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I’m lying wide awake.】

上一秒，从那两部浑浊的、完好的、羞辱的器官开始，一切都在沉睡。

然而新宿的人不以这沉睡为耻。那不是羞耻，不是背叛。那是需要。和吃饭睡觉呼吸一样的需要。只是制约与时间和道德，然而他平等均分自己的爱，因此不存在背叛。

不过他很快醒了。

他在身旁女子撂在椅背上的深红的廉价雪纺大花长裙的浮夸香水味中醒来。漆黑而静谧的宾馆，不夜区璀璨的光线透过窗帘摇曳出渺茫的影。某个瞬间他觉得这是虚无的。虚无的。仿佛真实的东西只有那香水的味道和那影子。他抬起一只手，摸到自己的额头。因为高级宾馆充足的冷气他没有任何汗水，此刻却觉得零星的燥热如针尖一般戳在背部。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亲吻了一下自己食指上的戒指。他拧开灯。

“…您醒了吗，折原先生？”

灯光吵醒了身旁的女子。他坐起来，看到自己赤|裸着的上半身。修长的、骨骼并不粗大的瘦削的上半身。灯光照亮了房间的局部。蓬松的洁白的被褥，柔软的抚摸脚趾的地毯上扔着肮脏的塑胶制物。这是人类最肮脏的一面之一，当然通过一些仪式，也是可以令它们变得神圣。多有趣，他不易察觉地眯起眼睛，因为不明的理由而变得愉快。女人没有明白他愉快的原因，她睁着眼。

折原临也轻轻俯下身来凝视着她。她的双眼在宾馆的台灯下闪烁出一种琥珀色。

啊，这就是了。他在内心微微咂了下嘴。她并未洗去脸上的脂粉，现在它们沾染到了白色的枕巾上。她的口红从唇角被擦拭，凌乱得像一道刀口。她藏于浓厚脂粉下的容颜是一种平庸的艳丽。只有那在灯光下展现出琥珀色的黑色眼睛让他在路过的时候多花了一秒来驻足。

驻足的下一秒，他转过身来，清秀俊美的脸上带着无限温柔的笑容。

“……要不要跟我走？”

一叠钞票取代了天涯海角。干这一行的女人不相信天涯海角。这个年轻的妓|女自然也被他的笑容蛊惑，当然也被金钱蛊惑，跟他来到宾馆。他轻描淡写般的手指解下了她簌簌作响的便宜裙子。她的裙子上带着微微的汗味。她鲜活的白皙的肉||体完美无缺，像雕塑一般出现在他眼前。她走过来，她修长的形状美好的双腿蜷曲着，光滑的膝盖顶在他的两腿间。

“折原先生……”

她带着职业的笑容，双臂环住了他的脖子却被他在下一秒拨开。折原临也微微仰起脸来，明明是仰视却如俯视一般地看着她。

折原临也不否认的是，他对她甜腻的、熟练的笑容，以及像是三流画家手笔一般的脸，都没有任何兴趣。说到漂亮女人，他见过的比她漂亮的要多得多，在他身边不就有一个吗，那个除了爱情以外基本一切正常的黑发美女。他拥抱着那具柔软鲜嫩的身体时，索然无味占领了他的大部分心思。她眼睛里的灯光下的琥珀色厚而污浊，几乎有点让他恶心。

他潦草结束性|爱，睡得倒是昏昏沉沉，醒得也非常快。他把灯又拧亮一点，然后下床，走进浴室拧开了花洒的龙头。

他并不清楚现在是几点钟。天并没有亮。如果是这样，他或许还可以去那个他曾经居住的地方转一圈。这个计划很恶毒，也让他扫去了最后一点睡意。凉水从他短而柔软的黑发上往下滑。

他想起了房间里那个女人的倾诉。只要是愿意，情报贩子可以把自己变得相当使人信任，这是他最为擅长的事情之一。不了解他本质的人非常容易轻信于他。而她不过是朵年少的风尘中的花苞，以为遇见他这种通情达理的客人就能安心地开放，却不知道那是注满了毒药的土壤。他掉以轻心的可爱花苞正在朝他开放着，开放着。那柔软而甜美的花心啊，那脆弱而可怜的人类啊。他的心里全是张狂的大笑。

