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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78,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7640 ℃

  胡彦之背脊发寒,干笑两声,低声道:「耿夫人有所不知,这女子的浅褐肌肤色泽匀润,如琥珀蜜腊,非同寻常农家女,依我看……是南陵诸封国的贵女之相,不知何以出现在天罗香。我这是学术性研究,寰宇猎奇嘛,你别多心。」

  符赤锦抿嘴道:「这下可好。不只品貌出众,连出身都大有来头,胡大爷怕是食指大动,心痒难搔啦。却不知南陵王家的驸马,好当是不好当?」

  胡彦之自来同她说话,不曾这般牙舌磕碰、处处挨刮,忽觉愚妇执拗,固惹人厌,然而聪明的女人拗起来,更教人遍体生寒,暗幸毋须与她同床共枕,否则就算再美上一千倍、一万倍,怕也无福消受。

  一想到拜把子兄弟身边,看似最通情达理的「耿夫人」都这样了,那一看就不怎么通情理的染一一掌院、明姓女魔头等等,此际全搅和在一块儿,院里不知是何光景,总之不会是春光旖旎,须防血海刀光。

  紫灵眼转头道:「怎么你很冷么?我瞧你打了个寒噤。」胡彦之悚然回神,干笑两声:「不冷、不冷,别处更冷。」紫灵眼明显没听懂,也不以为意,只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大厅之中,林采茵面对杀气腾腾的盈幼玉,几度欲语,却无一句可驳,原本激昂的情绪倏地消冷,莫敢与她直面相对,黯淡的视线垂落地面,片刻才轻嚅樱唇,颤声道:「你们……你们不能动我。待得……待得主人回转……他……他定会为我回转……」

  盈幼玉怒极反笑,訾目道:「你还在痴心妄想!他早撇下你,独个儿逃跑啦!你自造的孽,恁谁也救不了你!」锵啷一声擎出一抹霜华,刃尖停在林采茵颈侧,挽剑的动作不惟俐落,拧腰、转臂、旋腕一气呵成,滑润如水,尽显青春胴体之曼妙。

  胡彦之击掌喝了声「好」,符赤锦柳眉一挑,拿勾人的杏眸眼角瞟他,咬牙暗忖:「合著你是同我卯上了劲,半点儿不管小师父的心思?」

  胡彦之假装没见她绷紧的雪腮,一旁的紫灵眼却认真瞧了瞧,点头道:「挺好的。」胡彦之双手僵在半空,理也不是,不理也不是。符赤锦瞧他尴尬的模样,噗哧一声,总算生生抿住了笑,没在人前失仪。

  林采茵狂怒起来,无视利刃加颈,奋力挣起,尖叫道:「他定会回来救我的!一定会!」盈幼玉未料她疯癫至此,反退了一步,收剑于肘,以防她扑上剑尖,死得便宜。

  丹墀之上,端坐于虎皮交椅、冷眼旁观的耿照摸不清蛆狩云之意,但鬼先生的下落,旁人无从知悉。昨夜胡彦之被抬回冷炉谷,七玄首脑已知耿照彻夜不在,料他尾随胤家兄弟,必有深意,此际纷纷投以注目,专待揭明。

  耿照见蚯狩云望向自己,明白这也在姥姥的盘算中,清清喉咙,朗声道:「鬼先生……不会回来了,他在一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再也不能作恶。」

  这话说得模糊暧昧,能作多解,如符赤锦、染红霞等了解他的,知耿照绝不好杀,恐是将鬼先生废功囚禁,不欲旁人知悉;也有邪派本色如媚儿、雪艳青等,理解成已然伏诛的。

  最是切身相关的胡彦之,则一反先前窥美嘻笑的高调,低头不语,仿佛听人说闲,全不上心。连亲兄弟亦未追问个中情由,旁人更无立场深究,这事便算揭了过去,「鬼先生」三字自此从江湖除名,狐异门勾结秘密组织「姑射」所掀的七玄之乱,终于告一段落。

  林采茵不敢相信情郎已死,美眸圆瞠,娇躯剧颤,一时茫然出神。

  众人见她先前不顾一切,豁出去似的狠劲,料她乍闻噩耗,怕要扑上前同盟主拚命。虽不以为她与耿照之间悬殊的实力差距,真能造成什么损害,但哪怕盟主擦破一丝油皮,折的也是七玄同盟的脸面,无不暗中蓄劲,防她冲上丹墀,干出什么蠢事。

