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回来你就要从背后把我挖穿吗……”

“你、闭嘴……唔嗯……混蛋，不许再……啊啊！”他又仰起头来，“已经、够了……”

他总是在这种最为煽情的关头说一些煽情的话，就像是还不能控制好彩笔的孩子手腕一抖，不小心将颜色涂到了边框外面。对他而言，这或许和他的怒气差不多，是彻底背叛他意志的存在，是身体的自行选择。折原临也从那种激媚的语言中找到了一丝心理上的快感：这么多年来，只要他们在一起做爱，对方的身体就一直背叛他的意志，选择和他亲近。这让自己不顾一切回到家乡的行为变得没那么耻辱，没错。他于是畅快起来，最后一次抱紧他，在他的心脏轰炸出的、蔓延到自己全身的鼓动中，将两个人一起推向高潮，他的精液溅到了他的衣服上。

他们睁着眼睛，彼此冷静了一下，理智便慢慢回来了。他拧开床头的灯，看着他从床头柜中摸索出药瓶，胡乱吞下几片药。

“解释一下？”

平和岛静雄咽下药片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扭曲的笑容：“该解释的人是你吧。你为什么又跑到池袋来了！”

“解释了你的问题就解释了我的。”折原临也指着他心脏的位置。金发的男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嗤地笑出来，又重新倒回床上。他将药瓶扔到空中，再伸手接住，差点把它捏扁了。

“心脏的问题而已，大概一两年前的事情吧。”他波澜不惊地说着，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新罗的意思是，我每次一发火使用力量都在给心脏负担，久而久之就……啊烦死了，他说了一堆我都不懂，总之，我再不好好控制自己的力量，会死得更快。”他将药瓶丢回了抽屉。

“会死？”

“是啊。不过，也不算什么，只是比别人早一点死掉而已。力量还在的，但是顾及到心脏，已经连收债的工作都很难做下去了。治也治不好，除非换个心脏什么的，怎么可能啦那种事……”他埋怨地笑起来，眉宇之间竟然又展露出高中时期无意间在他面前流露过的男孩才有的单纯，让他感到窒息。在他终于成功让自己跪在床上，双臂撑在他身体两侧时他问，“所以，你到底回来干什么的。”

但他只是俯下身来。“我们再来一次吧。”他近乎冷淡地说着，然后亲吻他，然而在与他对视时，他不得不赶紧闭上眼睛。他眉眼之间的那丝纯真泛着清澈的白光，和他眼睛里的琥珀色一样，是一场噩梦。他在这噩梦之中一直和他纠缠到天色发亮，临走之前甚至做不到最后抚摸他精疲力尽的眼角。直到他梦游一样地走回宾馆，在腿疼与背上火辣辣的刺痛中朝着少女放声大笑时，他才意识到，男人很快就会死去的事实，带给了自己多大的打击。

在她在床上裹起被子时，外面的雨声响亮得就像是要冲进门内。雨声太大，迫使她睁着眼睛躺了很久，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她想起男人自从第一次从池袋回到武野仓市以后，便时不时处于这样的状态，但最后的几个月里他睡得非常多。杜冷丁的剂量越变越大，在律师到来的那个下午，她不得不把他的药瓶暂时藏起来。被迫的清醒让他表情阴沉，律师坐在他对面，向他谈起立遗嘱的事情。

这是她和其他几个人共同商议的。当年阻止他站起来的精神障碍一度消退，在他几乎要恢复成以前的模样时突然又剧烈复发，不仅将他再次禁锢在了轮椅上，连带他身体的其他功能也趋于衰弱。他们想知道他最后的打算，比如他愿不愿意回到家乡去，或是资产分配，等等问题。这并不是冷酷的举措，医生明确地告诉他他的身体状况，建议他开始考虑之后的一切。

但他拒绝立遗嘱。倒不如说，这个决定让他非常恼火。那个下午他恢复了年轻时最鼎盛的讽刺姿态，将来访者驱逐出门。她进门时他正坐在轮椅上，对着落地窗外的景色出神。

“很多年以前，我曾经通过网络组织过自杀集会。”听到她进来，他就开口，“我组织过好几次，因此有幸观察过很多企图自杀的人。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会写下遗书，大多是为了痛斥身边的人，责怪使他们将自己逼上死亡的绝路，自杀变成他们的唯一选择。但事实上，真正对死亡抱有热爱与期望、有勇气去死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人不过是用自杀来掩盖他们的软弱，而那些遗书就是他们软弱的证据。那是一种炫耀。”

