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被刻下的痕迹（上）

人生活过，那些地方便会留下痕迹，而留下来的痕迹又能证明这个人在这里生活过。脆弱的记忆或许会被时间所湮没，但刻下的痕迹也会被留存下来，即便是大梦一场，好歹也能够在醒来之后的几秒残存一缕影子。

不过这一回，髭切没有做梦。

过分艳丽的黄昏也好，本丸沉重的大门也好，归还的部队长让他心烦意乱的话也好，那个敞开的黑色匣子也好，什么都没有。

睁眼醒来之时眼前只有浸没在昏暗空气中的天花板，侧头透过只被拉开了一小截空隙的房门，尚早的天色披着莹蓝色与蛋清色相交融的薄纱映入眼帘，这个本丸特色的晴天娃娃在透明的晨光里慢悠悠地一摇一晃，画成它的脸的一笔一划认真得髭切都能一眼猜出这出自谁的手笔。自己依旧是躺在这个本丸的，他和他的弟弟所居住的房间里。

不过最令人咂舌的是，明明觉得自己沉睡了很长时间，但坐起身来时却发觉这一日醒得比以往都要早得多。身边照例是空空荡荡，不过这一次髭切推测他的弟弟离开应该没多久，即便没有实际的证据来证明，反正他下意识就是这么认为的。

清晨浸透了露水湿气的风沁入呼吸之间，轻而易举吹散了所有的睡意。今天，应该是被卷入“这里”——这个本丸，这个世界——的第三日了，不知为什么这样波澜平静的氛围让髭切感到了一丝这几天来难得的轻松。

今天他的弟弟也会跑来喊他的吧？那一会儿回来喊他，看到他早就醒了会不会吓一跳呢？还是说这次会打算动用抢走枕头的作战计划结果因为还没行动就被发现而窘迫地手足所措呢？不知不觉就开始期待起来了。

好在现实并没有让他久等，就在他打算躺回去好好整理一下思绪的时候，廊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兄长，还没起来吗？也对呢，现在还……”

他是想说“现在还早”吧。

纸门被拉开一大半，探头进来喊兄长起床的膝丸和在床铺间面无表情地呆坐着的髭切对上了视线。

“对、对不起……”

在凝固的空气中，先反应过来的是弟弟。虽然还没意识到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还是条件反射地立刻低下头道了歉。

“你这孩子，一大早的在胡说些什么啊。”因为弟弟的举动而稍稍愣了一下，不过髭切还是很快从床上起身，步调轻快地向弟弟走了过去。他的弟弟为这突然的过分靠近的距离还是向后退了一步，对此髭切并没有在意，伸手拉住对方的手臂就将他快步拽进屋，“弟弟是来叫我起来的吗？哎呀真是贴心呀叫早丸，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是膝丸啊！”被拽得一时间失去了平衡而不得不扶住门框，但膝丸还是不忘大声纠正道。

“好啦，我知道啦……”髭切松开了弟弟的手，就好像无视了对方一样抱着手臂开始兀自沉吟起来，“先让我想想今天会发生什么……嗯嗯，弟弟今天是马当番的工作对不对？和狮子王一起；要去远征的是今剑和岩融……还有的话，畑当番有堀川的那把太刀？那另一个人是谁呢……”

“对、安排是这样没错，怎么了吗……”

髭切没有解答弟弟的疑惑，而是自顾自继续说了下去：“是啊是啊，那么今天也还是今天，弟弟也没有出阵去……这样说来——”正在语速奇快地自言自语的髭切忽然将目光锁在了膝丸胸前挂着的淡金色的结绳护符上，好似凝视着什么终于归来的失物，“它也没有断。很好，需要确认的事情就只剩下一件了——”

“哎、等……？”显然跟不上自家兄长跳脱的思路的膝丸有些茫然地退避了一步但并没能逃过再一次被一把抓回去的命运。

记忆里昨夜交欢的影像仍未消弭，耳畔萦绕的弟弟口中泄露出的柔软的呻吟也好还是动情之时对方的指尖在自己的背脊上划下的刺痛，紧紧拥抱过的人就在眼前，然而无论如何身体本身都一点都没有经历过那种事的实感。

