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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50,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8700 ℃

  染红霞微微一笑,神色如常,比他冷静平和得多,一点儿也看不出颓丧的模样,挽着檀郎手臂柔声道:「有你陪我,出不出去都一样。你说胤丹书的故事给我听,好不?我没怎么听过这人,想多认识些。」

  耿照来了兴致,忽然一怔,不由失笑。「那我跳过你师父的部分好了。杜掌门杀了不少狐异门之人,逼得胤先生横剑自刎,蚕娘说起她来,可没什么好话。」说到这里,心中隐生不祥:「既是如此,蚕娘又为何要传授红儿天覆神功?」

  染红霞不知这许多计较,抿嘴笑道:「跳过了也好。你要是说我师父坏话,我不只不爱听,以后也不睬你啦。」心念微动,又补上一句:「也不许说本门和我师姐的坏话。」

  「我同代掌门交情可好了,干嘛说她坏话?」耿照大笑。

  染红霞知他说的是反话,不禁莞尔。两人并肩挽手,信步往无生道场行去,沿途耿照说了胤丹书崛起的传奇,以及他说服七玄捐弃成见、携手团结,与七大派共赴妖刀之难等。

  据蚕娘的说法,胤丹书得她传功未久,尚未大成,即遭奸人陷害坠入深谷,误打误撞闯进白骨陷坑,巧遇盛五阴与袁悲田于密室中对峙,解了二人的逼命之局。其后各种奇遇,自不在话下。

  其时袁悲田心智犹未全失,时好时坏,一旦发狂便出谷杀生,带回尸体炮制,欲使之活转过来——这当然是绝无可能之事。他的爱女袁慰生因故死亡,早年离开三奇谷闯荡江湖的袁悲田才重返故地,为的正是寻求复活逝者的秘法。

  「真要有,那就不是秘法,而是妖术啦。」染红霞蹙眉喟叹:「旁人倒还罢了,这位袁前辈号称」医怪「,五阴大师盛赞其术,岂不知死生有命,非人力所能强求?这实在是太奇怪啦。」

  「那是因为三奇谷里藏有一样稀世珍宝,早已超越人识所知。以袁前辈之能,会生出如此荒诞不经的念头,正是因为亲眼目睹过这项珍宝的奇能,才紧抓着一丝希望不肯放弃,终至走火入魔。」

  染红霞与他默契十足,心念一动,挑起柳眉。「就是那柄救人的刀?」

  「嗯。我本来想象不出那是什么,不过现下已有眉目,大致能猜到。」耿照正色道:「蚕娘前辈说,胤丹书闯入白骨陷坑时,在坛上发现一名容颜绝美、全身赤裸的姑娘,被一把阔刃长刀笔直插入腹中,就这么钉在一块石头上。那姑娘面上不见一丝痛苦,被刀刃贯穿处也并未出血,像熟睡一般,总之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

  那刀身宽约四寸,厚近一寸,截面似是个拉长压扁的六角形,通体发出璀璨耀眼的苍蓝光华,光滑锐利的角边吹毛可断,质地无比坚硬。刀柄形制古朴,前所未见,拙重的雕纹犹如自地底掘出的青铜古器,表面残留着零星的金箔,衬与斑剥铜色,与发光的晶柱刀身形成强烈的对比。

  刀上蓝光一映,更显出少女的肌肤洁白光滑,无一丝斑痕,连柔肌上的纤细毫毛都能清楚望见,连带使得细小却浑圆尖翘的鸽乳、饱满隆起的雪白阴阜……等,全都美得毫不真实。胤丹书被少女纯洁无瑕、却又散发着女子魅力的胴体吸引,着魔似的走上前去,却不敢伸手触摸;回过神时,双手已握住了刀柄。

  ——是这把刀「定」住了这位姑娘。

  不知为何,他心中冒出这样的想法。

  石上少女肤光柔润,肌肤富有弹性,面色红润,小嘴无论是形状或色泽都像极了新鲜的樱桃;然而那双盈握的小巧鸽乳却未有起伏,琼鼻之下毫无气息,连身体都感觉不出一丝温热。

  「她」不可能是尸体。世上怎会有这般娇艳动人、柔软富弹性的「尸体」?一定是这刀上有妖法,是它将姑娘定住不动,落刀之处才没有皮开肉绽,鲜血成流。一定是这样!