“炫耀？”

“啊啊，那种劈头盖脸的痛斥，真是可爱啊。像是，因为同学都欺负我，老师父母都不理解我，我才去死的；或是，谁都不在乎我，我还是去死好了，这样的心态。抱着‘地球没了我也会转动吧’这种心理去自杀，内心却期待着看到自己死后‘地球停止转动’的场景。在决定去死前，一笔一划写下那些指责：都是因为你们我才会死的，因此后悔吧！自责吧！就是想看到这样的场景。很可惜，为了让父母朋友悔恨而去自杀，死后不就看不到了吗。已经决定去死了，却对生者的世界仍抱有期待，这是不行的哦。”

她看着他。他望着落地窗外的楼宇街道和远方的薄云，脸上的微笑和多年来如出一辙。

“立遗嘱也是一样的。都快要死掉了，还对着没有自己的世界指指点点，不是很讨厌吗。确实，死亡随时有可能发生，但是死亡是每个人类的必经之路，因此也是人类的一部分。如果你们还把我视为人类，就要去接纳它。我的死亡也不过是我作为人类的本性中不可控的一部分。死亡随时会到来，我随时有可能死，这是作为人类应该庆祝的事情，因为不可预测性就是人类的精髓啊。”

多年来，做任何事情，他都抱有直面死亡的觉悟。对于自己的消亡，他显然无所畏惧。死亡随时随地会到来，无法感知，无法预料，如同心血来潮的庆典。他早已克服了对这个已知结局的恐惧。

但是，死亡依然牢牢地攫着他，不允许他通过这种无畏得以逃脱消亡之灾。死亡的灾祸依然击垮了他，让他甚至选择通过麻醉剂来逃避这一切。这是最后一桩他所极度痛恨的事。

平和岛静雄死去那一年，是他们重逢的七年后。在目睹他死去之前，折原临也已经和他玩了七年的游戏。他认定那不过是游戏。“我们来打赌，”他拖着日渐康复的双腿看着他，两人刚刚在地板上拼了命地扭打，说不清是为了什么，可能只是为了缅怀旧日时光。“赌你能不能活到40岁。如果你活过40岁，我就再也不来池袋了。”

他说这话时房间里停电了，因此他们不得不暂停，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蜡烛，最后在衣柜的角落里找到半截过了期的，好不容易将它点着，陈腐的蜡味染白了房间的气息。“少胡说八道。”平和岛静雄骂了一句，尽管他声音中最后一丝硬度也已退却。他翻过身来，借着烛火点燃一支烟，随后咬着烟，爱抚着两人坚挺的下身，等待他的进入。他的心脏源源不断地震颤出剧痛，让他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陷入昏迷，在他向他抱怨心脏的不舒服时，对方取过蜡烛，将滚烫的烛泪滴到他的胸口上。

“你说，等你死后把你解剖一下，会不会发现你的心脏碎成了几片？”

八年间的很多时候，他们都在这样胡言乱语。最后的那些日子，是他们联起手来共建一座醉生梦死的温柔乡的日子，是他们一起苦苦等待死亡降临的日子。除了蜡烛，他们还玩别的东西，比如香烟，美国精神燃烧的末端把床单烫得全是洞。他们也在暂停歇息的时候倒上酒，对着窗外的霓虹灯自斟自酌，然后他掀起衣服，给他看腹部陈年的伤疤。他伸手去抚摸，接着试图将烟头往上面按，被他一把按住手，两人顺势又滚到一处亲吻。那早已是脱离了性爱范畴的举动，而更像是两个戏耍玩闹的孩童。他们越这样打闹不休，就越觉得离坟墓更近。

“你知道吗，大概十年以前，我收养了一个女孩子。”

“收养？”

“嗯，作为监护人的那种。”

他说这话时正把玩着他的手指。这双手曾经蕴含神话英雄般的力量，就像武野仓市周围的山脉中埋藏着乌黑的煤矿。而现在它们正温驯地蛰伏在他的掌心之中，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种错觉，似乎他还会一拳挥过来，像多年以前那样，将自己打得双手骨折。如今他回想起那天的对决，就像回想起一出戏。他们是演员，同时也是观众。