髭切探出的手捏紧了松松垮垮的内番服的领口，然后用力向两侧一拉——

没有任何痕迹。衣物遮蔽之下是光洁的皮肤，无论是手腕上的青紫的淤痕也好，锁骨上散落对的赤色的吻痕也好，甚至是乳首与颈侧细小的齿痕也好，干干净净的躯体之上，昨晚刻下的印记都随着时间的重置而被彻底抹去。

“不见了啊。”打量着眼前的景象，髭切有些失望地喃喃道，而口吻平淡得就好像是只是盘子里的茶果子少了一样罢了。

倒是他的弟弟，在好几秒的僵直之后，因为流动的空气拂过曝露的皮肤表面激起的凉意，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哥哥刚才做了什么，颤抖着从喉咙里迸出了完全状况外的悲鸣——

“什、什……兄长你在做什么啊！！！”

“看起来是是失败了，”嘟囔着在弟弟看来完全是没头没脑的话，髭切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飞快地放开了满脸通红、窘迫而无措地遮掩着自己被兄长弄乱的衣物的弟弟，转过身一边更换衣服一边若有所思，“果然啊，我猜得没错，只是普通地留下印记并没有任何效果，要想改变点什么的话看来还是需要从其他地方找到突破口才行呢……”

直到髭切拍着手决定了“为时尚早，不如去厨房瞧瞧他们在做什么吧”走出房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而退回来时，他的弟弟仍然跪坐在原来的地方，缩成一团的背影看上去无辜得有些惹人怜爱了。

“还在这儿呀，发呆丸？”他稍微凑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该去吃早饭了哟？”

“是膝丸啦、膝丸！兄长好好记一下我的名字啊！”

“这种事怎么都好啦……”啊呀啊呀这不是很有精神吗，髭切笑着在心里说，再次走出门。不过这一次他学着之前膝丸每天早上来喊他那样，走出几步后又退回来，从门边探出头，“回见了呀，我的弟弟。这次居然是我比弟弟要早出门哦？”

对方很明显地没在听他说话。

原以为他的弟弟大概是还在在意早上的小插曲而同他闹别扭，结果在经过拐角的时候，耳中听见了背后传来的匆忙追赶他的脚步声。一如既往地，即使是受到打击也能很快振作起来的他的弟弟，正挥着手远远地喊着他。不同于之前那些他弟弟拉着他的手拖着他去用早餐的日子，这一次是他停下脚步等着对方小跑着追上来，近似日常又微妙有所分别的体验反而让髭切觉得有那么点新奇。

今天和以往不同了。

不知为何，在他的弟弟将手搭上他的肩，两人终于并肩而行的时候，他忽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从膝丸口中确认了审神者今天一天都在和即将出阵的人员逐个谈话以及会见政府派来的使者时，已经是用过早餐之后了。

去的路和回来的路都依旧是要经过好多晴天娃娃的廊下，去的路上粟田口家的孩子们在走道上抱怨着明明到了梅雨的季节为什么迟迟没有下雨，活泼地跑动着；新选组的刀们“今天”也在讨论着要是三日后不下雨就能参加夏日祭的好消息，髭切这一回饶有兴致地上前打听了关于夏日祭的消息，那五把刀七嘴八舌地表述起自己的观点，看上去争得热火朝天却意外地让人觉得亲密无间。而回来的时候他的弟弟仍旧一直跟在他身后，偶尔小声向他搭话。虽然表面上他们一直有说有笑，但髭切始终能嗅到弟弟的语气中若隐若现的犹疑不定。是在为自己偷吃了他的鸡蛋烧而生气吗？事实上他的弟弟可不是那种会计较区区鸡蛋烧的孩子，更重要的是今天的早餐里并没有鸡蛋烧这种东西——一大早去厨房打探的髭切一时兴起表示想帮忙，结果念叨着“要是做完了这种事会不会被赐名为‘蛋切’”这种话，刚转身就撞倒了放置了用作食材的鸡蛋的架子。总之就是，一小团混乱之后，烛台切拿笔将早餐菜单上的“鸡蛋烧”默默划去，开始着手做些别的来当替代。虽说这是个小风波，但不得不说就算是这个未知的境界之内，也会有不按牌理出牌的事情发生。这个早晨出现了第二次因为髭切的出手而发生的改变，哪怕仅仅是微尘一般的一点点，都足以证明一点一滴地撕掉眼前这层伪装为“日常”的画布，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抬头望着那一排在盛夏毫无慈悲的日光倾泻之下，懒洋洋地摇荡的晴天娃娃，抬手试图遮挡阳光的髭切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因为‘愿望足够强烈就会成真’，你们才挂这么多玩偶的吧？”

