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重新迈入飘飞的大雪，风如刀刃般割痛脸颊，可他的心已经进入了温暖明媚的四月，脚底的步子也轻快得仿佛踏在云端。距离圣诞节还有四天，他就快要见到耀了，在经历了这所有的心急如焚又浸着甜蜜的煎熬之后。

　　这样的幸福感只持续了半条街。

　　“——站住。”清澈而锐利的女声，像一枚冷箭擦着耳廓险险掠过。

　　说话的亚裔少女大约十六七岁，一袭红衣，黑发如瀑。从少女脚下没至靴面的积雪看，她似乎在他从咖啡厅走出后的必经之路上埋伏了很久。

　　“二哥这个叛徒，为了生意上的小小恩惠就放过了你，简直是无原则无底线。”

　　“……三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阿梅。”他转过头，之前不自觉流露出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在少女眼中甚是欠揍。

　　“——不许用那种称呼叫我！”少女急得差点抡起手里的伞要打他。

　　“虽然王小姐漂亮了不少，可脾气还是那么糟糕，距离真正的lady 还差得远哪。”他伸手想摸她的头，梅连忙后跳一步躲过。

　　“柯克兰先生，请你放尊重点，甜言蜜语对我没有效果。”

　　“……如果你需要的是行动的话，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原谅呢？”

　　“那就别追去中国，别干扰他的生活，离他远远的，这辈子都不要见他。”

　　“——很抱歉，只有这点，我做不到。”

　　梅不屑地抄起胳膊，嘀咕了一句，“一点诚意都没有。”

　　见雪渐渐地小了，她收起了伞，走开两步，望着那低垂的暗云，自顾自地说道，“‘原谅’，要怎么样才能原谅？”

　　“……我大哥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家里人骄傲的长子，可别人只消说一句‘我早就看出来他家老大是个娘娘腔’，他有再大的成就都没用。我父母好长一段时间在邻居中间抬不起头来，就连我家的店门，都不知道被那些混小子涂了多少次恶心的话……”

　　她的话语令他心痛不已。尽管外部的环境已经改变了很多，华人街仍像一座残存的堡垒，自小生活在保守的氛围中，其间的艰辛或许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对不起，有错的是那些人，从来不是你和你的家人。同性婚姻在这个国家已经合法化了，你完全可以义正辞严地告诉他们，你大哥的婚姻同阳光下的任何一对夫妇一样堂堂正正，没有谁需要为此感到羞愧。”

　　“义正辞严？我怎么可能义正辞严？如果不是因为大哥，你不过是个讨厌的陌生人，性格恶劣眉毛难看做菜也笨得要死，我为什么要管你是谁，为什么非得要喜欢你，为什么要为你辩护啊？！”

　　她扭头望向他，泪水早已汇成两道冰冷的悬河，瘦削的双肩随着抽泣的节奏上下起落着。

　　“偏偏是你这种人夺走了大哥……我父母那时候想念他，都只能看我替他们录下的节目，可每当镜头特写扫到他手上的戒指，父亲就气打不过一处来，还得靠母亲哄——‘大不了当头胎生的是闺女，嫁掉了就嫁掉了’……”

　　亚瑟朝她迈了几步，梅狠狠一抹眼泪，一点也不打算退让。

　　“有一件事我想纠正你。你的大哥是个温柔的人，但是他同样倔强，坚韧，他的内心比这世上的很多人都要强大，包括我在内。与我在一起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把他当成是女人过——不是说女人就等同于脆弱，女性的柔韧与坚强很多时候超乎男性的想象——只不过王耀这个人天生是男人，而我爱着的是作为一个完整人类的他。”

　　“……可、可是，那样的话，和他在家中有什么区别？”梅怔怔地问，亚瑟的话好像一记钝击，命中了她心中疏于防备的一处。

　　“——区别？”她前后矛盾的态度让他哑然失笑。

　　“……我一直以为，大哥之所以和你在一起，是因为他可以不用像在家里时那样，事事都必须表现出滴水不漏的坚强。毫不讳言地说，家里的所有人都十分依赖他，即使是我那貌似威严的父亲也不例外。每个人都在向他索取，每个人都把压力加在他头上，却很少顾虑他的感受，大哥虽然从来不抱怨，可他也是会累的……”

　　“……大哥第二学年回到家，整个人都变得有点不一样。只要在独处的时候，他就会不自觉地露出轻松甜蜜的笑。全家都觉察出他一定是喜欢上谁了，可只有我隐隐猜测到，对方不会是普通的女孩子。那个人肯定是以比他更强势的姿态出现，见到过他不肯在家人面前流露的脆弱，所以才能让他卸下所有心防，坦然地享受被爱的幸福。那场官司结束后，你在全家人面前公开了自己作为他的恋人的身份，虽然超出了我的认知，但也打消了我长久的疑虑。因为我能够理解女性喜欢上大哥是什么样的心态，她们太容易被大哥温柔体贴的那一面所吸引，大哥则会把她们当作像我一样需要时不时哄一哄的妹妹，无法产生真正的爱情……”