  「姑娘放心,我来救你了!」

  性子温和近乎温吞的少年不知哪来的勇气,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咬牙运劲,施展新学不久、兀自半生不熟的玄阴功诀,猛然拔起长刀!

                ◇◇◇

  「这」热血上涌「,听着怎么像」兽性大发「?」染红霞睨他一眼,唇菱微抿,似笑非笑。「你们这些臭男子啊,全都一样。下流!说故事给你听的前辈,有花忒多工夫描述姑娘一丝不挂的模样么?」

  耿照脸一红,叫起撞天屈来,再三保证没有添油加醋,真是胤丹书多看了姑娘几眼,不是他看的。染红霞忍笑道:「想来是医怪前辈的苦命女儿,闺名」慰生「的便是。这刀真特别,插在死者身上,竟能使容色如生,未能亲眼见得,我实是不信。」

  「我见过啦。」耿照敛起嘻笑之态,肃然接口。「或说那刀的」其他部分「,我已在藻池底见得。刀身材质的神奇作用,你我却是亲身经历过的,决计不会有假。」

  染红霞会过意来,不禁睁大了杏眸。

  「圣藻池底的结晶!」

  「正是。结晶上头,被人取走了最大最长的一截晶柱,切割痕迹尚在,应是做成了这把奇刃。」

  耿照叹了口气。

  「胤先生发现袁姑娘的地方,就是瀑布地宫中的白玉祭坛,故事里提到她身下的大石头,恐怕就是那块烟丝水精。我瞧水精上的狭槽十分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原来是与异晶被切去的那截剖面极为相似,看来那水精本就是」珂雪「宝刀的刀座。」

  染红霞心想:「原来刀的名字叫」珂雪「。」为免显得孤陋寡闻,便未接口。

  珂雪宝刀最终没能令袁慰生死而复活,但胤丹书的到来,却为三奇谷的死水注入了一泓活泉。袁悲田的病情受到刺激,虽不能因此愈可,偶一苏醒时,神智却异常清明,对胤丹书自况:「昔年我艺成出三奇谷,一心济世,在南方建立」尸毗山庄「行医。某日,本着佛家割肉饲鹰的精神,救了一名大恶人,并加以照看庇护,希望劝他苦海回头,改过向善。

  「那人奄奄一息,兀自狞笑:」佛欲度魔,魔也想度佛,且看谁人手段高。我的恶道比你的仁道高明,你唯一可恃,不过医术而已。此际罢手不救,便算你赢了,否则终是我赢。「我不以为意,仍尽心救治,岂料却种下恶因,祸延无辜。

  「那人伤愈之后远走高飞,沉潜多时,江湖上许久不闻其劣迹。我当时还沾沾自喜,以为度化了一名祸世恶魔,功德无量,时常对妻子说起。

  「谁知那厮趁我外出行医,率领徒众血洗辟支山摩诃海,杀尽山庄上下百余口,我的爱妻尤为凄惨,死前受尽凌辱,遗体……遗体四分五裂,惨不忍睹。那恶人劫走小女慰生,我存着一丝盼望,忍悲尽力追踪,沿途与恶人的手下缠斗,杀尽其党徒,始终没逮到正主儿。

  「转眼过了一个多月,那厮狡猾至极,我本领用尽,仍无法救出小女,再顾不得江湖规矩,千辛万苦觅得贼踪,暗夜偷袭,趁他熟睡无备重掌一轰,打得被甬里骨爆如炒栗,血如泉涌;掀开一看,竟是慰生。那厮……设计我亲手打死了女儿。

  「我发起狂来,只记得满眼赤红,见什么都是血汪汪一片,清醒时那厮已被我打得只余一息,口里溢着血沫子对我笑道:」袁大夫,最后是我赢啦。你这个月里杀的人,比我这辈子加起来要多得多。你的佛救不了你的妻女家人,想想是什么让你报了仇?「

  「往后,每当我剥夺性命时,总会想起他的话,下手便不犹豫。起初只杀些飞禽走兽,后来觉得毕竟不是人,参照有限,杀都杀了,不如找人实际。杀得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渐渐没有知觉,与宰杀禽兽并无二致。」