他带着湿漉漉的头发轻巧地走出了浴室，不动声色穿上衣服。是时候划清界限了，这个孩子会怎么做呢。他几乎猜到了她的做法，而她带着惨不忍睹的妆容拽住了他衬衫的一角。

“今夜，你爱我吗，折原先生？”

这个表情有点点熟悉，但说出来的话却又大相径庭。他曾经看到这种类似的软弱神情，出现在一头年少的怪物的脸上。这一刻，他的心里出现了17岁时那纠缠着的感情。但仅仅只有一秒。

“神爱世人，我亲爱的。”

这不是他17岁时的回答。他弯下腰，碰了一下她干涸着口红的双唇。

二．

【Dark of night no stars inside】

池袋在今天傍晚下雨了。雨水对闷热厚实的天气没有任何帮助，以至于更甚，落在地上被高温蒸发，再慢慢蒸腾上去。这种天气非常容易让人发火，所以他有些庆幸今天是周末。

平和岛静雄在夜里木着脑子醒了过来。直到他走到窗户边拉开窗帘看向外面时，他的大脑和思维都一直处于一种停滞的状态，仿佛是被那粘稠的热气胶着着搅拌了起来，成了一股厚厚的糊状物。定时的空调关上了，他的金发因为汗水而软塌塌地耷拉了下来。

外面的空气因为暴雨而非常新鲜，但还是那么热。暴雨的征兆并未退去，天空中屯满了深灰的大块的厚重的云，不受偶尔飘散的微风的影响悬浮在夜空中。这是相当不明朗而显得肮脏的夜空。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微的哼声，总算清醒了过来。

窗外是池袋夏日凝滞而沉闷的空气，绝对带不来畅快的好心情。灯光明明灭灭，大街上只是偶尔传来一声机动车发动机的呼啸。他开始想其中是否有一声是自己那个无头好友的交通工具。都市传说无论什么时候都有可能会在大马路上悚然飙过，他自然不知道她会去向哪里，但此刻他并不想担心这种问题。赛尔提可是很强的哟，他想起自己绿色头发戴眼镜的好友快乐地说出这种话。

“……好热，烦死了。”

他还是喜欢今天傍晚整个池袋的天空涕泪滂沱的时刻。比现在凉快，凉快很多，尽管雨声非常的吵，但还是让人心情舒畅。他撑着伞，从工作的地方慢慢走出来，和前辈告别，再走一段路，和后辈告别，承诺有时间带她去吃蛋糕。然后他独自一人走回住所，期间没有碰上任何熟人。没有带着奇异车门的面包车，也没有带着臭味的小刀。他的直觉在大雨中处于平息和半沉睡的状态，仿佛是被雨声催眠。他在公寓楼下的便利店买了速食的牛肉饭，然后走几步进了公寓，收起伞，抖掉上面的水。

很多人在阴雨天都会胡思乱想，但他趋向于什么都不想。这种暴躁而喧哗的天气，对他而言是宁静的。如果是宁静的，那就毫无理由去庸人自扰。这是平凡而宁静的生活。

可此时此刻，他因为冗杂潮湿的炎热在深夜里醒来。四周很安静，非常安静。安静得反而像是有人在耳边以超高分贝尖叫，让人心烦意乱。他没有拉上窗帘，只是关上窗，重新摁开了空调。冷风带着呼呼的声音打碎了刚刚那令人厌烦的安静，他觉得好些了。他躺回床上，在逐渐冷下来的房间里看着窗外爬满了灰色云朵的夜空。

没有月色、没有星光的，不洁净的星空。

平和岛静雄，在夏天的深夜里成功失眠，瞪着天花板。

岸谷新罗曾经说过人在夜间很容易想起白天想不起来的事情。他没有问想不起来的事情是指什么，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比如爱情和爱人。岸谷新罗却不期待他的提问，兀自说下去。