  没想林采茵回过神来,终是贪生怕死的念头,盖过了情仇爱恨,腰腿一软额面贴地,呜咽哀求道:「别……别杀我……呜呜……别杀我……让、让我干什么都行,别……别杀我……」模样既是可憎,更显可悲,众人虽觉不屑,却是谁也笑不出来。

  蛆狩云轻拄龙头拐,「笃、笃、笃」地走下丹墀。林采茵靠山已失,整个人缩成一团,颤抖更剧,若非抱着一丝求生的念头,早已骇得昏死过去,直到姥姥的绣鞋尖儿漫入眼帘,唰的一声绫罗曳地,老妇人抱膝蹲下,递来一柄霜匕。

  林采茵想起教门香堂悬列的剜眼刖舌等毒刑,魂不附体,连开口的勇气也无,唯恐贝齿一松,利刃搠入口中,死得苦不堪言,只蜷身叩地,呜咽乞活。

  「你这般恨我,这般恨教门,恨到不惜通敌背叛,置众姊妹于水火,死到临头了,应当把握机会,与我同归于尽才是。」老妇人和声说道,口吻半点不似面对叛徒,倒像与子侄辈闲话家常,不见丝毫烟火气。

  「你升任教使后,该学过与敌俱亡、以少换多的法子,天宫年年都有考较,我瞧你也都过了,显非无知。连试都不试一下,只能说我这些年来,没提拔你坐上更高的位子,识人眼光还不算太差。」

  林采茵哪敢回话?涕泗横流,俯首贴耳,差一点便要吓得失禁,几度想咬舌图个痛快,无奈格格交战的牙关连张都张不开,闭目待姥姥施以毒刑。

  老妇人收起霜匕,如纸一般干燥微凉的手掌轻按她的肩头,却未吐劲放毒,就只是按着而已。

  「可惜你弄错了一件事。我从来,都没打算杀你,也杀不了你。我虽是蛇蝎心肠,杀人不眨眼的恶婆子毒妇人,平生却未曾背信违誓,出尔反尔。你娘就是抓紧这一点,让我发下毒誓:不管发生何事,我决计不能伤害你的性命,也不能纵容他人为之;如此,她才肯回归教门,为我所用。」

  在场的天罗香之人相顾愕然。

  教门所拣选收用、做为教使养育成人的,多半是孤苦无依、天资聪颖的稚龄女童,便来自天南地北,也只能以冷炉谷为家,「父母」一一字于谷中众姝,不比「姊妹」来得更有意义。

  虽说天罗香门下,一贯视贞操如无物,为掌控各路绿林豪杰,以色诱之、种丹收割的事也没少做过,高层教使意外有孕的耳语未曾间断,但在姥姥的刻意掩盖下并无实指,如柳繁霜这般派出冷炉谷「历练」的菁英,有多少是例行轮调、多少是藉以遮丑,谁也弄不清楚,起码不是能在台面上公开议论的事。

  由姥姥口里说将出来,是破题儿头一遭,连贵为门主之尊的雪艳青都傻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林采茵发抖片刻,好不容易才省悟姥姥所言背后代表的意义,怔然抬头,颤声道:「我……我娘?谁……谁是我的……她……」眼神茫然,一时难以廓清。

  纸狩云并未应答,悠远的目光仿佛坠入了记忆的涡流,露出几分怀缅,喃喃续道:「我很后侮做了这个承诺,以致今日,竟无法替婉儿报仇。她若能预见,自己终将死于亲生女儿的通敌之下,不知道还会不会逼我立下这个誓言,以交换腹中的骨肉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间?」

  林采茵愣了好半晌,蓦地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是说左护法她……她是我的……不、不可能!你……你胡说!左护法她……她对我非常冷淡,总是爱理不理,怎么可能是我的……」

  「因为她要确保我会信守承诺,与你的关连自然是越少越好。」纸狩云低道:「然而母女天性,难以轻易割舍。你仔细想一想,从小到大,每回出得远门,是不是都跟『左护法』有关?」

  林采茵一想果然是。她头一回出谷采买,便是替左护法打的下手;在前往濮嵋分舵以前,头一次过江、头一回外宿,乃至初次行出越浦地界……或多或少都跟左晴婉有关,未必是直接受命,但在游程中总能看见她的身影。