  蓬头垢面、风采不再的癫医叹了口气,闭目道:「我前半生自认生佛,后半生却沦为杀人狂魔,足见苍天不仁,佛魔不过反掌间耳。你的道,能在上天背弃你时,仍坚持走下去么?」

  蚕娘说这段故事时,口吻既哀伤又惋惜,却又隐有一丝骄傲。兴许在她眼里,胤丹书直到生命的尽头,都没有背弃他的善道,被翻脸无情的命运与他人的恶念击倒,较「医怪」袁悲田这样矫矫不群的人物更高。

  五阴大师的手札也提到尸毗山庄的惨事,不知是出于对挚友的悯怀,未曾细问,抑或当时袁悲田已神智不清,根本说不明白,关于此事的记载甚是简略,远不如蚕娘转述。

  耿染二人回到无生道场,翻查架上成堆札记,找寻出谷的线索。耿照手上那卷,只记到袁悲田发病越来越频,为防胤丹书独居落单,被突然发狂的袁悲田打了个措手不及,让他从潭边搬迁过来,与五阴大师同住——「原来那屋子是胤丹书在谷中的落脚处。」染红霞诧道:「墙上的短褐肯定是他的了。怎么他原本是仆役出身么?」

  「嗯,狐异门上下均是」胤「姓,仍有贵贱之分。我记得他是执役……等等!这里提到」疗伤「——」

  耿照飞快往回翻,视线上下追索,片刻才道:「是了,袁前辈的心疾,五阴大师无法以内力为其镇压,直到胤先生入谷后以天覆神功相助,才得稍抑心疾,让袁前辈清醒的时间再长些……这儿说的」朱紫交竞「是什么意思?」

  染红霞于武学的见识远胜过他,顺口解释:「所谓」朱紫交竞「,就是百家争鸣之意,指不同派别的内功相互激荡,利用先抑后扬的道理,刺激彼此增长,收效倍于独自摸索修练。」

  耿照听得懵懂,脱口道:「就像双修那样?」

  染红霞俏脸倏红,咬着嘴唇轻轻打他一下,嗔道:「双……你哪儿听来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没正经!」耿照省起差点说溜嘴,惊出一背冷汗,幸好染红霞自己也羞得厉害,小脑袋瓜子里一下热烘烘的没转过来,未加追问,让他逃过一劫。

  耿照早把什么「出谷后据实以告」全抛到了九霄云外,狠咬了舌尖一下,用疼痛来提醒自己:以后打死都不能在她面前提到「双修」二字,遑论与其他女子双修!否则依红儿一板一眼的性子,一剑劈死他还算是好的了,就怕她觉得污秽鄙夷,从此再不肯理他,那可比死了还难受。

  染红霞定了定神,终是多年代师传艺的旧习盖过了羞赧,略抑脸红心跳,变着法子解释给他听。「喏,你练剑……嗯,或是打铁,有时用力过猛了膀子酸疼,是该让它比平时多歇会儿么?」

  耿照想都没想,一径摇头。「多歇上半日,怕那条膀子要疼三天。不如略加劳动些,虽比平时不适,待酸痛消去,臂膀益发强壮。」

  「这便是」先抑后扬「,朱紫交竞之法了。」染红霞笑道:「于内功修练一节,故意先替自己制造若干阻碍,最好是势均力敌,借由外力的抗衡加倍提升,用以突破境界。最常见的方式,便是找个出身、门派互异的同修,彼此相克相生;一旦摸对了门路,便能突飞猛进。」

  耿照恍然大悟,头一个想起的,居然是明姑娘与岳宸风。

  两人碧火功有成,明栈雪察觉岳贼颇有异心,仍不肯离开,一直到岳宸风实力大进,明栈雪饱受威胁——以她的话来说就是「想动手已迟了」——才飘然远去以图自保,其中缘由耿照始终不明:以明姑娘之精,断不致如此胡涂,要说贪恋双修好处,又有违她的性子。明栈雪可不是会被床笫欢愉冲昏头的小女子。

  以「朱紫交竞」推想,一切便说得通了。

  《虎箓七神绝》与《天罗经》俱是绝学,同样包罗万有,均收录了拳掌轻功等诸般技艺,可说是势均力敌的两套武典,然而质性相异,七神绝刚猛绝伦、天罗经阴柔刁钻,正是「朱紫交竞」的绝妙例证。明栈雪迟迟不走,就是要利用这羝羊触藩的危险张力逼迫自己提升;反过来想,也能解释岳宸风何以一日千里,进境惊人。