他没有爱人，虽然在高中时期直到成年以后他都容易喜欢温柔的、比他年长的女性，但他并未跨出界线希求和别人交往。一部分原因是他明白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他大脑里控制力气的那根线容易崩断，他内心深处控制自己的那根线倒是一直坚不可摧。

还有一部分原因，大概就是他对“交往”这个词……有点心理障碍吧。

即便不愿意承认，他也很明白自己对这种阴沉夜空的反感，一部分来源于自己对那种明亮星空的执著。那是他记忆中依稀存在着的，明净清澈的夜空。没有任何乌云，缀满了繁密明亮光点的夜空。他刚刚在夜里打完今天最后一场架，因为疲惫坐在小巷子里的墙根处休息。手指因为用力过猛而骨节弯曲，脸上和身上都有划痕，但这不过是小小的插曲。他保持着完胜，此刻却觉得无精打采和满心沮丧。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对方踩着一地的阴影和星光靠过来。

平和岛静雄的宿敌一直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他年轻的宿敌——

对方张开嘴了。他的唇边是一种惯有的坏笑。穿着万年不变的黑色外套和深红衬衣。

“——”

哗啦——

他惊醒了。算是惊醒了，他从让他不愉快的记忆中醒了过来。居然又开始下雨了，居然在这个时候开始下雨。他还没来得及从床上爬起来，雨声已经把整个池袋都淹没了。

而17岁时的折原临也说了什么呢，他想他已经是不记得了。他眯起眼睛仔细回想，也只能记得对方开合的唇角。模糊的银白色光线，七年前的记忆。他和所有人类一样，七年里所有细胞更新换代，因此记忆不慎远去，似乎那只是他的错觉，是不该被相信的、不真实的东西。

可即使是真的，那又如何。

这个世界上，总有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相信的东西。

三．

【You are dreaming next to me】

最初只是一个玩笑性质的实验。

一切的开端始于他们高二的那个情人节。那一年折原临也只是刚刚对平和岛静雄发生恶意的兴趣，平和岛静雄也并没有看到对方就有想把对方置于死地的念头。他们，用旁观者岸谷新罗的话来说，只是互相看着不爽，性格不合而已。

虽然这并不代表他们的相处就能比日后和平到什么地步。开学一个月平和岛静雄就像折原临也砸了三次课桌，而后者也理所当然完好无损。打打闹闹了半个学期，静雄终于放弃了和对方无限制纠缠，采取了冷眼相待而更多是无视的态度。原因仅仅是他要花更多心思去对付莫名其妙来找他茬的人，而他当然也不知道这一切就是他成天看不爽的跳蚤在背后搞的鬼。

“毕竟他不是个会去找麻烦的人啊。”新罗在座位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黑毛把包装精美的巧克力哗啦哗啦抛向天空再敏捷地接住。临也将早上收到的所有巧克力全都收进一个大布袋里，毫不掩饰自己的轻描淡写，也毫不避讳其他男生投来的怨愤目光。

然而并没有人对此持有异议。折原临也是当年的来神学园里毫无疑问的风云人物。头脑好到即使是多次翘课成绩也名列前茅，运动会上长跑项目次次前三，并且长相优美，待人也温和亲切。他符合那个校园里几乎所有女生心中王子的形象。在那个年纪里，仅凭外貌就可以吸引一大群人的追捧，而折原临也在外貌之余的任何方面似乎都无懈可击。

“不过呢，没人知道你其实是个中二病晚期的变态人渣。”新罗愉快地吐出恶毒的句子，被吐槽的人既不生气也毫无愧意：“对来送巧克力的女生说‘我觉得你要是没有头会更可爱’的人真的有资格说我是变态吗？”