　　他不禁暗自叹服她的直觉，但是话里揣测的内容早已时过境迁，这令他心中百味杂陈。

　　“我知道我对你的那些控诉，其实是十分自私的……如果夺走大哥的是一位女性，难道我对她的态度就会友好一些吗？不，不会的，我只是不能接受一个外人占据了他心中那样重要的地位，以至于他最宠爱的妹妹都不得不乖乖让位，所以才迁怒到性向上……”

　　“……如果我真有你说得那么好，也不至于同你大哥天各一方那么久了。”

　　“——可是你知难而退了么？想过怎样去挽回了么？”

　　“……我的机票在明天早上。”

　　“这就对了。”

　　雪重新飘扬起来，梅没来得及再次撑起伞，亚瑟就把自己的伞往她头顶倾了过去。她眨了眨眼，没有拒绝他的好意。

　　“……和上一任男友交往的时候，父亲听到我说他是日裔，直接就从厨房抄出了擀面杖，勒令我分手，不然就要打断我的腿。二哥过去隔三差五就会被揍，其次是顽皮捣蛋的阿香，大哥平时很听话，可因为你的缘故也被狠狠地抽过。我是唯一的女儿，从小根本没挨过打，有事也顶多罚我在院子里顶水桶，所以父亲的反应把我吓坏了。父亲说你不要忘了你太爷爷太奶奶是怎么死的，这件事不仅仅是国恨还是家仇。我跟他怎样争辩都没用，但是我也不想为了交往不到一个月的男孩子这样戳他心中的伤口。那段恋情因为这件事蒙上了阴霾，最后就那么无疾而终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眼底泛起的泪。

　　“那一次的经历终于让我懂得大哥的难处。不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克服这重重的阻碍的，我不像大哥那样勇敢，也做不到他那么坚决……”

　　少女踮起脚尖，挽住了他的脖子，用哽咽的声音在他耳畔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世界上让一对恋人分开的理由太多太多，信仰，肤色，贫富差异，民族仇恨……与之相比起来性别根本不能算是最难以跨越的障碍。可是

　　在一起的理由却只需要一个——只要足够相爱就可以了。”

　　她的双臂增加了几分力道，仿佛那样可以传递给他少许信心一般。

　　“亚瑟——我可以这样叫你吗？柯克兰先生什么的太见外了——你这次见到大哥，今后一定不能再让他那样难过。这是lady的请求，作为gentleman可不能拒绝哟。”

　　亚瑟扔掉了伞，把她紧紧拥在怀中。

　　“……我答应你，梅。”

　　大雪迅速地覆满了两个人的发顶与肩头，但是他一点都感觉不到寒意。过去他一直都认为传统的华人大家庭太禁锢个人自由，置身被迫扮演的家庭角色中，每个人都在委曲求全的同时互相伤害，没有一个人真正快乐。这样的家庭环境压抑着耀的性格，然而也在以自己的方式给予着他支持与爱。如果像过去那样片面地臆断，把他的家人都当成是顽固的铁板一块，到头来不过是把他们强行捆绑成了一个难以抗衡的虚拟敌手。今后如果有机会再了解深入一些，或许事情的转圜余地比自己预想得要大很多。

　　“——对了，我差点忘了，”梅想起了什么事情，急急地推开他，在自己的挎包中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

　　“这份圣诞礼物请务必交到他的手中，”她递给他一份小心包好的纸袋，“不用猜啦，是手织的围巾。父亲跟我说广州的冬天用不上什么围巾，可他那种老古董哪里懂，男人系围巾跟保暖有什么关系，第一要义当然是为了帅了。你要是有需要，我也可以替你——唔，前提是你好好完成这次的任务。”

　　“请不要介意我之前一时情急说到你眉毛的事情，因为别的毛病除了厨艺糟糕我真的挑不出……在我眼中能跟我哥哥一样帅气的男人很少见，你差不多可以算一个。”梅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阿香前两天带回家的那几盆花，来历他支支吾吾的，我猜肯定是你拜托的吧？不用担心，整个家里论照料花草，没有谁比我更拿手，连大哥都比不上我。”

　　少女明艳的笑靥仿佛能让周遭的冰雪消融，正如她的名字所代表的那不畏寒冬的花朵。

　　他忽然下定了决心，明年一定要把自己的三个哥哥聚起来认真过次圣诞，各自单飞逍遥惯了的几位柯克兰肯定会嫌他肉麻又多事，可他还是止不住地幻想他们四个人能在一个屋檐下好好相处的场面，哪怕只有一个晚上。

　　说到底，拥有可以分享回忆、可以相互扶持的兄弟姐妹，本该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一件事。

小说相关章节：揪心的玩笑与漫长的白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