  「道理说得轻巧,实际却没这么简单。」

  染红霞见他若有所思,侃侃续道:「你想,若只单纯为增加修习的困难度,径砍树木山石,抗力岂非更强?也不见有高手从深山老林中源源涌出,关键在于这个抗力拿捏不易,过了伤筋折骨,不足又白费辛苦,不如本本分份勤修苦练,好过投机取巧地钻空子。」

  果然是水月一门的剑术教席,结论自然而然便做在堂堂正论之上,指点迷津还带端正态度,里外兼修,绝无阙漏。耿照老老实实听完,不敢吱声,只差没把双手放膝上。

  染红霞老毛病犯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拿起另一部手札,低头翻阅。

  此卷与耿照手中的前后相接,写的是一两个月之前的事,果然有五阴大师指点胤丹书练功,合两人之力为袁悲田理气宁神、调复心脉的记载,提到盛五阴早年以「三藐三菩提大法」与袁悲田「三因极元圣功」合修,俱成高手,各自离谷闯荡,写下一页武林传奇。

  及至皈依佛门,五阴大师才发现自己练错了,把号称「无上正觉宝典」的佛门绝学,练上了杀生求道的偏邪路子,本欲自废武功,祇物寺住持却淡然道:「迷途正途,俱在脚下。心向行往,便即是路。」盛五阴大彻大悟,又把一身阴狠迅辣、百变千幻的三藐三菩提大法,如击磬鸣钟一般,老老实实、毫无花巧地练回了无上正觉的路子,功力更上一层楼。若非如此,也不能稍胜袁悲田一筹,经年囿于谷中,以免伤人自伤。

  耿照被札记吸引,除寻求出谷之法,亦为染红霞着想,欲多了解天覆神功修习的情况、有无遗患等,尤其「梦中发动」一节,不知是宵明岛武学皆如此、胤丹书亦有之,还是蚕娘弄出来的新花样。

  染红霞不知体内的奇寒真气与胤丹书系出同源,读到五阴大师的评注,说天覆神功「其质玄阴而不损不益,中正平和,更胜极阳刚气。惜小子囿于修为,权以六阴之功,暂替九阳极数」云云,心念一动,掩卷沉思。

  「怎么啦?」

  耿照半天没听见动静,诧然抬头,恰恰迎着她凝眉细考的娟秀面庞。

  「有件事情很奇怪。」染红霞沉吟道:「殊境石放落之前,三奇谷中止有三人。五阴大师为救胤丹书,同时与发狂的袁悲田做个了断,这才启动机关。如此圆宫壁上石刻,却是写给谁看?」

  耿照还以为她为何事烦心,不觉微笑。「那诗未必是同一时间写的,当时情况危急,哪有这份闲心?依我看,兴许是更早前便已写就,五阴大师本是剑试天下、快意生杀的江湖豪士,性子疏放,写完饮罢,把木碗一扔,没想过要收拾,便一直留到现在,不是真的诀别酒。」

  染红霞不与他说笑,正色道:「我也是这么想。由诗文推断,不是写给后辈如胤丹书;对朝夕相处的好友袁悲田,又显得过于矫情。我读大师手札,不觉得他是这样的人。但诗中说」君子意如何「,却是对平辈同侪的口气无疑。」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纠结于此,染红霞话锋一转,示以手中卷册。

  「你看这行」权以六阴之功,暂替九阳极数「。胤丹书的天覆神功虽是绝学,但当时修为不够,无法发挥所谓」九阳极数「的效果——这里的」九阳极数「,指的又是什么?」

  「说不定是某种阳刚的武功?」耿照反应极快。

  「三三得九。」九「是数极,也是三个」三「。」染红霞进一步引伸。「五阴大师用了」替「字,代表在他心中原本有一门武功,比胤丹书的天覆神功更适于压制袁悲田之患。这门心法的名目里,可能也有个」三「。」

  耿照摊手苦笑。

  「要符合阳刚、内功等条件,我只想到李寒阳李大侠家传的《三省功》。」

  「道门中亦有一部《形神三一大法》,可能是五阴大师原本所想。不过这不是重点。」染红霞睁大美眸等了半天,迟迟没等到预期中的惊奇反应,不免有些失望,急道:「你没发现么?袁悲田时疯时醒,最少也有几年的光景。一旦功力不足的胤丹书要离开三奇谷,五阴大师便不得不放落万斤石闸,以免袁悲田重入江湖,酿成巨灾。如此在胤丹书之前,是谁与他连手镇住了袁悲田?」