“等、等一下……我和兄长说过这样的话吗？”低头走在他身边的弟弟面对这突袭式的提问，琥珀色的眼瞳中掠过一丝不解。

“没有哦。”

“是吗，说来也对啊……”而就在髭切以为对话会就此冷场的时候，他的弟弟顿了顿，低声对他说，“那个……这话是今剑悄悄告诉我的，他还以为这一年的梅雨会同去年一样那么夸张才对这件事这么积极的。”

想起来“昨天”弟弟也是同样的说辞，髭切也点了点头。

“也是呢，像那孩子会说的话。“他随意地评价着，”不过我觉得呢——要这么说，这个本丸有这么多晴天娃娃，愿望太过强烈的话，会不会整个夏天都不下雨了啊？”

“请别那样说！绝对会热死人的！我就是被派去去别的战场、被打发去远征，也不想这样！”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发言一般，他的弟弟坚决地摇头否定，但很快意识到了自己在兄长面前显得有些反应过激而迅速缓和了语气，“不过……也没有那么坏吧，夏天总是会过去的不是吗？”

连髭切都分不清楚这里的每个“今天”究竟是处于不断变化还是永恒不变的，但不管发生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明天”都不会光临这座本丸了，那么眼下的夏季也是……

“说不定永远都不会过去了哦？”

“哎……？什么意思？兄长你没事吗？”他的弟弟凑了过来想伸手探探他的额头，但在半空就被一把抓住。

“说着玩的。开个玩笑而已，什么事都没有，所以干嘛这么正经啦，操心丸……”无所谓地耸耸肩，髭切就势拉过弟弟的手迫使对方跟着他继续走。

尽管仍旧有些不放心，但他的弟弟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于是他们最后在老地方分别，弟弟去内番的工作，哥哥回他们的房间——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不过今天有点不一样。

考虑到“要是能打探到来访本丸的那些人身上的情报，会不会就能对弟弟要去出阵的事了解得多一点”这点，与弟弟分开后的髭切直接去了审神者居住的楼阁。在这个本丸内番的诸多杂务中，只有负责打扫本丸的刀会有最多的进入主殿和审神者住处的机会，并能够长时间在后者逗留。只要有任务在身便可以向主上报告的名义顺利进出主上的居所，不得不说是一种奇异的便利。

对这个世界所知太少了，如今因为有了可以自由行动的躯体而比以前多了很多便利，但自己固有的身份、与主上的契约仍然制约着他对这个世界之内可以探究的事物的范围。从意识到这个本丸中的世界只可能不断重复同一天，髭切便开始寻找着一条能够把这一切连接起来的线索，能将所有的事件拼贴起来的绳子，至少是能有一种令人勉强信服的解释。然而迄今为止几乎什么都没有，记住一大堆的琐事从来不是他擅长的事情，那些事是他的弟弟平时做的，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及时提醒他。事到如今，他从没想自己的弟弟遭遇那种不明不白的事故，可对这个世界的性质的了解逐渐深入之后，一同加深的除了对这个本丸的认识之外还有仿佛增生的铁锈一般蛰伏着的诡异预感。

他必须获知更多，用他所能想到、触及到的所有办法，才能有足够的对策去更改时间的流向。

一楼的玄关空空荡荡，楼梯附近挂着三天前开始就每天一成不变的告示牌，髭切走上楼梯后，拐角堆放得快要倾塌的不明用途的杂物之山遮蔽了大片的采光让他差点难以适应，而在二楼的楼梯口找到了正在清扫地面的蜂须贺同正在擦拭摆放的器物的歌仙。

他对他们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想要从他们这里交换一份工作。有机会从杂物中脱身对于两个对大部分内番工作避之不及的刀来讲无疑是个诱惑，可实际远没有髭切料想得顺利。

“对不起，有点难办。”虎彻家的打刀一脸抱歉地看着他，“虽然不是很明白你为何突然想向我们交换一份内番的工作，可安排这个的是长谷部，找他商量会比较好。”

“你来这个本丸比较晚，不过也稍微了解一点主上的性格吧？”歌仙补充道。

“临时接替而已，这样也会被责罚吗？”

