;所经之处,众人无不让出道来。符赤锦犹豫片刻,率性地尾随而去,无视于周遭亟欲喷火的憎恨目光,面带冷笑、夷然无惧,一路始终昂首挺胸。

  漱玉节领她来到王舍院中,把众人都留在精舍外。

  后进的一间雅房之中,但见一人躺在榻上,死活不知,全身衣发俱湿,仿佛刚从水中捞起;饶是如此,仍染得垫褥上一片血污,怵目惊心。那人和衣扎着白布,数名潜行都卫绕床奔走,捧水的捧水、拧布的拧布,忙成一团。

  薛百螣一掌抵着那人背心,显是为他度入真气,正到了紧要之处,头顶冒出缕缕白烟。

  符赤锦打量了那人几眼,蓦地惊呼:「楚啸舟!」更骇人的是:他一条左膀齐肩而断,扎紧伤处的白色巾布早被鲜血染得黑红一片,兀自汩出点点腻滑,也不知用上多少宝贵的「蛇蓝封冻霜」,出血的状况却依然没有好转。

  ——断面平滑如镜,伤口却极难止血,正是岳家名刀赤乌角的特征。

  (果然是他!)

  符赤锦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四下巡梭,只见平时楚啸舟佩在腰间的那柄单刀还在,被随意搁置在榻边一角,兴许是急救裹伤之际,不知谁解下一扔,以免挡路,但另一柄刀却不见踪影——「食尘呢?」她面色一沉,森然道:「刀到哪儿去了?」

  漱玉节面无表情,轻轻击掌,一名垂手侍立的黑衣女郎应声上前。「你说。」

  「禀宗主:今早少宗主与楚敕使不顾婢子们的劝阻,执意下山去寻符姑……符神君,婢子们遮拦不住,跟了一阵,就没了她二位的踪迹。

  「众姊妹散开找寻,正午过后不久,才在小陵河下游发现楚敕使。他说少宗主被岳宸风所擒,就昏了过去,没见有食尘的下落。至于城里的情形,须问菱组的其他姊妹。」

  小陵河乃是酆江、赤水间开凿的一条人工运河,已有百余年的历史,几与越城同寿,同时也是连接城池与浦港的枢纽。南船北马在越浦下锚登岸,须改换小一点的沙船,循小陵河至城下;离人别赋、归客洗尘,也多假小陵河的砌石柳岸为之。

  漱玉节接连问了几名潜行都卫,渐渐拼凑起事情发生的过程:原来琼飞被耿照一把摔晕,醒来之后,一口恶气全都移转到符赤锦身上,拉着楚啸舟去「杀人灭口」。她大剌剌的进了城,打听到岳宸风不在城内,居然大摇大摆地杀进驿馆,逢人就打,要他们「把贱人交出来」。

  「说!」她揪着驿馆官员的衣襟,勒得他面色酱紫,几乎难以喘息:「符赤锦那个婊子在哪里?没人,我打下你们一口牙,教你们喝风去!」

  那官员哪里说得出来?一眨眼便吐出满嘴碎牙和着血,痛得晕死过去。

  好不容易有一名马夫供出「曾见符姑娘套了车」,两人趁着衙门官差还没赶到,乒乒乓乓打烂了大堂里的几凳古董,扬长而去。后来不知怎么,在城外遇上了还没走远的岳宸风,下场便如眼前所见。

  潜行都里负责监视城中驿馆的菱组一行,只见得两人离开,却未见岳宸风回来,推断琼飞与食尘都被他顺道带去了谷城大营,是以不曾看见。五帝窟所布置的眼线,并未远及谷城,岳宸风一出越城浦,形同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唯今之计,就只有「等」而已。

  符赤锦本想说「你那白痴女儿是怎么教的」,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冷笑:「你最好祈祷你一手调教的楚啸舟是个脓包,一照面便断臂失刀,给人扔进了河里。要不然,用不着我同他说什么小话,你自己掂一掂要用几条人命,来填小和尚那个血坑。」

  忽听薛百螣厉声道:「娃儿!你说这话,与叛徒有什么两样!」怪眼一睁、精光暴绽,全身杀气迸发,缓缓站起身来。

  「薛公公!」堂后一声轻唤,何君盼端着煎好的汤药掀帘而出,交给榻边的黑衣女卫,转头对符赤锦道:「我看,你也别回去了。岳宸风所知难测,那人对谁都是冷酷无情,你留在那儿也没个照应,实在是太危险。」