“诶，那可是我的真心话，女孩子什么的我只要赛尔提一个就够了，其他的我都不需要。在我心里，任何女性都是不能和赛尔提匹敌的，所以喜欢和爱什么的我也只要赛尔提一个的就好了。虽然现在她对我热烈的爱意并没有接受甚至没有反应，但我相信长此以往我一定能获取她的芳心……呐，我说临也？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岸谷新罗不得不停下自己的喋喋不休，顺着对方的目光看去。当他看到坐在角落里的金发少年第三次被不知道是哪个班的女生叫到门口时，便再一次露出了略微诡秘的愉悦笑容。

“想不到小静还是挺受欢迎的嘛。”

折原临也看着门口微微的骚乱这么说。教室门口不时传来女生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唧唧咕咕的笑声，他们隔得太远听不太清说了什么，只能看到静雄毫无表情的侧脸，面对女生们微妙而热切的眼神他似乎完全没有被影响，简短地说了什么就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像是没有被打断一般重新趴回了桌子上进入了旁若无人的休憩状态。

“啊啊，把女孩子吓跑了吧。”临也眯起眼看着逐渐空落起来的门口。“不过我是有点惊讶呢，明明小静的怪力众所周知，却还是有女孩子这样靠过来。小静可是怪物啊，本来她们都应该害怕的不是吗？现在却被吸引过来了。人类真是喜欢不爱常理出牌的生物啊，不过正因为这样人类也就很有趣。人类是最有趣也最值得去爱的生物了！你说是不是？”

他并不是以征求他人想法为目的，只是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说完以后他又以放肆的姿态倒在了椅背上，双臂微微张开，脸上绽出奇特的笑容。岸谷新罗早已习惯了这一切，此时也只是耸耸肩：“虽然我很久以前就很想说，你其实也是一个人类，不过……我觉得静雄从心智上要比你像人类多了。起码他不会像你这样，自认为比人类高人一等，也不会说你这种中二的话。”

“你说他为什么不去接受一个女生呢？毕竟也有一张在女孩子眼里不错的脸。”

“你还真是完全没有在听我说话啊……不过这个答案你自己不也应该很清楚吗？”新罗似乎不认为在背后谈论别人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他笑嘻嘻地继续说，“对于静雄而言女孩子可是相当容易弄坏的啊，你不这样觉得吗？而且他总是被各种小团体纠缠，也许他不想让任何女孩子卷进这种事情吧，这可是很危险的哦，对于一般的女生来说。”

临也本来已经索然无味地转过了头，听了这话却又突然把身子扭了回来。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奇怪，眼睛如同闪出光来：“你是说，他是在保护那些女生吗。”

“如果你硬要这么理解……不过他并不认识别人，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在避免自己伤害她们罢了。”

避免伤害别人的怪物。

啊哈哈哈哈哈哈。折原临也在那一瞬间就听到自己心里突然爆发出的尖锐大笑。神经质的笑声，声音高亢而机械，久久不息。岸谷新罗还在说着，他从他开开合合的面部器官上勉强辨认出几个词。克制，不敢，远离，不接受，选择，爱。

“那如果是我的爱呢。”

声音戛然。新罗像是怀疑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镜片后面的眼睛瞪大了：“哈？”

“我说，如果是我的爱呢。”黑发红眼的未来情报贩子或是未来的人渣满脸喜悦地说，虽然新罗并不知道他在喜悦什么。“当然了，我是不可能给小静这种怪物我真正的爱的。我的爱从过去开始，到现在，乃至未来，都是赋予全人类的。但如果接受他人的爱是小静的弱点的话，那他并不像我想的那样坚不可摧。知道一个弱点，摧毁一个人就轻而易举。难道你不这样觉得吗，新罗。”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如果我对小静表达了爱意，你说他会接受吗。不接受还是一回事，如果接受了，那我就是毫无争议的胜者。不这样想吗，你。”折原临也看上去非常镇静，虽然他已经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这一点新罗可以看出来。他继续往下说：“从未接受过别人的爱的人，碰见我，碰见完全不可能被他摧毁的我。那么被摧毁的就是他，就只有小静了。全身心掌握了他的爱的我将战无不胜，你难道没有这样想过吗。”