“不是责罚的事情！”蜂须贺立即强调，“稍微偷下懒可没到要挨惩罚的程度，就是日后会多出好多麻烦。你的弟弟没有同你讲过吗，'收获总需要付出代价'，我们的主人最喜欢挂在嘴边的话？”

还真没有。

这回答差点就让他怀疑起他是不是对于他的弟弟还有很多他自以为了解实际上一点都不了解的事了。

“等一下，好像也不是完全不行，”歌仙的话提醒了他及时收回思绪，“除了那些每天固定的工作之外的杂务，你考虑看看？固定职位的工作可烦查岗啦，你能理解吧，每隔一段时间的那种查岗？所以，要是你真的很想做点什么的话，不如向主上拜托一些别的任务好了，我来带路。”

“这样就好了吗？”髭切问。

“我也说不准，看样子主上今天非常忙碌，我猜我们是要有一次大行动了所以正在紧张地做准备吧。”

谈话间已经到了三楼正厅，顺着长廊再往前走就是审神者同人议事的房间了。

这个本丸到处布有灵力的结界，审神者的居所和日常处理事务的地方尤甚，据石切丸的说法是“那里是清净之地，结界是为了避退污秽之物所设下”，没有来自房间内部的邀请，没有人可以轻易从外部进去，说的似乎很厉害，但在髭切看来更像是不想被打扰的借口，因为运作机制看着就类似人类世界使用的门铃。

他在审神者的房间门外站定，简单说明了来意，在等待相当一段时间之后，才被获准进去。

进门的矮几上摆放着招待贵客的茶和点心，政府派来的人就坐在审神者对面，他只是抬眼看了髭切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叹着气嘟囔着“我还以为是一期一振，想着我还没来得及找他他怎么就来了呢，结果是你啊”的他的主人，审神者，正起身召唤式神给他备置一个座位。

“打扰了。”髭切说道，在放置好的垫子上坐下，低头行礼。

审神者也做出了回礼，在向政府的使者表示了歉意之后，开门见山：“你是来要一份工作的吧，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啊，突然开窍了想要学习一下在这个本丸更好地生活下去的宝贵经验吗？还是今天下雪了？现在还是夏天哦……”

“只是想要从您这里求得一点事做而已。”

“是吗，我刚才正在和这位大人谈论重要的事情……如果是无礼地闯进来的话，在你受到处罚之前就会先被我布下的结界好好处罚的，是不是其他人带你来的？”

“是的。”

“那回去要记得好好向他们道谢啊。”他的主上并没有为此生气反而露出了一脸“服了你”的无奈的笑意，但很快又收起笑容正坐着问道，“既然是工作的话，什么工作都行吗？”

“只要是工作就可以，请原谅我的不情之请。”髭切也保持着浅笑的表情回答。

“你还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跟你弟弟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啊。你不是昨天还说讨厌忙忙碌碌的，工作什么的饶了我之类的话吗？真的不是跟谁打赌输了吗？”

“不是。”说真的，勉力回想着审神者口中的“昨天”自己说过什么，但是非常遗憾，那种琐碎之物实在是不记得了。

“这样啊……不过既然你这么拜托我，那我想想啊……”他的主上终于从书柜里找出了厚厚的记事簿，将它翻开一页一页地找起来，“本丸里的那些事务现在都有刀在各司其职了，长谷部每天的报告也没有什么问题……不过有一阵子没有去采购了，库存不知道会不会不够啊？要不你跟歌仙帮我去一趟镇上好了，万屋啊市集啊，都行。歌仙很熟悉那里吧？挑选东西也好指路也好交给他就行了，你能有机会好好学习一下大家是如何工作的。”

“要出门吗？”

假如要离开本丸，就意味着失去了滞留在这里继续探听消息的机会了，但相反地也获得了去镇上搜集情报的机会。刀灵们平时的活动范围除了前往各地的战场便局限于这座本丸，大多数对外界消息的了解都来自于每日的报刊书籍和审神者的口述，在得知弟弟的遭遇之前他甚至连弟弟出阵去的战场在哪里和什么样的敌人战斗着都一无所知。某种程度上若是能够出去自由行动一下，也不算坏事情。