  「留在这儿才危险。」符赤锦蔑声哼笑:「我劝你们别想着救人。少打什么坏主意,人还有回来的机会;莫给了人家借口,平白赔上一个女儿。」咯咯几声,掩口而去。

  此时,守在外围的众多好手都堵到堂前,阶下黑压压一片,几十只恶狠狠的眼睛直视着丰腴白皙的葫腰丽人,一步也不让。符赤锦全无惧色,昂首蔑笑:「漱玉节!管好你的狗,别教它们挡路,难看死了。」

  漱玉节霜颜覆雪,拂袖叱道:「让她走!」

  堂外众人沉默半晌,捏紧拳头,缓缓让出一条路来。

  「传我号令,」帝窟之主咬了咬牙,神色一片静漠,朗声清道:「从现在起,谁都不许离开此地,不许前往越城浦救人,违令者视同叛徒,五岛永世难容!」

  薛百螣重哼一声,怒道:「你是她妈你都不肯救,还不让我这爷爷去?」

  漱玉节头也不回,冷道:「身为母亲,我可以陪女儿一起死。老神君若在岳宸风面前露脸,没有一击杀他的把握,我须点多少人马妇孺与你陪葬?」

  薛百螣双目圆睁,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片刻才垂肩低头,「砰!」起脚踹飞了一张颇沉重的黑檀绣墩,容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

  符赤锦出了王舍院,嚣狂的蔑笑一凝,忽变得无比凝重。载着她来的骡车早已在门前久候,她扶着车栏撩裙而入,信手放下小窗内的纱幔子,面上再也没有笑容,雪白腻润的丰腴娇靥微微靠着窗边,眸光空洞,似是心事重重。

  早在骚乱发生之前,耿照便已溜下屋脊,避开众人的耳目,之后又抢在符赤锦前头溜出王舍院,弄来了一辆小巧的髹漆牛车,还有一套仆役的粗布衣裳,一顶遮住光头的油竹编笠——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这方面也越来越像明栈雪,想象力与行动力同样出色,总能在需要时变出合适的道具,或为手边仅有的东西发明合适的新用法。现在,莲觉寺法性院的少年僧人摇身一变,成了城中贵妇的牛车车夫——当然,车厢里不只没有盛装打扮的雍容美妇,恐怕连只死老鼠也没有。

  他驾着牛车,不紧不慢地跟着符赤锦的骡车下山。对香客络绎不绝的阿兰山道而言,这才是最好的掩护。

  可惜有个笨蛋不懂。

  一团乌影扣着骡车的底板,藏身在轴辐之间。耿照刻意放慢速度,远远窥看车下人的身形服色,心里已有了谱。

  尽管那人隐藏得很好,骡车的轮子印痕却半点也骗不了人,哪怕车夫丝毫不懂武功,没多久便发现车辆的负重有异,掀帘与车内的符赤锦附耳几句,「吁」的一声长啸,将车子停在道旁。

  一辆车里三个人,车座上的、车厢里的,还有车底下的,谁也没有动。

  耿照「喀答、喀答」驱车靠近,直到两车并齐,最后甚至超前了半个车身,骡车还是毫无动静。

  (奇怪……难不成,她要等我走了才动手?)

  忽听那车夫喊道:「喂!前头的兄弟——」声音闷浊,又有些不自然的尖。

  耿照一勒缰绳,探头应道:「什么事啊?」冷不防车夫双爪一探,径朝他咽喉抓来!

  ——「血牵机」!

  以耿照现下之能,与五里铺时相比,差别可说是天地云泥;符赤锦的血牵机秘术纵使神异,只要不贴肉相触,未必奈何得了他。但耿照不是为了打赢她而来,跟踪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只要能跟着符赤锦抵达目的地即可——耿照从车座下抽出神术刀,似模似样的应付了傀儡几下,胸腹间故意露出空门,符赤锦咯咯一笑,手掌自车夫胁下穿出,运指如风,一连点了他几处大穴。耿照奋力配合,光溜溜的脑袋一歪,手足僵硬地坠下了车座,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小和尚,耿大人!」符赤锦嘻嘻一笑:「这辆牛车是女子的把式,你一个大男人缩在忒小的车座里,不觉得别扭么?」其时越浦左近的贵妇仕女外出,多由婢女仆妇驾驶这种华丽的小牛车,蔚为风尚。耿照来自更南方的流影城,繁华远不及三川,自不知有这些花样。

  符赤锦没料到他一下便失风被擒,失笑道:「凭你这点微末道行——」蓦地车下银光一闪,几乎将她劈成两半!