  「不……不可能。」她喃喃说道,口气却越来越没把握:「她没给过我什么好处,嫌我武功低微,连评说都懒得……她却指点过盈幼玉她们武功!这……这到底是……」

  「因她余生惟有一愿,就是让你出冷驴谷,远离天罗香。」纸狩云叹道:「你要是出类拔萃,我便不肯放人了!!我料她是这么想的。繁霜那一回,她是打算成功说服之后,挟功将你留在濮嵋分舵,闲置个几年,待得无人注意时,再悄悄买条快船,打点旅途所需,委人载你顺江流去,往海口的生沫港认祖归宗,寻你那缘薄的爹。

  「庾氏船行今非昔比,毕竟也兴旺过几代,盼你父亲念在昔日结发,许你个出阁嫁人的归宿。我在婉儿的遗物中,找到十几只漆封,想是她绸缪已久,年年都重写一封让你日后带着、上门认亲的书信,尽管信中口气越来越淡,托付骨肉的初衷却从未变改。」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那位左护法,便是姥姥派去生沫港取虚危之矛的卧底!她强夺了夫婿之物,却带着他的骨肉回来,不止坚持诞下,更为了替她争取后半生的自由与幸福,彻底摆脱教门控制,不惜以自身做为交换,替天罗香卖命奔走。」

  林采茵双眼泪滚,已分不清是惊惧或骇异,不住摇头。

  「这不是真的!你……你骗人!我不姓左,也不姓庾,我……我姓林……我明明是姓林……」

  「汝父名讳上『川』下『林』,你这个林姓,便取自他的名字。婉儿自觉对不住你的父亲,早绝了一家团圆、共享天伦的念头,只求你幸福而已,未料竟死于亲生女儿之手。」

  林采茵想起左护法临终之际,死命抓她的手,奋力吐出的零碎遗言,终于明白是「就算死,我也不后悔带你出冷炉谷,莫再回去了」,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是一名母亲对女儿最后的包容与宠溺。

  左晴婉一点儿都不恨她。即使她死得如此痛苦,面对眼前一无所知的女儿,她宁可将秘密带到地下,也不忍她受一点良心的折磨。

  而林采茵甚至没喊过她一声「娘」,满怀恶意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气。她留在深爱自己的母亲眼底的最后一瞥,是何等狰狞丑恶的面孔,又是如何切割着母亲的心?

  「还……还给我……」她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伸手攒住姥姥的织锦袍袖,呜咽道:「把我娘还给我……还给我!」

  「这是我要说的,轮不到你。」蛆狩云轻道:「我非常疼爱婉儿,即使她这般恨我,二十多年来再不肯同我说一句心里话,忍着满满的愤怒与痛苦,忠实地执行我所交付的一切任务,用最冷漠的疏离向我抗议……我仍然心疼着她。我发誓要将害她的凶手碎尸万段,却怎么也想不到,是她最宝爱的女儿下得毒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采茵双手抱头,杏眸訾裂,仰天发出雌兽般的哀嚎,虽无浑厚之内力,撕心裂肺般的凄厉喊叫声,却震撼了在场众人。无论先前对她怀抱的是轻鄙抑或唾弃,此际全化作辗转凄恻不忍卒听;一死了之,还算是轻松的了,抱着这等悔恨愧疚,余生还能避往哪儿去?

  「我不能杀你,不能伤害你的身体,这是我答应婉儿的。尽管你的犯行万死难赎,我也只能将你逐出教门,永不录用。」

  潜劲一吐,「啪、啪」两声,将林采茵左右琵琶骨震断!袍袖翻扬,单掌印上她平坦如削的小腹,轰得她倒飞丈余,口喷血箭,曳开一条笔直红渍,当场昏厥。及至身子弹滚落地,触动双肩骨碎,才又痛醒过来。

  「你一身武功,乃教门赐与,今予收回,不许施用;此非苦刑,理当偿还!」纸狩云一拄龙头拐,峻声道:「即刻将叛徒林采茵逐出冷炉谷,此后天下五道,有你无我,凡有教门坛荫之处,你持金银难以买卖,有檐头不许栖身,睡无枕榻、食俱粗砺,残躯苟延以悔前愆,日日皆然,至死方休!」转身一揖,恭恭敬敬道:「老身这般处置,若有失允之处,尚乞盟主圣裁。」