就在髭切思考着这一点的时候，审神者的语气稍稍严肃了起来，她补充道：“可我要提一下：你是知道的吧，要是调走了一个人，那么原本那个人的位置就会空缺，需要补入一个人来接替他的工作；要是抢走了别人的工作，那个人就会因为没有工作而多出来。”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马上就明白过来，审神者指定了原本负责清扫工作的歌仙来协助他，如此一来清扫主殿的人就会因为他突发奇想的请求而少了一个，少了就需要补上，蜂须贺几分钟前的那番话指的就是这个。

但审神者却罕见地把决定权抛给了他。

那么，聚集于这个本丸的那么多名刀名剑中，选择谁呢？

啊，“昨天”、“昨天”的“昨天”是不是有个一直来向他的弟弟传话的刀，叫什么呢，好像是……

“同田贯正国吧，”髭切没有丝毫犹豫地报上了这把刀的名字，“交给他就好。”

他的主上愣了一下，接着马上底下头在记事簿上做上了相应添改：“虽然觉得莫名其妙，为啥是他？不过算了，只是清扫而已也没必要纠结人选。那就这么定下来了，仔细听好——”

之后的内容髭切就根本没有听进去了，无外乎是滔滔不绝的关于人世的规则和一大堆的像是只有强迫症患者才能有的琐碎要求。

“最重要的是，不可以打扰别人的生意！”以这一句慎重嘱托作为收尾，审神者搁下笔，展开了写完了的采购清单。

“还真是诸多要求啊。”

“照做就是了，”她说，递上了已经折叠平整的纸，“给，采购的清单。”

“那么髭切就拜领了。”

回到住所更换衣服的时候，他的弟弟正准备进屋。

“兄长你怎么……”他的弟弟眨了眨眼睛看着他，“是要出门吗？”

“被主上委以重任了呀。“髭切回答。

“哎？那不是很好吗！”他的弟弟流露出了由衷为自己兄长高兴的笑容，“虽然算我多管闲事了，不过我一直很担心要是兄长跟主上的关心不太好的话，日子久了会不会很糟糕……现在终于能放心了啊。那么，是什么呢？”

“是要去镇上办事的样子，采购，大概就这些。”

“也是出远门啊，”他的弟弟走过来一边帮他打点衣物一边说，“因为夏日祭很近了，听说镇上很热闹的样子。”

“是吗？你很期待吗？那要哥哥帮你带点什么回来吗？金平糖，好不好？”

“那个就……虽然觉得很开心，但还是不用了吧……可不要把我当成小孩子了！”尽管是埋怨的句子，但弟弟的语气还是带着笑意的。

“那么，我要出发啦。”髭切说着，不过刚准备站起身，衣角就被小小的阻力给攥住了，“还有什么事吗，弟弟丸？”

“……是膝丸。”他的弟弟飞快地纠正了一句，然后视线移向了门外。外头依然是颇具压迫感的大晴天，只是天边这会儿正游动着层层叠叠的云，总让人觉得一不小心就会在午后邂逅一场倾盆大雨，“刚才还没有的这些云的，出远门的话，不要下雨才好呢。”

“到晚上都不会下雨的，”髭切这么回答着，在感受到他的弟弟松了口气放开手之后，便推开拉门走了出去，“说不定到明天都不会下一滴雨。”

刚想追问兄长为何如此笃定，不过膝丸很快就将话咽了回去，最终只是向兄长挥手道别：“那么，兄长路上小心。”

镇上的确如膝丸所说，热闹非凡，人群川流不息，透露着一股盛大庆典前夕特有的紧张感，即便是处在如今这个不正常的境界之内，城镇里的设施也好住民也好看上去都没有异常。审神者给他的采购单上无外乎是需要补充的食材、资源和日常用品，最终送回本丸也可以依靠审神者留下的式神或者直接跟店家提出送货上门的服务，总的来说还算简单，尽管同行的歌仙一直在批评着主上多么多么不懂风雅，居然会买这种那种东西之类的。主要的工作都由经验比较丰富的歌仙负责，他则被建议多四处走走熟悉环境，而作为一个第一次来镇上的付丧神，竟然被赐予了只要不招惹麻烦就能随意活动的空前广泛的行动范围，以他们主上的性格来讲实属罕见。

不过相对的，这就意味着他能够向所有可能有大量情报流通的场所询问近段时间来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和他们的战斗有关的情报，毕竟时间溯行军的那些篡改历史的入侵能不能被顺利阻止，与这些平民能否安宁地生活下去也是息息相关的。