  她原本闪不过,但车夫一直被她拿在身前当傀儡,这迅捷无伦的一刀便由那倒霉鬼代为受了;两丬尸块分裂的瞬息间,她忽扬手打出一蓬黄雾,来人正施展绝顶身法随影而上,颜面猛被黄雾一卷,登时翻身栽倒,修长苗条的身子轻轻扭了几下,旋即瘫软不动。

  符赤锦好整以暇地跃下车来,咯咯笑道:「弦子呀弦子,枉费你跟了漱玉节这么久,豨蛇烟也不知放过多少回了,有没亲身尝过这烟的滋味?」可惜弦子再也无法回话。这烟连紫龙驹策影都能放倒,更何况一名冰肌玉骨的清丽女郎?

  第五十折一水之恩,枣花几度

  耿照乍见一张娇俏美颜倒在面前,弦子玉颈一斜、妙目紧闭,尖尖的下巴微微抬起,少了平日那森寒冷漠的锐利目光,更衬得颔骨线条利落巧致,美不胜收,不觉多看了几眼,心底暗叹:「你若不逞能,也让她封了穴道,不一会儿便得自由。这下可好,我上哪儿给你找解药?」

  符赤锦舍了骡马残尸,双手分提二人衣领,连人带着兵刃,掠进道旁一处茂密的松林中。

  林地里停着一辆双驾马车,辕衡、厢座等都髹上了油亮的黑漆,看似十分坚固结实;车轮的中心轴毂部分还镶有铜件,四只车轮各有三十二根幅条,极为考究,显是官家之物。

  耿照恍然大悟:「这才是她自越浦驿馆套来的车。方才那辆只怕是路旁雇的,可怜了那骡车夫。」殊不知邮驿的轺车虽也是两匹马拉,却是结构简单的轻便小车。这辆车是岳宸风从谷城大营调来的数乘之一,充分反映慕容柔精细计较、眼底难容颗粒的脾性;这等用料做工,莫说是拉货载人,拿来当战车也使得。

  符赤锦取出皮索,将他二人双手缚起,扔猪肉麻袋似的丢进车里,自己却披氅戴笠,跳上车座控缰,檀口中「吁吁」有声,一路往山下而去。

  她携有盖了镇东将军官防大印的文书,放眼东海,那是几无不可出入的地方了。

  耿照侧躺在车厢内的织锦软垫上,感觉车轮所经之处,从崎岖盘绕的阿兰山道,转成夯实了的平坦官道;不多时马蹄声喀搭脆响,蹄铁每一下都敲在砖石上,车外人声鼎沸,车行渐缓,吹进窗幔的和风里隐有一丝湿暖水气,蓦地省觉:「她又回到了越城浦,这是要进城了。」

  果然把守侧门车马道的官兵,一见文书上殷红如血的九迭篆,那斗大的「镇东将军印」五字简直就像催命符一般,吓得魂飞魄散,慌忙移开拒马、驱散行人,恭恭敬敬让马车通过。

  耿照从没来过号称「东海第一大城」的越城浦,只觉马车行驶在铺设砖石的街道上十分平稳舒适,兜兜转转半天,花费的时间似乎比前一段的下山入城还长;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外的喧闹逐渐消失,剩下清脆的马蹄响,射入小窗的阳光为之一暗,变成了迎风摇曳的叶影,仿佛连空气都沁凉起来。

  符赤锦「吁」的一声停住车马,似对一人低声道:「劳驾,我打无桃无镜处来,鸡鸣前至,想找干麂子的主儿要口烟吃。」一把嘶哑老嗓应道:「姑娘要寻的主儿,是一还是俩?」符赤锦回答:「是仨儿。」

  咿呀一响,但闻枯枝曳地沙沙有声,似是开了扇老旧的柴门,马车喀搭而入,未几又停了下来。耿照心想:「这院子好小。」唯恐符赤锦突然打开车门,闭目不动,悄悄运起了先天胎息。

  瞬息之间,耳力、触感、嗅觉等犹如伸出了无数细小的触手,小于针尖的灵敏感应铺天盖地而出,洒满整个院落。声音、温度、气味……数不清的细小「粒子」反弹折射,在脑海中勾勒出周遭环境的轮廓,竟不下于亲眼所见。