  林采茵阴险狡诈,作恶非轻,纵然身死也不过份,耿照见她唇面白惨,精神恍惚,过去与她的种种过节,似也无斤斤计较之必要,未有沉吟,迳行点头。「正所谓『后诺不抵前誓』,长老处置恰当,我无异议,重然诺处尤其令人佩服,堪为盟中表率。」

  纸狩云伏首称谢,转身道:「你有什么要说的,趁现在说罢。我会尽力做到对你母亲的承诺,无论如何,都会让你继续活下去,绝不轻易便死。」

  林采茵面如死灰,姣好的唇瓣不见一丝血色,细碎颤动,却吐不出可辨的只字片语,忽哭忽笑,仿佛全没听见姥姥之言。纸狩云叹了口气,以眼神示意,厅外两名教使并肩而入,一左一右,将她拖了出去。

  一牵动伤处,林采茵「呜」的一声回神,面露惊恐,哭叫道:「不……不要杀我!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呼疼哀告之声,一路迤逦而出,经久不绝。厅外天罗香众姝齐齐目送,有的鄙夷不屑,有的咬牙称快,却也有面露不忍之色,沉吟低回的。

  盈幼玉收起长剑,退回阶下,只觉心里头空荡荡的,未有替夏、孟二人一吐怨气,大仇得报的痛快……就算将林采茵凌迟处死,也未必惨过眼下。且不说琵琶骨打折,从此成了废人,天罗香虽立基东海,分坛却遍布五道,姥姥这破门出教的驱逐令,其实是断了林采茵的生路。

  内四部的教使们除武功毒术,就学了盗采阳精的淫魅之法,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

  一旦被逐出教门,并非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路,而是各地分坛,将严密监控林采茵的行踪,以保「金银无用,檐头难栖」的惩罚生效;毋须滴水不漏,只消想到时弄她一下,林采茵的余生再无宁日。

  盈幼玉记得幼时某日,曾随教使姊姊出谷,专程到越浦城郊某个僻镇,去看暗巷水沟边一名跛足垢面的肮脏乞婆,然后被告知「此即破门出教的下场」。

  「想当初,她也是内四部有数的美人儿哩!这会儿,连皮肉钱也挣不了啦。」教使姊姊喃喃说着,姣好的唇勾扬起一抹冷蔑,令小盈幼玉遍体生寒。「你们,绝对不能背叛教门呀,知不知道?」

  除非有其他江湖势力插手,愿意加以庇护,这样的惩罚将会持续到教门将她遗忘为止——可惜天罗香的门人,于要债一事上记性极好,绝不轻易便忘。纵有见其貌美,有意接收的武林派门,见了叛徒身上的裂蛛烙印,便是有意和天罗香作对,也不敢坏了「禁纳叛徒」的江湖规矩。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哀嚎,风里似有一缕淡淡烟焦,也不知是不是想像所致。

  盈幼玉明白从这一刻起,林采茵再非教门中人,往后等待她的,将是童年记忆里那弥漫着恶臭的阴湿巷翳,只能于其中苦苦挣扎,连求死都不易。贪生怕死的林采茵,会不会最终赫然惊觉,原来痛苦地活着,才是最恐怖的刑罚?

  处置完林采茵,不便对天罗香家务事表达意见的七玄首脑,无不盘算着纸狩云演这台大戏的用意,料想必与其后的盟议有关,没准是重新分配盟内势力版图的起手;虽未言语,却是人人戒慎,丝毫不敢大意。

  耿照将诸人情状一一看在眼里,其实他也想不通姥姥的用意,说是扬刀立威,林采茵无足轻重,在场识得的七玄要人可说一个也没有,明快地解决了她,也仅能安抚天罗香众人,无关同盟痛痒。

  只听纸狩云清了清嗓子,众人心中凛起:「主戏这便开锣啦。」

  耿照见机极快,顺势摆手:「接下来便是我七玄同盟之首议。在下年轻识浅,于江湖事务涉猎有限,未敢自矜,今日便请砥长老代为主持,以利盟议之进行。」

  「盟主青眼,老身绝不推辞。」

  纸狩云恭敬下拜,娓娓说道:「然此番狐异门图我,冷炉谷损失惨重,非只区区一名林采茵能办到。趁今日盟主驾临、各脉同胞俱在,须将叛徒妥善处置,端本正源,我七玄血盟殆庶乎渊泽深长,永绵不惙。」