平和岛静雄仰面躺在地板上，听了这话就叼着烟笑：“收养？你是想作为父亲之类的，再把别人的生活弄得一团糟吗。”

“别这样啊，我只是想找个能天天给我推轮椅的孩子，虽然我身边也有别的人就是了。”

“你现在不是走路走得挺顺畅的吗。”

“这倒是，我这几年都把医生吓到了。估计再过几年，我就能像以前那样又跑又跳了吧。”

“你果然还是个跳蚤。”他把烟掐掉，咳了两声后侧过身来望着他，“你准备继续吗？还是继续这样废话。我昨天买了布丁放在冰箱里，帮我拿来。”

他说着毫不相干的话对他指手画脚，这一切已经持续很多年，他也会对他做同样的事。有时他们相互服从，有时又毫无意义地反抗对方，引发新一轮的争吵，扭打，但最后总是在性爱中归位，如同河流在大海的怀抱中找到归宿。这种纠缠没有任何逻辑和理由，他从地板上站起来，决定这一次选择服从。他熟门熟路地穿过门厅，走到厨房里，取出他喜欢的布丁，顺手又给自己拿了一罐咖啡，那是他上次告诉他要放在那里的。

在合上冰箱门时，他无意间扫了一眼他厨房的窗户，发现窗沿上溢满了金红。那是池袋傍晚的落日融化出的余晖，它浓烈成一股液体，从窗户的缝隙里像糖浆一样渗进来，招揽一大片密密麻麻的影子。他走到窗边，透过窗户，望着夕阳下的城市。

夕阳总是无处不在。突然之间，他回想起了在养女的学校里，将小刀插进男孩耳边的墙壁里的那个傍晚。几乎是在一瞬间，时隔八年，他又一次被那彻骨的、清澈燃烧的恨意击中。他像是突然从一个漫长的梦中惊醒，意识到自己双腿趋于正常，再过几年就可以像二十岁那样拔足飞奔，在屋顶的边缘跳动，而他的两手分别捏着布丁和咖啡。时光并没有磨去他惊人的头脑，但此刻他陷入了一种可怕的迷茫，有些弄不清时间和方向。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和情人在床上厮磨几小时之后，赤着脚下床给自己拿一罐冻啤酒。或者，可能要更早，他回到了十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他屈着一条腿坐在唯一的朋友身边，目睹着那个金发的少年举起操场上的球门横扫千军后毫发无损，他转过身时他就鼓起掌来，单薄零星的掌声跨越时空，让他看到十四岁时打完架的折原静绪伤痕累累，一瘸一拐地在夕阳下走向自己。

“……小静？”他压制住自己内心喷薄的惶恐，朝着客厅里喊道，“话说，今天是几号？”

无人应答。他的声音穿过了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消失在了奔赴终点的旅途之中。

“小静？你睡着了吗？”

他仿佛站在冰冷的激流之中，因为寒意和恐惧浑身发抖。他拿着布丁和咖啡，逃出了被夕阳浸透的厨房，回到了他们总是搂抱着的卧室。他看到男人依旧躺在地上，四肢没有移动的痕迹，他的眼睛睁着。

“小……静？”

河水刹那间冻结，他的血液轰地冲上了大脑，他跌跌撞撞地走近他，低下头来。在他注视着他的几分钟内，他没有眨眼睛，只是保持着那副可笑的睡姿。他蹲下来，丢掉咖啡罐，将湿淋淋的手指贴向他颈部的脉搏。

那里没有任何震动。

他将手指压在那里两分钟，然后移动上太阳穴，然后是手腕，最后是胸口。所有可以察觉到生命起伏的地方，都安静得像一座坟。

没有脉搏。

他死了。

他过人的智慧、他惊人的敏锐、他无双的大脑……他身上所有负责思考的齿轮都疯狂地转动起来，企图消化这一事实。他丧失了那个下午的记忆，直到在最后一刻才突然回忆了起来：他将布丁也丢在地上，然后靠在了墙上，歪过头。