令髭切意外的是，这些人类对于他们这类一眼便能发觉是非人的存在，相当平静地接受了，只是表明身份向他们好好探听消息，他们都会和善地回答，“你是那位审神者的式神吧”他们这么称呼他……说是“式神”，他们这些刀剑跟审神者平时役使的那些人形纸片又有巨大的差别，不过他们的主上真的这么有名吗？

“这个镇上只有我们一座本丸，奉政府之命守护历史不被历史修正主义者随意篡改，也许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可能还有别人也在做这样的工作，不过这一带聚居着人类的城镇应该只有我们这儿才对，所以这里的人都认识我们的主上。”对于他的疑问，歌仙是如此回答的。

因为需要买的东西挺多，有一些还需要一番好找，他们被允许在市集上停留的时间是有所宽限的，这一点也为髭切的打算提供了不少便利。

“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吗？拜托了，我想打听一下。”一边在一大堆看上去差不多的墨水瓶罐之间搜索着被歌仙派去找的审神者超级想要的那种墨水，髭切一边询问万屋的店家。

“神社里要举行一年一度的夏日祭这件事你肯定早就知道了吧？”

“啊，我也很期待这个。不过除此之外呢？”

“时间溯行军该有大动作了，这个怎么样？我也是从客人们的闲谈中听到的，政府早就紧锣密鼓开始筹备了，在前几天还没开始准备庆典的时候你来镇上会对那种氛围深有体会的。”

“请问，能详细地讲讲看吗？”

“你们的主人派出去的队伍打过了一场相当厉害的一仗，这件事你总有印象吧？”

店主口中所说，是在“今天”——也就是原本的弟弟出阵的前一天——往前大约五天所发生的事情，主上派出的先遣队伍在白金台的战场击破了数量惊人的敌军，同时也侦察到了时间溯行军的一个大本营，由此得出了他们的敌人即将有大行动的结论，这件事本丸里所有人都清楚，还为此举办过庆祝的宴会。

“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髭切又问。

“政府下令要大举反击，就在这几天。你们的主上肯定早就得到命令了，你不可能不知道的吧？”

如果是三天前的我，毫无疑问是不知道的。这个本丸里的人员更迭，琐事调度，对于髭切来说因为过于无聊，所以有时候大概连消遣都算不上。他在被卷入这个无限循环同一日的奇怪世界、得知弟弟所遭遇的事之前，可是个连每天的内番表更换看都不看一眼的家伙，主上也极少派给他工作，表面上的说辞是考虑到自己来本丸时间不长经验不足。总之就是随他我行我素悠哉悠哉地地生活着，也几乎不安排他出阵。

“不知道也没关系，”好脾气的店家没有在乎髭切的沉默，继续絮絮叨叨着，似乎非常开心有个人能同他在店里生意冷清的时候闲聊，“来我这里的客人也不多，我知道的很有限，嗯……这两天里来店里的客人，提到这件事不知为何表情凝重得可怕呢……买了一点点东西就走了，工作不顺吗，还是你们面临了棘手的强敌？总是一副好像要发生大事了的表情，真叫人不安啊。”

回想起上一个“今天”的下午审神者命令膝丸赶紧跟她去议事时胸有成竹的神情，店主忧心忡忡地托着腮的模样令他有了一秒的心悸，就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进了思绪，感染得他都跟着不安了起来。

棘手的强敌？艰难的战况？或许事实就是像最初那个噩梦里的一样，不那说不定不是噩梦，他的弟弟就是在那里……

但他很快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些。一切都还未定论，“今天”是那一日的前一天，那一日的事情还未发生。

歌仙委托的事也好，自己想要打听的事也好，都不能因此而暂停下来。

所以他接着问：“那位客人还说了什么吗？”

“没多少了。那是政府里的人吧，我哪有多嘴的机会……”店主无力且遗憾地叹了口气，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坐直了身体，“对了，除了说什么’敌人会非常难对付‘之外，那个人提到了你们的主人哦。什么‘时间太紧迫了’‘那个审神者真的行吗’他这样抱怨个不停。我倒是觉得，你的主人已经很努力了呀……”