  耿照猛地省觉。

  「你的意思是——」

  「三奇谷、三座石屋,九阳极数、朱紫交竞……还有石壁上对象不明的题诗,在在说明一件事。」染红霞正色道:「五阴大师的同修,不止」医怪「袁悲田一个,三奇谷之内,自始至终都是三个人。那第三人究竟是谁?如今……却在何处?」

  第百廿五折玉宇巍峨,牙骨盈坑

  为释心中疑惑,两人连袂来到第三座石屋。屋前如五阴大师之「无生道场」,原也立了根粗桩,却被拦腰削断,残桩突出地面不到一尺,上头仅余半个「电」字,左侧还拖着一撇,两头并未相连。

  染红霞抱臂托腮,灵光乍现:「莫非是个」庵「字?」耿照识字有限,伸指虚写个「庵」,越看越像,双掌一击:「有理!红儿,你真是聪明。」

  染红霞被赞得脸烘耳热,小脸晕彤彤的,嘴上却不肯让,咬唇佯嗔:「你这话听着倒像长辈夸奖,教人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耿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这年头,怎么连夸人也有事!莫非「聪明」二字别有寓意,惹她不欢喜了?

  「你先喊了红……才夸人,好占人便宜!」

  「那好,」耿照有过必改,绝不拖泥带水。「下回我要夸你,便喊你」二掌院「好了。」染红霞原本还忍着笑,一听俏脸沉落,咬牙道:「你敢!」

  耿照想起她最不喜欢他这样叫,赶紧改口:「不敢不敢,我说着玩的。下回,万一我又想夸奖你,一定不喊你」红儿「,喊……喊」红姊「好啦,听来一点不像长辈的口气,绝不占你便宜。」

  染红霞被那句「万一」逗笑了,噗哧一声,霎时如春风复来,雪靥更添丽色,看得耿照微微发怔,一脸呆相。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开着玩笑,我同他呕什么气来?这下倒好,气氛弄僵不说,还平白给叫老啦,当真是咎由自取。」

  其实染红霞也想多了。在耿照眼里,红儿俏美可喜,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并未往心里去。虽说如此,毕竟是她起的头,尽管懊悔,却拉不下脸说软话,犹豫一下,伸手挽着他径推门扉,细声道:「咱们瞧瞧去。」衩间伸出一条雪酥酥的结实长腿,率先跨过破败的高槛。

  第三间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惊。

  石屋前后三进,有厢有廊,无论斗拱、屋梁乃至门扇窗牖,形制均近于今时,年代明显较无生道场、救活斋更晚,规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间,所有木造的部分都经过油浸之类的防腐处理,不仅形状完整,机能亦都健全,没有缺门烂窗的现象。

  而如此规模、堪称「宅院」的建筑里,仅有居间的大堂置着几把桌椅,连床都没见,所有房间无分大小,其中仅有一种家具,就是书架。堆满竹简帛书的书架,堆满经籍卷册的书架,倾倒毁坏的书架,空空荡荡的书架……

  时光似乎一进入院中便悄悄静止,空气里悬浮着木竹卷纸的微腐气息,连一丝微风都感觉不到。屋外的鸟叫、远处瀑布的轰隆声响,俱都被挡在高墙之外。院墙内似乎该有几株粗老梧桐,夏日里浓荫与雷响般的蝉鸣,更能衬出此间的悠远静谧……但别说是树,院中连一片裸出石砖的泥地也无。这是为了避免植土蕴含湿气、缩短藏书寿命而做的设计。

  两人自然而然都没作声,携手行望,屋内半数房间的架上是都空的,集中在后半部,毁损的状况也格外严重,室内积尘盈三寸,连门扉都不易推开。耿照试着打开一间,涌出的灰浪活像是一场雪崩,两人灰头土脸奔回廊庑起处,掩鼻待弥漫的灰翳沉落,才得继续深入。