新罗总算明白过来好友的意思，他推了下眼镜微微叹了口气。他选择什么都不说，尽管他觉得这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事，但他这一次从一开始就没有向临也表示自己支持的态度，因为他已经有预感，刚刚自己无意中说出的分析，已经会导致未来他的两个朋友之间一系列事情的全面崩盘。

多米诺骨牌已经被无辜的旁观者推倒了。岸谷新罗并没有多少对自己的懊恼，只是有些惋惜。

“我本来以为你们的矛盾起码到毕业后才会激化呢。”他如此诚恳地对黑毛这么说。

而一直坐在角落里无视教室里一切的平和岛静雄却突然在自己直觉的指引下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他坐了起来，然后发现书包里的手机刚刚停息了因为短信而产生的震动。

这是很难得的事情。他冲着手机刚睡醒一般地发了会儿呆。而事实上他刚刚一直只是处于装睡阶段来逃避一群人的打扰，结果依旧有完全不解风情的女生不断来打破他身边的安静。所谓的安静只是指完全没有绿头发变态的喋喋不休和黑头发跳蚤的不断骚扰的短暂时间，不过女生为什么也能这么烦人呢。

平和岛静雄并没有对女生也大发脾气的习惯，所以只得一遍一遍去应付，好在次数并不是很多，他并未接近被烦到暴走的边缘，虽然他也不是很喜欢那群傻乎乎的女孩子对着他有些郁结的脸旁若无人地咕咕低笑。与其说是来送巧克力的不如说是来看热闹的吧，来神高中的怪物什么的。他在心里微微哼了一声，挥挥手拒绝了所有的巧克力。

不过这么说来初中也是有这种情况的呢，还被初中的学长说“毕竟有着那样的弟弟啊”。他从书包里掏出手机时想到了这句话，平和岛幽洁净而毫无波澜的俊秀的脸浮现在自己脑海里，一边想着“明明幽比我长得好看多了啊”就一边笑起来。

结果笑容在翻开手机盖子看到短信时就凝固了。

——啊啊，也有明明对人家女孩子都没兴趣却也还是把巧克力照单全收的混蛋呢。

平和岛静雄这么咬牙切齿地想着，一边抬起头。跟他隔了两组的桌子，坐在他左前方的黑发的发信人正笑得无比开心朝他挥了挥手。

“中午一起去天台吃饭吧☆~”——By 折原临也

四．

【Afraid to close my eyes】

据说人从高处坠落下去，到落地之前，那一段下坠的时间是很难受的。

但此时24岁的折原临也站在Sunshine60的顶楼上往下看时却觉得有些高兴。他总是为在别人看来莫名其妙的事情高兴，有人这么评价过他。至于是谁，他有些忘记了。

他像跳舞一样灵活地在下坠的边缘转来转去，仿佛这不是一件威胁性命的事情。

他想起有个人连站在高空都有些不敢睁眼，却偏偏又不敢闭上眼睛而瞪着他。说是怕他耍花招，其实是怕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去。

雨停了，但天空依旧没有放晴的迹象。很快就要天亮了。

会从这里看到日出吗。橘红色的，斑斓的，热烈的日出。又是一个黎明，又是一个新的黎明。每一天的日出，太阳升起的速度、云朵漂浮的位置、光线散布的角度……都是不一样的。因此大多数人将“明天”称为新的一天，哪怕是他们将日复一日周而复始。

可明明人类从一开始就只是奔赴于黑暗。

所以他爱人类啊，伟大或渺茫的，美丽或丑恶的，无私或卑劣的，高尚或低微的。可是所有的人类都追逐着该或不该追逐的东西。他们走规划好或出其不意的每一条路，成为应该或不应该成为的人。而这种不断不断的选择，这种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的变化，也都在他的爱里。

所以呢，为什么你们不来一个人来爱我？

即便是知道自己终将走向无边的黑暗。

即便我只能给你们爱而不是永恒的光明。

“我们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奔赴了死亡。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奔赴与再也看不见黎明的永恒黑夜。”