“……我被愚弄了。”他这样自言自语道。

在得知他很快就会死去后他幻想过无数他死去的时刻。这些幻想骑着战马架着战车，举着长矛擂着战鼓，狂风过境一般入侵了他的生命，让他无法安歇，他总在想他会怎样死去。是在心脏的剧痛中抽搐到死，还是因为无力挣扎而静静呆着，或者死在他怀里，身上满是烟草和精液的气味，指甲缝里嵌着自己背后被挖破的肌理。他的手从他的指间滑落，他琥珀般的双眼在他的注视下闭合，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带着笑容发出最后一声对他的咒骂。他甚至可以在高潮的瞬间死去，让情欲和死神发动一场战争，看谁能够带走他更多的灵魂。但无论如何，这必须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的死亡，他的死亡！

但他却死于一个他没有看着他的时刻。在他死去的时候，他还在厨房里，因为一滩夕阳沉浸在过去与现在交汇的支点。这八年来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臆想他的死亡，除了刚刚的那几分钟，而他恰巧在这几分钟内死去。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命运对他灭顶的嘲弄，这份嘲弄在那年的对决发生后出现，在他收养了那个女孩后更是肆无忌惮，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他真是个怪物。哪怕是他的死亡，都能够完全脱离他的掌控。他的死干净利落地将他剔除在外。他的死与他完全无关。他倚着墙慢慢坐下来，注视着他永远沉睡的躯壳。

“……继续没说完的话。我在28岁的时候，收养了一个女孩。”

“她是我有次工作的附带品，本来我并没有这个打算。但是她在药的影响下，有了一种超出常人的力量。我看到她在墙上弄出来的痕迹，惨不忍睹，还有被她拧弯的铁棍……”

“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它她的眼睛，直到第二次见到她，才发现她的眼睛和你那么像。那时我想，真是糟糕啊，但是，这只是巧合吧。不，应该说，正是那双眼睛才让我决定不改变主意，把她收养。我对她说，她必须听我的话，服从我的一切命令，不许反抗。她这样做了。”

“很可爱吧？她有着一定的力量，却任凭我摆布。她是个单纯的人类，我不费任何心思就可以轻易掌控她。收养并企图控制她，是我的一个实验，是自我挑战。我就像是掌控着另一个你一样，小静。”

“她被学校里的人喊做怪物时，我只当这是一个意外。那里没人见过真正的怪物，对吧小静？我从不干涉她的选择，她需要执行我给她的命令，但我从来不管束她，也并不引导她的生活。她是人类。和你不一样，她终归是人类。我尊重她的一切选择，并且很期待，在没有监护人的管教下，她到底能成长为怎样的人类。”

“这不是我的失策。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是，她还是越来越像你。她在学校和人打架时我还在想，她没有你那么强大，每次都被揍得伤痕累累，而且人一多就会输。但后来她要染头发。很多女生都染头发，很多颜色，可她偏偏要染金发……然后呢，她又去找兼职。我认为她会去咖啡厅甜品店这样的地方，女生不是都去那里吗，结果她居然去了酒吧当服务生。她在酒吧里，穿着酒保服，她还学会了抽烟，她穿着酒保服，在我面前抽烟……”

他无法遗忘那个瞬间。在染着金发的少女穿着白衬衫、黑色的女式马甲和黑色短裙在自己面前咬着烟的时候，他从未这样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影子。没有人推动这一切，这完完全全是她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自发的选择，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无力感便永远地占据了他的心脏：如果这是他刻意打造的，一切都还有挽回的余地，可这一切都是偶然。

他无能为力。

“……所以，不觉得很不公平吗。我自始至终都被你的幻影牢牢牵制，而你却连死在我面前都做不到。”

他站起身来，觉得双腿强健有力，仿佛一瞬间真正回归了年轻时的敏捷。他依旧望着他睁着的眼睛，然后摸出手机，拨打了多年未曾联系的、自己唯一的朋友的电话。

他又一次走在了池袋的街头。

后来，在他的弥留之际，他不仅重获了当日下午一直残缺的记忆，还一并想起了自己走在这条无比熟悉的大街上时的心情。给好友打完电话后他突然变得很轻松，就像是他的死亡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他的心快活又茫然，似乎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他觉得自己明天还会再来这里，而男人会抽着烟在家里等着他。走到一处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

“您在哪里？”

熟悉的、轻柔又有些疏离的声线，属于那个被命运胁迫与男人相似的少女。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即将走到来良高中。时值春日，沿途的樱花树上开满了娇嫩的粉白碎花，他报出位置后很快挂断电话，一阵风忽然吹起，卷着一大片铺天盖地的樱花瓣四散飞扬。