  自此耿照打消了开门的念头,反正镂空的窗格仍能略窥室内情景,后进里空荡荡的,书架倒得七零八落,仿佛前院尚有人活动的久远以前,此处便已废弃,衰败得特别厉害。

  流影城也有这样的书库,规模更大,耿照经常出入,并不陌生。「这儿不像有人住的模样。」他叹了口气,抬望着几乎迭到横梁下方的一捆捆竹简,喃喃道:「红儿,说不定咱们想错啦。这座大屋是库房,用来贮放经典,并没有第三位同修的前辈。」两人置身左厢头一间房,这儿距中堂最近,屋内保存的情况几乎是最好的,才特别选它一探。

  染红霞摒住呼吸,凑近书架仔细观视;绕行几匝,嫣然一笑。

  「叫」红姊「。」她眸中闪过一抹狡黠,隐有几分得意。这神情在宝宝锦儿身上司空见惯,每当恶作剧得逞,又或打着什么坏主意,总能见到这样的淘气慧黠,于稳重的染红霞却十分希罕。

  耿照先是一愣,片刻会过意来,笑道:「红儿有什么发现?」

  「是红姊!」染红霞义正辞严纠正他。「架上刻得有字,你瞧。」

  纤指之所至,比着「道门武部之七」几个小字,字迹大开大阖,宛若剑痕,较瀑布石壁的题刻略显稚拙,遒劲亦多有不如,但确是出自五阴大师的手笔。

  顺着染红霞的引导,他又在隔壁书架发现「儒门武部若干」的墨字,与救活斋题匾如出一辙。袁悲田书法造诣极佳,全无五阴大师两处字迹的生熟之别,更是好认。

  「证据」却在第三座架上。「释门武部」的记号,来自一个全然陌生的笔迹:袁悲田之字近于行草,笔势飞动、骏迈昂扬,此人却是端正工整的中楷,一丝不苟,可比雕版。

  耿照没学过书法,说不出两者的区别,但屋外木桩的半个「庵」字亦是端正的大楷,总不会是袁、盛突然转了性子,写出截然两样的笔迹。如此染红霞推论有据,在胤丹书闯入之前,谷内确有第三位不知名的高手,至少与二人平起平坐,一起整理了屋中所藏。

  这人离开后,所有形迹亦随之消失,一如被拦腰削断的木桩。是这位高人亲手抹去,还是五阴大师、甚至是袁悲田所为?三人最终是不欢而散,抑或另有隐情?

  「由石壁的绝笔诗看,至少五阴大师并无芥蒂,诗里的口气十分平和,还是颇安慰人的。」染红霞沉吟道。耿照想起「死生纵有命,来去本无求」两句,连连点头。「说不定竹简里会有线索。」

  两人合力搬下几摞竹简,摊在地面展读。

  耿照拿的是「道门武部」,竹简的刻字面腐朽得厉害,保存的情况远比想象中更糟,以石屋之干燥通风,灾情似不应如此惨重。他连换几捆均不能读,恰迎着染红霞凝目投来,显然她拿的「释门武部」也是一样。

  两人拍去掌灰,满怀不甘地起身。耿照吸了一肺竹腐浊气,打开咿呀乱响的陈旧窗牖通风,所幸窗轴还算结实,并未应手脱落。阳光射入斗室,映出窗边几上几把烂掉的大毫、被石砚压着的几枚布包模样的物事,还有地上打破的瓷碗碎片。耿照心念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是拓印!」指着层层蛛网披覆的布包,对染红霞解释:「这布包便是拓印用的拓包,瓷碗是拿来贮装白笈水的。在竹简的表面先涂抹白笈水,覆上纸张以毛笔敲打按压,使纸张陷入阴刻凹痕之后,再以拓包蘸墨轻压,如此便能将字拓于纸上。」

  白笈是补肺止血、消肿生肌的药材,溶于水中,便如稀浆般具有黏性,用来隔离铭碑与拓片,乃拓印必备之物。竹简不比石刻,表面涂上白笈水,纵使拓完后仔细清理,仍不免有残积,将使加速木竹之腐;况且,以此地竹简之多,要悉数拓完工程浩大,更不能寄望他们回头细细清理。

  竹简被遗留在此,事主从一开始便只打算带走拓片而已。失去利用价值的大捆竹片任其自腐,说不定也在预想之内。

  假设拓印与建石屋是同一批人、在五阴大师等来到三奇谷前便已离开,那么当年袁、盛与那神秘的第三人入谷之初,面临的可能是更狼籍不堪的破败景象。能将竹简分道、儒门等开架收藏,代表他们起码看懂了内容。