  他甚至能听见符赤锦跃下车座时,裙摆拂过草叶的声响;她衣襟里温温融融的幽甜乳香,还有行走之际,裙内微微汗湿的腴嫩腿根略一摩擦,那股子带着丰润液感的细腻丝滑——隔着黑漆车板、绿草小径,更别提她身上层层裹起的衣物,渐行渐远的符赤锦在耿照的感知里几乎是赤身裸体;他甚至能穿透她千娇百媚的诱人胴体,直至皮下,听见血液流过管络间的细微声响,嗅出汗渍、津唾、淫水等体液的甘美气味……

  符赤锦却不知自己正被一双无形之眼监视着,快步走过庭中的一株老枣树,叶间透出一粒粒细小花蕾,还未开出小绿黄花。

  厢房前一人推门而出,低低惊呼一声,喉音低哑富于磁性,却是一名女子。符赤锦迎上前去,与她四手交握,差点踮着步子雀跃起来,模样活像六七岁的女娃。

  「数年不见,出落得这般美啦。」那女子赞叹着,伸手去掠她额前垂落的浏海。

  「再怎么美,也美不过小师父。」符赤锦笑道。

  同样是娇腻的语音,此刻听来却有种说不出的活泼欢快,仿佛变了个人:「上次没见小师父留下的字条,我可难过死了。还好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才又回头找去,差点见不到三位师父啦。」

  女子低声嗤笑,虽是无心使媚,声音却直教人耳根酥麻、胸间一阵奇痒,竟说不上是极苦还是极乐。

  「鬼灵精!有什么东西是你找不到的?定是别处耽搁了,胡乱搪塞!」

  两人挽臂而入,便似一对姊妹花儿。屋里一人重重一哼,声若铁砂磨锈、虎啸生风,双姝顿时收敛,符赤锦道:「二师父安好。锦儿给您请安。」

  耿照心想:「她说要寻的主儿是仨,看来还有一位大师父。」无论如何感应,屋里只有三人的呼吸心跳,感觉不出有第四人的存在。

  「说事之前,先表明立场。否则七玄大会之上,敌我难分。」那「二师父」开口如虎咆,峻声道:「我不让你小师父留信儿,她偷着留;我不欢迎你这时来,你终究是来了。既然如此,心里该有了准信。我料你在五帝窟不受待见,不如回来,好歹是个娘家。你道如何?」口气虽然严厉,内容却颇见关爱;斥责云云,不过作态而已。

  符赤锦沉默了片刻,才道:「锦儿始终是姓符,二师父莫要逼我。此番前来,是想请求各位师父,指点锦儿一门武功。」语调低缓、口气淡漠,仿佛先前的欢快活跃全被一股脑儿地抽干了,又回复成车上那个倚窗蹙眉的小妇人。

  那二师父「哼」的一声,冷笑道:「这儿没有能教外人的武功。出去!」

  连耿照都讶异于符赤锦的断然,更想不通她怎能在不留情面地拒绝之后,还提出如此过份的要求。那与她感情甚笃的「小师父」甚至难发一言为她缓颊,屋里顿时陷入一片怕人的静。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房间的角落里忽然响起一把极其怪异的嗓音,幽幽道:「女徒,你想学什么武功?」尖亢的语调配上缓慢悠长、断断续续的口吻,犹如一名被老妖怪附身的孩童。

  那人的声音雌雄莫辨,带着诡异的嗡嗡共鸣,仿佛无处不在,尖亢处浑似一根扭曲的螺旋金针,无论如何闪躲,终不免被刺破耳膜,钻入最疼痛敏感的极深处;偏又不是直进直出,而是绞、旋、戳、拉无所不用其极,闻之心魂一夺,倍感痛苦。

  那怪人话语一落,倏又没了声息,屋里只能感应到三人的存在,似乎开口说话的是只木偶一类。

  耿照无比骇异,自有先天胎息以来,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除非那人是殭尸,否则……怎么可能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连一丝热血奔腾的极细声息也无,莫非真是非人的妖怪?」

  符赤锦不敢不答,审慎地斟酌了一下措辞,小心道:「回大师父的话,锦儿想请三位师父恩许,赐下本门至高的」旱地千里,杀龙吞云「心诀。」

  那女子闻言失声:「你说什么?」

  二师父更是气急败坏,虎吼道:「放肆!你开口索要此法,是何居心!」

  大师父怪异的苍老童音又从不明处响起,伴随着嗡嗡共鸣,倒比另外两人平和得多:「女徒,你看过《岣嵝异策》了,是不是?那你该明白,这部」赤血神针「就连当年范飞强也功败垂成,就算我三人将残页交了给你,你又如何练得?」