  胡彦之腹里暗笑:「连这祭文似的书袋都能掉将出来,老虔婆这是要发大绝的节奏。不知极招过后,此间几人颈上有头?」双手交叠,饶富兴致,若非看在小耿面上,早已忍俊不住。

  耿照听得云山雾沼,他与纸狩云事前未曾商量,全凭临场反应,连对方站不站自己这厢心中都没个谱,只得见招拆招,小心开口:「还有其他叛徒?」

  「此獠罪名,尚且重于林采茵。」蛆狩云淡淡一笑,回首扬声道:「来人,将那郁小娥提上堂前!」

  第二零六折、潸然寄影,野蔓自生

  郁小娥自然是没戴手缭脚铐的,上殿时衣着光鲜,发鬓齐整,踮着莲瓣似的粉缎鞋尖儿,差堪盈握的纤腰又细又薄,便以女童目之,也玲珑得不可思议。

  浮出裙布的窄小翘臀,随着细碎的步子款摆有致,分寸拿捏恰到好处,既不浮夸、徒显勾男销金似的风尘味儿,周身又洋溢风情,与幼女似的体貌有着巨大的反差,别有一番况味。

  直到姥姥喊出她的名字前,郁小娥都在槛外的教使之列,站在人群的最前头。

  虽在定字部禁道外,她小小地违抗了姥姥一下,然而自恃功劳,以姥姥洞察之精,不会挑这个时候与高涨的民气相左,是以不惧。

  立于厅门两侧、一左一右候命的二位司门,闻言一愣,飞快交换眼色,确定不是自己听错了,这才越过朱红高槛,却未挟胁动粗,只是分立左右,其中一人貉袖轻摆,扬手道:「请。」

  郁小娥提裙而入,眼帘低垂,举止合宜,纵有诧意,也藏得无人曾见,与林采茵五体投地的丑态亦有天渊之别,众首脑无不暗中纳罕。

  耿照讶异的程度,决计不在被点名的「叛徒」之下。

  郁小娥在冷炉谷失陷期间的种种作为,他早听黄缨转述,最后让她配合龙皇祭殿的行动、于谷中率众反攻,亦出于耿照授意——当然郁小娥无从知悉。对她来说,命令是姥姥下达,教她尽起外四部人马,与苏合薰、盈幼玉里应外合;功成之际,其人望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点,便未捞个护法来做,扶正成为一部之织罗使,也是入情入理。

  果然姥姥此话一出,大厅里外一片骚动,天罗香诸女无不交头接耳:林采茵合当千刀万剐,没想有个闻所未闻的娘,平白得了免死金牌;堪称教门中兴第一功臣的,罪名还大过了她?这是什么道理!

  郁小娥行至厅中,袅袅下跪,细声道:「属下拜见盟主、门主、姥姥,以及诸位大人。」未明她底细的,只觉这名少女年纪小小,应对进退,无不中节,颇有大将之风,却不知「叛」在哪里。

  媚儿昨晚曾见她率众拿捕降逃,指挥若定,适才于定字部的禁道之外,似也是领头羊,要真是逆贼,老虔婆容得她一夜逍遥,在外搞风搞雨?顿时烦躁起来,蹙眉道:「装得这般精乖,你以为在挑媳妇儿啊?纸狩云,你葫芦里卖什么药,一股脑儿揭了罢,绕圈子打哑谜,教人好生气闷。自家叛徒宰了便是,提上堂来,是想放血灌米肠么?」厅外天罗香诸女齐齐转头,投以怒目,就连忍不住噗哧一声的胡大爷,都挨了几枚樟脑白眼。

  媚儿见这郁小娥腰肢幼细,鸽乳娇伏,童颜不掩艳色,冲龄却有风情,小和尚吃惯了大奶妖妇、染二掌院——当然还有她自己——这般胸臀骄人的成熟女郎,难保不会忽生兴致,换碟小菜清肠胃,越想越觉不对,说到后来,已有几分火气。

  「背叛教门,本是死罪。」蚍狩云老奸巨猾,自不与她一般见识,仍是好整以暇,慢条斯理道:「惟盟主交代,生死大事,不能轻率为之,这才将叛徒提来,交由盟议公裁,聆盟主之圣断。」

  胡彦之举起手来。

  「老婆婆,这位小妹子是犯了什么事啊?偷糖果糕饼么?」

  纸狩云擅绘,年轻时行走江湖,即以老妆见称于姊妹间。她改扮毋须面粉或膏泥,依原本妆容所用,信手往脸面颈手涂抹几笔,打出阴影深浅,人就突然长了岁数,也因此养成了出谷前,略施易容的习惯。