  耿照与染红霞夺门而出,果然在最末一间房里找到了满架的簿册帛书。

  每一层的卷册底下都压着裁成长条的布帛,同样是三人的笔迹,详注「道门武部一至十三,其中二、六、七毁,三阙甲戊庚,四阙寅卯午亥」之类。其中盛五阴所写最是直略,用毛笔与用炭枝全无分别,狂简潦草,字迹可说是丑陋。

  袁悲田则像是觅得了发挥的舞台,率情纵意、用笔俊迈,每条帛布都写如法书一般,或长或短,即兴发挥,不拘一格。染红霞幼时随府里的西席先生临过几年帖,知此人造诣着实不凡,能写这一笔好字,怕连翰林也做得;只是分类用的压条照他这般写法,难免苦了索骥之人。

  而那神秘的第三人写得最多也最好,字迹工整端方,大小几乎一样,内容的格式统一,一眼便能明白,找起来格外省事。

  更重要的是:凡由他经手之拓片,其后多附有拓片内容的楷书誊本。竹简所刻不是篆体就是古籀,甚至金文甲骨一类,以染红霞之所学,能目者十不过一二,耿照更看似天书一般,但见满帛的蝌蚪乱爬、小人打架,如坠五里雾中。

  他俩到这时才明白,非是释门武部的竹简特别多,帛册为其余两门的一倍有余,而是这第三人勤奋,不但拓下简书,还以标楷重新缮录于后,耗用的纸张布帛,自然胜过盛袁二位。

  两人各取长帛展读,片刻不约而同抬头,四目交会,浑身一震。

  ——是武功!

  帛中满载武功心诀,约略一翻,便知是威力绝强的上乘武功!耿照那卷题为《圣如意轮殊胜法门品》,记载一门名为「摧破义」的重手法,教人转动体内七轮,练出无上金刚神通。帛书有云:「召一切烦恼恶业鬼神于掌中,剎那摧杀!」威能若此,堪称绝大杀器。

  然通篇所述,与耿照熟知的内功原理相差甚远,非以丹田经脉为本,而是将人体由头顶的天灵盖至脊末画出一条中轴,分出七枚脉轮,相连至「全身三亿五千万条经脉上」——耿照不禁掩卷失笑:「这么写,分明是让我们别记了。数大如此,等若无数。」

  而每一脉轮皆连到手掌的不同部位,靠结印观想、调息吐纳转动脉轮,以产生力量,这又和内力的运用有异曲同工之妙。

  卷末以朱笔批注:「此经至关重要,惜中篇有阙,不能尽窥莲宗武学堂奥。」

  「应有图式。以燕脂、紫铆等七彩绘于绢。与此间所藏俱轶,疑在五行殿。」

  「推为」寂静掌「、」六臂大轮转「、」那伽调伏圣法「三门神功之本源。前二有残篇无图。后者亡轶,其名散见诸经卷。」注明《寂静掌》、《六臂大轮转》在释门武部若干。

  三条朱批均出自第三人之手,字迹较先前更苍劲,力透帛背,显然修为益深,书写的时间远后于缮本。而三注的朱砂色泽无一相同,非干皴之别,而是分三次下笔所致。每一重研朱墨,难免有深浅上的差异,一望即知。

  耿照初读「摧破义」,便觉与薜荔鬼手的重手法颇有相通,只是以脉轮运行的道理阐释,一下难以对照娑婆阁中所学,虽有诸多环节似曾相识,但匆匆一瞥,又无法具体说出异同;及见批注中「莲宗」二字,恍然大悟:「果然释门武部所录,便是大日莲宗的武学典籍!」

  帛中所载十之八九看不懂,越看却越觉兴味盎然。那七脉轮之说似是而非,却不能径斥无稽,总觉再往下钻研,会突然绷出什么新奇有趣之物似的,一时竟舍不得放回,仔细卷好,信手放入怀中。

  染红霞拿的却是器械图谱。

  帛上所拓非是狭长的竹简,而是雕着图样的栔板,每帧皆为如意轮观音,身流千条光明,背有宝轮,手臂以二的倍数增加,多至十二,俱握吐焰的利剑。菩萨绘作男相,顶髻庄严,圆光照摄,风格不似以往见过的佛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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