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有記憶開始，一直有股力道牽引著他，

那力道來自長滿粗糙乾繭、道道斑駁的手掌。

當那雙手擁抱起其他孩子時，其他孩子總害怕那粗如砂紙的觸感。

唯獨男孩全然不生排斥。

因為，粗糙的大掌在漫長醫院時光中，陪伴臥榻在床的他。

他用自己透涼的小手回扣得緊實穩固，

手心傳遞而來的溫度，讓男孩有莫名的安心感。

出了院後，他依舊形影不離緊緊倚定那隻手，細白的手指勾得緊緊，深怕不小心鬆開了它，

直到有一天，他被手牽著走到了門口，

目送其他面帶喜悅之情的孩子與素未謀面的人嬉笑和擁抱，隨後走出孤兒院大門。

「他們要去哪裡呢？」男孩面帶困惑，仰頭望向粗糙大手的主人─一位高了他許多、容貌和靄的中年男性。

「迦爾納，他們找到新家了，不用擔心，新的爸爸媽媽會陪著他們。」男性溫和說道。

「院長，我之後也會有新的家嗎？」他開口問道，青藍色的眼眸閃爍著光彩。

「……是的，迦爾納也會有新的家，」男性歎了口長氣，唇角泛起，帶了一絲苦澀。「我也這麼希望。」

這時，男孩的小手，被大手握得更為緊實。

但他未會意過來其中代表的含意。

隨著日復一日，一次又一次，

目送著比他早到的孩子一個個被接走。

男孩個子漸漸長高，胸前窟窿與他一同成長，

在胸口張牙舞爪肆意著。

同時，他亦感覺到，那隻熟悉的手掌越漸粗糙，越顯瘦弱。

沒有人願意收養心臟動過刀的孩子，

高昂的醫藥費，不長的壽命，

普通家庭難以負荷如此沉重的負擔。

但院長並未放棄過他。

一日，天高雲淡的傍晚，鳶紫的晚霞與遍步紅葉，

終於輪到他跨出熟悉不過的大門。

拎起簡單的行囊，他轉頭注視孤兒院院長。

昔日高大身影至如今顯得蛐塿，歲月痕跡刻劃於起皺的雙手，亦佈滿於臉龐。

「迦爾納，一直以來，你都是我的驕傲。」男性感歎說道，伸出雙手，將已長成青少年的男孩始終微涼的手掌實實得扣住。「我很清楚你從不會讓我失望，也不曾讓我擔心，可是──」

那雙手已老邁，早已不復往日的力道。

──孩子啊，我滿心盼望，

終有一日，你能遇到願意陪伴你的人，使你不再孤單。

黑泥終於褪去，微緩的光線包圍著他，

男子掙開眼，衣襟幾乎透溼，像是失去體力而被海浪拍打翻騰，硬生生被扯出水面般。

他試著轉動眼珠並往上方瞧了去。

天花板與吊燈終於保持住他既定觀念中該有的形狀。

暈黃的燈光掃過一半床舖，與床頭的罩簾蔭子切出黑與白分明的區域。

他嘗試去伸展軀體，身子卻沉重如鉛；此時，他察覺到被蔭子蓋住的的左手被箝制，自掌心生一股熟悉的溫度。

男子吃力偏傾過頭，卻覺得頸子生疼痠麻。

右手指腹往頸間一抹，只抹到一丁點乾漬的血跡，不知從何而來。

蒼青色目光向著四週一掠，他瞧見了一身清晰的雪白色。

蔭子下正是他的『弟弟』，穿著白衣坐於床側，上身斜倚床頭，而他黝黑又結實的五指，則牢牢交扣男子發白的指間。

視線一抬，對方的雙眼是闔著的。

他這才發現，這兩個月內、自己似乎沒有好好注視過對方的容貌。

細軟散落瀏海下是駿黑而精緻的臉龐，眉宇端正，五官佼好。

但男子總有股無法抹滅的直感，自機場接機起便存在至今──

這看似應當比他年輕的面容，

始終散發出幾絲流離而傷感的憔悴感。

「…………。」他微張開口，卻不知該喚對方的名字還是該喚『弟弟』。

在他猶豫這事上的時候，瀏海下的雙眼睜開了。

那雙眼是紅著的，充滿了血絲。

男子見過那種眼神，

許多年前，與同學徹夜埋首於一堆假人頭、修剪著無數頂假髮，拿著手冊背頌美髮檢定考試要項時，每個人的眼睛全是這般模樣。

「兄長，還好吧？」弟弟在他出聲前率先開了口，男子差點不認得對方的聲音；有別於以往清朗文雅的聲線，對方的聲音沉重，曚著一層咽在喉頭的腔調。

「我……怎麼了？」他出聲詢問，氣顯得些許微弱。

「兄長你睡了好久。」對方略揚起聲，仍是覆著一股喉音。「……罷了，沒事。」

「呃？」

他一陣不解，正想接問下去，對方調開了頭，話鋒一轉。

「筆記本與照片是母親給我的。」

「……嗯？」男子略吃一驚，那二十多張照片著實佔著他的心頭不放，沒想到對方先攤開來談了。

「你應該了解母親的個性，任性，又掌控欲強，」黑髮男子不留情的對母親下了評斷。「沒辦法時時盯著兄長，只好花錢請外人幫忙；請人辦事的照片總不能亂放著。我搬來這前，她便通通交給了我。」

「這樣啊……。」

男子略點點頭，似乎相當快接受了這樣的說詞，黑髮男子眼神一垂，滿佈倦容的面色更生得闇淡。

「待會我出門一趟，兄長若餓了，今天先自行叫外賣吧。」黑髮男子自蔭子中坐起身並鬆開了手，霎時間，卻發生了他意料以外的事。

『兄長』的手依舊回扣得緊，黑與白的指間發顯了眼，緊實相接著。

「……你有點怪怪的。」男子使上緩緩生起的力氣拽回了手，一向沉著冷靜的語調於此時充滿了困惑。「從我醒來到現在，怎麼不直接喚我的名字？」

聞言，黑髮男子一陣目定口噤。

白晰的手已染上了自己的溫度，

他幾乎產生了兩人相連的錯覺。

───嗯，是該死的錯覺。

他與『兄長』是個別的個體，一直以來，都是如此。

所以，別再一廂情願了，阿周那。

這太悲哀了，真的太悲哀了。

「留點兄弟該有的分寸，僅僅如此。太過親暱只會讓彼此不自在。」他沉下了聲，暗自咬牙。「兄長也是，以後叫『弟弟』就好了。」

反手將手拽開，黑髮男子披上風衣提起公事包，頭也不回，便快步走出了房門，留下了男子一人。

把家門「搒」地猛一反鎖，白色漆皮牛津鞋叩得簇亂步伐、踏踏得地板響亮。

最後，在街上一個轉角口，男子自風衣中掏出一裹紙袋，甩進了人行道垃圾桶。

──紙袋裡包的是用過的針管、針劑小玻璃罐。

那是他進研究所前，與自家子公司合作並研發成功、

尚未流通至各醫療機構的複合配方強心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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