  此际以本来面目示人,外貌较实际年龄为轻,「老婆婆」三字恶意满满,自不待言。始终抱着看好戏之心、一派轻松的薛百腺,不巧正以茶就口,「噗」的一声没忍住,幸有深湛内力护住心脉,才没生生呛死。

  华服老妇额筋跳动,毕竟江湖混老,仍是从容含笑,和声道:「胡大爷是客,过问主人家内之事,恐非为客之道。」

  胡彦之毫不在意,往身畔一比。

  紫灵眼举起手来。

  「老婆婆,请问这位妹子所犯何事?我瞧不像是偷糕饼。」最末一句却是对胡彦之说。

  对面爆出两声急抑的呛咳,漱玉节素手掩口,赶紧放落茶盅,暗自调息。胡彦之笑道:「你看,这问题大家多关心,纷纷参与了进来。」

  舐狩云不理他插科打译,敛起笑意,肃然道:「冷炉谷失陷时,郁小娥率众投降,而后又甘为敌酋所驱役,调拨外四部之同僚,供敌人淫辱享用,折教门气节在先,资贼寇腴美于后,受敌酋之封赏,易外敌之旌帜,踏着同门节节高升,以求教门大仇所赐的功名;予敌之助,更甚林采茵。郁小娥,我说的有哪处不对,尽可申辩。」

  郁小娥到了这时,才明白姥姥真有杀己之心,非是装腔作势,要她合演一台子戏。

  自发现耿照居然是七玄盟主,她便十分忐忑,遍数两人交手的纪录,怎么都称不上「交情」两字。耿照真要与她清算前帐,假姥姥之手以除,也不是什么难以想像之事。

  郁小娥本恃光复有功,降敌不过权宜,理当不究。没想空降的新主竟是冤家,莲觉寺她暗算过他一回,鬼先生废功断脉时,她也没帮耿照一把,这下算是报应临头。

  求饶是没用的,当众反抗姥姥、大喊冤枉,更是逆触龙鳞的愚行。郁小娥强摁惊惶,垂首道:「小……小娥知罪。」别无他言。

  她手里还扣了张王牌。门主金甲的下落,眼下只她一人知晓,是昨夜她趁乱潜入了「主人」藏甲的密室,悄悄移换地点。这样一来,无论事成与否,她都有同最后胜利的一方谈判的筹码。

  姥姥没能从林采茵处拷掠出金甲去向,却未以更大的动作搜索,代表金甲失落一事,有其不能公诸的因由,只消适当暗示老妇人一下,做为交换条件,应可逃过一死。

  谁知一声「且慢」,一道苗条结实的身影越众而出,急切道:「姥……启禀长老,郁小娥虽似投敌,却极力保全众家姊妹,对敌酋之命,亦都阳奉阴违,虚与委蛇,依我……依属下看,她非有意背叛教门,而是暂行权宜,与敌周旋。」

  郁小娥未敢抬头,余光一瞥,来人肤光腻滑,似无一丝毛孔,润泽如调稀蜜,淡细的浅褐非但不显污浊,反倒有股难言的剔透,替自己求情的,居然是盈幼玉。

  姥姥轻哼,透着前所未有的严峻,郁小娥的心顿时沉到谷底。

  (这丫头好端端的,发得什么鸡疡……越帮越忙!)

  若非盈幼玉无这般心计,郁小娥几乎以为她是来落井下石的。

  姥姥看似通情达理,凭一己好恶行事的比例,其实高得吓人。

  同姥姥讲道理无用,不如顺其心意、遂其所欲,总要她欢喜了,便有转圆的余地。如先前与胡大爷起冲突的令时暄,要是当年她莫坚持以己代妹,姊妹俩早入得天宫,何须分隔两地,乃至天人永隔?