  「有时候,杀人未必要自己来。」那人尖声缓道:「有什么心思,尽管说出来罢。」

  耿照听得一头雾水:「」赤血神针「是哪个门派的武功,怎地从没听过?」只觉那段话里似有什么东西耳熟至极,索遍枯肠、绞尽脑汁,蓦地灵光乍现,突然明白过来:「范飞强……」万里飞皇「范飞强!他们三个……竟是游尸门的人!」

                ◇◇◇

  原来符赤锦一身的武功非是五帝窟的嫡传,而是出自游尸门。

  帝窟之中以女性为尊,这是因为纯血的男性生育力十分低落,纯血女子须与岛外男子通婚,才能令可练帝字绝学的特殊血脉延续下去,不致中断,纯血的男子遂成为完全的战斗部族,生存的目的就是为了守护岛上的纯血女性。

  像薛百螣这样的纯血男子,一出生便已注定无后。

  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拼命锻炼自己,经历严苛的生存淘汰,终成为强大的战斗机器,担任一岛之敕使、乃至于神君之位。除了守护,他们还必须负担传承之责,收养其他纯血男童为义子,以传承帝字绝学。

  在五帝窟里,男性的纯血传承很难被视同亲族:他们的义子、义子的义子……都缺乏血缘的连结。

  因此,地位较高的纯血男子也会收养外面的小男孩为义子,一方面可入赘其他的女性族系,透过结缘的手段来拉拢结盟,以巩固自身的地位;另一方面,也可以短暂拥有一个「家庭」的感觉——至少义子与义媳们,会对亲生的孩子充满感情,而非只视作未来的战斗或生产工具。

  但凡事总有例外。

  先代宗主符承明的独子符宽,拒绝按祖宗家法来过活。他娶了岛外的平凡女子,隐居在一处不知名的小小山村里,那里一逢春末便开满香甜的枣花,宛若人间仙境。他诚实向女子表示,自己毕生可能无法拥有子息,但那个纯朴美丽的小村姑娘仍是非他不嫁,一双有情人终成连理。

  然而世间万物,总不免有例外的时候。

  百余年来,帝门男子成功令女子受孕的,只有三次。前代的掌刀使楚湛然一夕风流,竟令侍寝小婢生下了楚啸舟;漱玉节下嫁薛百螣的义子,促成两岛联盟,琼飞即为两人间的爱情结晶,血统之纯、资材之高,百年间无出其右者。

  而第三次,便是符宽的妻子竟生下女儿。

  夫妻两人宝爱至极,小名唤作「宝宝锦儿」,一家三口隐居在山明水秀的枣花村里,直到符老宗主猝逝、使者找上门来。

  符宽憎恶祖宗家法,却一点也不恨母亲,听闻噩耗悲痛欲绝,连夜带着妻女赶回火神岛奔丧。「少宗主远游多年,直到母亲不在了,方才记得回来。」夜半灵堂,红岛的老臣们紧闭大门,咄咄相逼:「这女子是谁?这小女孩又是谁?」

  「是我的妻子和女儿。」符宽抬头挺胸,昂然回答。

  家臣中掀起一阵骚动。「是……少宗主的亲生女儿?」

  「我方才说了,」符宽微怒道:「是我的亲生女儿。」

  无论如何,小女孩的相貌是骗不了人的。

  宝宝锦儿的白腻肌肤得自于母亲,那是山温水软之地孕育出的灵秀,但眉目间却像极了符家人;她姑姑从小就是个骄悍跋扈的大小姐脾性,据说老宗主童年时却是十分的沉静乖巧,便如眼前这个抱着一只木娃娃的小小女孩。

  人群排开,颤巍巍地扶出了一名手拄拐杖的白发老妪,瞇得几乎看不见的一双灰翳小眼凑近小女孩,端详了老半天,老妇人的眼角噙着泪,叹息道:「像啊!真……真是像啊!像得都没边儿了。」

  「火日玉精」符承明是百年难遇的英主,外柔内刚、精明强干,牢牢压制住门里的各方势力。她一死,拥有「苍岛战神」肖龙形的木神岛封家蠢蠢欲动,火神岛不得不展开宗主大位的防卫之战。

  让符承明之女、符宽的妹妹符若兰继位,原是诸策首选,却非是最好的选择——老宗主死得太早了,来不及培养这个刁蛮任性的大小姐,她在五岛之间多结夙怨,人望不孚,连红岛内都有杂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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