他似乎是对谁说过这句话。在这个高高的、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楼顶。耳边呼啸着高空的风，头顶的云朵姿态猥琐地缓慢爬行。那摇晃着的自由。他的身形摇曳在栏杆的边缘，红色眼睛轻蔑地看到对方站在栏杆几步之遥的地方，终于还是扭过头去，向他伸出了手。

“不是这样的。”那人生硬地反驳他。对方从来只在及格线徘徊的国文从未带来他战胜自己的预兆，可他却这样螳臂当车般地反驳着。

折原临也看到17岁的自己将食指优雅地靠在唇边，然后敏捷地从栏杆外围翻了进来。他轻巧地落在对方的跟前，让他明显地后退了一步。

“不是这样吗？你对此真有信心啊，小静。”

那人的琥珀色眼睛里闪烁出微妙的犹疑，但他什么也没说。

“你有这个信心吗？当我们每个人走向死亡的时候，看到的不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而是温暖浩大的光明？”他的双手轻轻贴在对方裸露在空气中的脖颈两侧，压低了对方比自己高的头颅。

“来啊，来反驳我啊，小静。”

他不得不踮起脚来克服他们之间要命的身高差，但这不妨碍他战胜他。他已经胜利了。他完胜：

17岁的平和岛静雄挥开了他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下了最高的天台。

被人问起“是否被人追求过”这种问题时，平和岛静雄总是觉得有些尴尬。

他局促地推一下墨镜，一边低头从口袋里翻找香烟和打火机，一边吞吞吐吐地说：“大概是没有的吧。”

“大概？”

“嗯，大概。”

他明明只是要求一份最为普通的爱情。不用特别热烈，淡淡的就行。他一直幻想着自己可以在30岁之前终于找到一个不再畏惧和介怀他的怪力的、比他年长几岁笑容温婉的女人，从此他在外挣钱养家，她在家相夫教子。他会在30岁时有一个孩子，可能是个男孩，虽然他也不介意是个女孩。然后过几年，要是条件允许，可能会再有一个孩子。然后他慢慢安定下来，妻子给孩子准备便当，他则定期带妻儿回家，一起去看弟弟的电影，买了车带一家人出去兜风。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直到自己慢慢、慢慢地老了，变成了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儿女也再度生儿育女，孙辈爬在他的膝头。然后再死去，大概比妻子早死。最后有一个安安静静好不惹眼的坟墓。

最后他乱七八糟的生命全都归于黑暗。

但他今年已经24岁了。他的平静生活完全没有出现的预兆。依旧混迹于池袋的灰色地带，每天与一群乱糟糟的人为伍，虽然里面不乏好人。每天还要克制着自己不去使用暴力，尤其是碰到某个黑毛的时候。

最后想起的折原临也让静雄的眉毛狠狠抽搐了一下，同时他的犬齿咬断了烟的滤嘴。

先说说追求者吧。没有追求者，起码没有正常的追求者，如果硬要把罪歌也算上的话。高中时期的女孩都围着跳蚤转，新罗总是把女孩子吓跑，门田也不会莫名带女孩子来。而自己，与其说是被女孩子倾慕，倒不如说是被女孩子的畏惧和兴趣包围着。

不是没有偶尔被一两个女生告白过，但自己确实不喜欢，也不准备伤害别人，就拒绝了。

不是没有喜欢的女孩子，但是没有勇气去告白。这是很常有的事情，不丢脸。

但如果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休时间，你的死对头把你叫到天台顶上去，在你吃便当的时候突然跟你说，我喜欢你我们交往吧。

你是选择把吃到嘴里的玉子烧噎进喉咙里还是喷到他的脸上？

五．

【‘cause I don’t wanna miss a moment of you】

17岁的平和岛静雄嘴里还叼着筷子，眼睛却呆呆地盯着对方看。

天台上有非常暖和的风和太阳。他们躲着那上面所有甜腻腻的情侣，在一个小角落的阴影里对视着。

“呐~小静，和我交往好不好。”