  「你现在问她,自是暂行权宜,虚与委蛇了。」老妇人冷道:「我若未下令反攻,你料她几时才能觑得良机,光复冷炉谷?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举着敌人的大旗十年之久,一朝刀兵相向,是造狐异门的反呢,还是复兴天罗香?你连辨别是非的能力,都还给姥姥了么?不知所谓,退下!」

  厅外原本一片私语窃窃,陡听姥姥厉斥,人人都觉骂的是自己,不由得羞惭低头,声息一收,全场陷入怕人的悄静。

  盈幼玉在新一代的迎香副使中,最受姥姥宠爱,除过人的美貌、褐肤的羽族血统,以及剑术天赋之外,恪遵命令,言听计从,直如扯线傀儡一般,也是盈幼玉受宠的原因之一。

  岂料她却一反常态,打死不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颤声道:「庭殊……孟代使受贼人淫辱,我与她仅一墙之隔,手脚活动自如,却未能相救,连……连『暂行权宜』都不算。姥姥要处罚郁小……郁代使,就连我一并罚了罢。」不敢与恩师直对,翘起美臀伏地,却有抬之不去似的决心。

  郁小娥几欲吐血,杀她的心都有了,若非担心加倍刺激姥姥,早起身一脚,将这傻黑妞踢出门去,只得潜心默祷盈幼玉忽得哑病,又或月事来潮,骤尔晕厥,莫再火上加油,继续添乱。

  更恐怖的还在后面。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满厅内外的天罗香护法、教使们一起跪地,齐声道:「求姥姥开恩!」

  媚儿吓了一跳,忙以冷笑掩饰,昂颈四顾,啧啧称奇:「喊得这般齐整,莫非是常练习?天罗香有开这种科目么?」

  还是胡大爷见识广,信手拈来,都是成例。「观海天门是有的。凡听见香油钱扔进木柜的眶啷声,职无分大小、地无分里外,都得喊一声『无量寿佛』,香客才会觉得受到了肯定,心里欢喜。」

  「不是喊『恭喜发财』么?」符赤锦忍笑支颐。

  「这个尤其不可以。」胡大爷难得地一本正经。

  纸狩云不惯受下属要胁,劝阻越盛,面色益青,冷笑:「好啊,你们一个个都要反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却见丹墀之上白影晃动,一人自盟主座畔起身,拾级而下。

  虽是一身华丽宫装,里外数重的裙裾却是夹纱的轻透材质,蛇腰以下如绽一蓬迷离眩目的叠蕊鸡冠花,纱裙翻转间,雪酥酥的结实长腿若隐若现,衬着缠金线的船型高屐,金丝细带微微绑入雪肌,一路缠至大腿,令人血脉贲张,正是天罗香之主雪艳青。

  厅中不知哪个角落,忽传一声轻哨,明明方位对不上,众人却不约而同转头,冲胡大爷怒目而视。

  他正同符赤锦低声瞎聊,不及收口,瞧着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连辩解都可省却;余光瞥见静置大厅一角的向日金乌帐纱帘微动,像吹过一阵风,周围环护的四嫔四僮目光飘忽,望向八个不同的方位,八张老脸若无其事,直教胡大爷想一剑一个,捅死了干净。

  雪艳青似已习惯轻佻的哨声——也可能是完全不明白其中的轻佻之意——迳至老妇跟前,认真道:「姥姥,我也觉得郁小娥不比林采茵,不能一概而论。林采茵是叛徒,郁小娥却回护姊妹,为教门杀敌。昨夜迄今,我已听好几个人说,是郁代使守护教门,罚她有失公允。」

  众姝面露欣喜,只郁小娥心中叫苦,恨不能将门主身边的长舌妇捅个对穿,好歹同归于尽。

  雪艳青乃天罗香之主,拿主意的虽是姥姥,门主的话毕竟不是全无份量。有她出面,姥姥总不能视而不见。

  纸狩云不好当众驳斥,点了点头,转身朝耿照一揖,恭敬道:「老身统摄无方,门中意见分歧,让盟主见笑了。郁小娥昨夜虽然与战,功不抵过,此例一开,天罗香再无骨气可言,人人首鼠两端,教门名存实亡,岂非愧对前贤!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须同林采茵一般,废去武功,逐出门墙,匡救弥缝,方免倾覆,这是老身的见解。门主既不同意,老身亦难枉纵,孰是孰非,还赖盟主圣裁。」

  (……来了!)

  符赤锦与胡彦之交换眼色,明白纸狩云终于亮招,前头那些弯绕,不过是作势而已。

  身为七玄有数的大长老、君临天罗香的地下门主,纸狩云不会不明白此际对郁小娥出手的风险和阻力。这个绳圈明显是兜向耿照的,惟不知是善意喂招,抑或恶意下套;何以服众,正考验耿照的智慧与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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