交谈到这里就足够了。最终髭切也没有找到歌仙说的那种墨水，在跟店主道了谢之后就推开店门离开了。

谈话中所能得到的情报其实并不多，很多髭切已经从连续两次”今天“的重复中知晓一二，唯一的新情报就是，出阵的命令——引起这一切的渊源，并非来自于审神者，而是审神者奉政府之命所下达的决意。由此，事态早已是“不让弟弟出阵”这么简单的了，意识到这一点的髭切，同时也惊讶地发现了自己走过了想要去的店铺这个事实。

“所以那个墨水没有找到吗……也没什么，毕竟你在本丸算得上新人，主上也要我好好给你带路，没关系没关系，我再去找找看就行了。”歌仙对于墨水的事情没作追究，同先前带他去见审神者时一样，态度非常的温和友善，“早餐时候的事情烛台切也告诉我了，怎么说呢，虽然之前跟你没怎么说过话……你和你弟弟都是温柔的人，给人的印象可真是夸张的反差啊。”

“啊呀，弟弟平日里多谢关照了。”

“没有的事，”歌仙将手里的东西递交给主上派来协助他的式神，回头说道，“主上大人很器重膝丸阁下吧？”

“这是主上选择他出阵的原因吗？”

“你在说什……等等，你从哪里知道的？主上还没有公布具体的命令啊！”对方因为话题的突然跳转而诧异地盯住他许久，然后兀自点了点头，“也是，尽管我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早上你去见主上的时候或多或少猜到了点什么吧？老实说，我不在出阵阵列之内，也没可能知道那么多，因为主上说稍晚些会找作为队长的一期一振详谈，我偶然从一期那里听说了这件事主上非常重视，仅此而已。既然是重要的作战，假如主上选择了膝丸阁下作为成员之一，自然是信任他的实力。你总说你不记得弟弟的名字，该不会连这个也……”

“这个还是知道的哟。因为弟弟他总是很忙的啊。”

“也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虽然会少了很多时间去感知每天的变迁……”核对着采购单的歌仙笑了笑，“好消息，我们的工作差不多快完成了。时间还早，也不必急急忙忙的。我还要再去找一些东西，如果你想的话，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是可以的哦？”

歌仙说的没错，时间距离正午还有一会儿。髭切原本还打算向歌仙确认一下他是否知道一些关于政府的使者这一次造访本丸的目的，但从甫才的谈话里不难推测对方不知情的几率似乎更大；而在他的弟弟的视角看来，就审神者对他公布了出阵的消息并指定他作为成员之一这件事，也是期待和欣喜多过对未知情况的担忧和疑惑吧？可是，在回去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他从居酒屋、从钱汤、从市集的角角落落打听到的所有和所谓的“反击战”有关的消息，除了奉承自己的主人这次也能获胜之外，就是渲染那将是一场恶战的言论。小道消息说法总是精彩纷呈，不过比起前者，髭切反倒更倾向于后者。

时处黄昏的江户城下，他们的顶头上司打算在那个战场短时间内发动一次突袭，追击聚集在那里的时间溯行军，最后一举突入江户城。拼凑信息得出来的关于审神者和时之政府的打算大致就是这样，然而即便是一直居住于本丸很少外出的刀们也都能从那次奇袭白金台带回来的结果中得知，江户城下汇集的时间溯行军的力量怎么想都不是随随便便就一口气突破的程度，尤其是在遭遇了无数次他们前所未见的敌方刀剑之后，在他亲眼目睹了这个行动所造成的那个“未来”之后，也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并非仅仅出于消极的考虑。

“感谢我们的先遣部队侦察江户城下时带回来的结果，趁着时间溯行军还没有真的发动大规模的行动先发制人，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大好机会！”他们的主上在“昨天”的午后如此信心满满地说服了他的弟弟。

联系起他在那个被黄昏晦暗的光线笼罩的场景中所见到的凄惨景象，这句话现在用较为阴谋论的心态听来，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然而即使是能够“预知未来”，这个本丸里也只有自己一个人目睹了那个“未来“而已，就算说出“你们会因此惨败甚至死掉”，连他的弟弟都半信半疑，那么沉浸在“即将能够在重要的战斗中活跃”的期盼中的刀们是更没可能轻易相信这类凭空冒出来的结论的。

当在他一边想一边走直到在奔流的人群中停下脚步时，已经走到了市集中央最为喧闹的地方，且距离他们最开始要去的目的地已经相当之远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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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虑到阅读上会舒服一点，把第三章拆成了上下两章，抱歉_(:з」∠)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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