他们俩都明白，在高中里，交往是一个什么概念。然而即便如此，折原临也还是再一次重复了一下这个词。他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又一次拿出了他滔滔不绝的本事：

“不可以吗？小静。小静现在应该没有喜欢的或者是交往的人吧，和我交往不是刚刚好？毕竟小静对我来说是比那些女生都要特别啊，是最最特别的存在。我对小静也是一样吧，我对此很有自信哦。我对小静会爱上我也很有自信，要不要来打个赌呢，小静？”

他就这样自顾自地把事情的发展带入了一个快节奏。平和岛静雄茫然地看着他不断地说着，觉得自己似乎被拖入了一个无法挽回的怪圈。他本该有一大把理由提出反对，比如我们俩是死敌，我们俩都是男生，种种类似的话。

但他只是一字一顿突然抖落出语句，打断了对方：“为什么是你？”

话一出口静雄便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看到对方似乎露出了一个很得意的笑容。临也把脸完全转向他，眼睛稍稍眯了起来，声音里有一种蛊惑感：“为什么不能是我？”

“……恶心。”

“噗！小静你超级伤人诶！你伤了我的心哦小静静~”

“我是在说实话，连同那个称呼，都很恶心。”

折原临也微微开着唇，看着对方低下头去解决剩下的便当，并没用错过他泛红的耳廓。他不动声色地微笑。永远不穿校服的少年从对方背后压下去，手指缓缓靠近金发少年纤长而轮廓分明的颈部，嘴则凑近了他的耳朵。

“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小静。就因为我们是仇敌或者我们都是男生吗，别用那种理由骗自己。你告诉我，你长到17岁，有谁像我这样能天天给你这样的关注？就算是每次都惹你发火也好，我都一直在你身边不是吗。”

“……你放开我。”

“哈，被我说中了吗。还是说，小静你已经胆小到这个程度，已经连我，这个无法被你摧毁的人的爱都不敢去接受了吗……”

话音未落，他便被对方砰地一声摔向了墙壁，脊柱撞到水泥上发出骇人的一声闷响。这真是毫无防备的一次攻击，但并未完全超出折原临也的预料，尽管他还是因为这次攻击而脑子里嗡的一声，疼得龇牙咧嘴。等他的眼睛能定焦在对方身上时他才发现他吃饭的筷子已经被深深扎进墙壁，离自己的耳朵只有几厘米。

“……啊哈，啊哈哈哈哈哈。”

平和岛静雄此刻看上去非常可怕。然而几乎马上就要被捏死的人并未展现出丝毫畏惧，只是斜睨着墙里的筷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吓人呢，小静。能把筷子这样戳进水泥墙壁里，这种事情我可从没看到人类做过哦。小静为什么不承认呢，你可是怪物啊。”

“想死的话你就继续说下去啊。”

静雄没有理会对方常说的最后一句话，声音压抑在喉咙里听上去沙哑得有些吓人。他揪着临也胸口的领子，几乎把他提起来摁在墙上。便当被泼了一地，上课铃声已经打响了。天台上渐渐没有了中午的喧闹，只有被某一对情侣不小心遗落的一朵包装精美的玫瑰躺在长椅上微微颤动着红色的花瓣。

然而与自己的狼狈相对的，临也的声音和表情却都非常愉快。

“小静是杀不了我的哦，你是没有这个决心的。”他松松地握着对方骨节分明却又纤细的手腕，“不然刚刚你就会直接把筷子戳进我的喉咙了吧。你只是因为被我说中而心里动摇而已。心虚的小静也真是很可爱呢，那就不要无视我刚刚的话嘛。跟我交往怎么样。”

他简直太让人头痛了。不断重复的交往一词让静雄连最低限度去揍对方的欲望都消失了。他烦躁地松开手，一把抄起地上的饭盒。

“谁会相信你的鬼话。给我消失，跳蚤。”

他离开天台的脚步有些过快了。快到在努力调整呼吸的折原临也的眼里就像是逃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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