早在他们还在来神念书时，学校就经常被那棵老樱花树开的花覆盖。他的视线被遮挡，因此他将手挡在眼前，不让花瓣迷了眼睛。风停后他才放下手，在花瓣失去助力缓缓飘落时，他透过那层层叠叠的花雾，看到了他的背影。

八年来与他见面时，他已经很少穿着酒保服了。然而此时此刻，他的背影却和数年前一样，裹在那棱角分明的布料之中。他看到他盛年时期挺拔的脊背，微微弯曲着的双臂裹在衬衣的袖子里，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他的双腿笔直修长，让他整个人都惊人的高挑，而他凌厉的身影则是身体健康的征兆。

“……你怎么又在这里了？”

他在发问后才想起来，两人隔了那么远，他不可能听到自己的话。而他依然困惑着，因为他的公寓离这里不算很近，他是怎么做到也出现在这里的？难道是一起和自己走过来的吗？只能是这样了。他一直在自己身边，但他没有发觉。真是件傻事。

他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但此刻一切都不重要了。他眨眨眼睛，背影还在，于是他迈开步子飞跑起来，跑得和少年时期一样轻捷迅疾。

“喂我说，小静！”

他确定这个距离他已经能听到自己的声音了，但他仍然没有回头。在他喊出第二第三声但他依旧没有回头的时候，他开始感到惶恐了。他好像没法靠近他。无论跑了多久，他都离他这么远。奔跑让他忘记了自己双腿的最后一丝顽疾，通过奔跑，他回到了无休止地追逐厮杀的少年时代。他的身体内外都浸润了一种呐喊，让他分不清自己是否喊叫出声。

——小静！

有很多事情倒灌而来，比如在那个夕阳下他被自己在胸口划了一刀后恼怒地捂着伤口，比如他被卡车撞了却毫发无损举着朋友家的铁门怒吼着要杀死自己，比如他在自己家楼下企图一脚踹开电梯，又比如在最后他举着重物，消散了理智而只剩怒火的双眼凝视着自己，让他一度以为自己的胜利即将到来。呐，动手吧，动手吧！现在还没有晚！你还可以动手，还可以杀死我……这样，你就永远是我一个人的了！

“小静……小静！小静！！”

一直到死他也没有意识到，那冲破闸门灌入他脑海的画面，是死神出于怜悯而播放给他看的走马灯。在一片莫名的轰响中，胶片哗哗走到尽头，他耳边回响起刚刚与朋友发生过的对话。

“喂，新罗吗。是我。”

“啊啊，是啊，我现在在池袋呢。”

“……是关于小静的事。”

“不，我还活得好好的呢，我没事。”

“他啊。他——”

再度被风吹起的樱花终于迫使他停下脚步。他扭过头去，发现自己已经跑到了来良高中的校门口。学生穿着多年未变的水蓝校服，从自己身边三三两两说笑着走过。他看到了那栋教学楼，二十多年前他站在楼上的玻璃窗后，低下头来恰好看到他抬起脸来。他跑得精疲力尽，大口大口喘息着，一回头，发现他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小静……

幡然醒悟的瞬间，撕心裂肺的剧痛袭向双腿，他在周围人的惊呼中猛地摔倒在地。他喘着气挣扎着支起身子，手掌在水泥地面上磨出鲜红的擦痕，他闭着眼睛，又看到了他安静地躺在地板上的躯壳。

【此时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死，】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死，】

手机冰凉的屏幕因为贴着面颊而变得温热，他低下头来，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双眼。那漂亮的金色宛若深林之中亘古的琥珀，倒映着夕阳的流焰，哪怕已经永远失去了神采，此刻也光芒熠熠。

“——他看着我呢。”

在一阵并不存在的挽歌之中，他露出了微笑。

“他再也不会移开视线了。”

【望着我。】

“……临也先生？临也先生？！”

有什么人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抬起头来，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她焦急的面庞。他看着她的脸，她染着的金发，她泛着琥珀色的眼睛。她的嘴唇飞快地动弹着，好像嗡嗡地说了很多。

“……您还好吗？您怎么样了？为什么会在这里？您不是去……”

“呐，静绪。”

他打断她飞快的疑问，看到她猛然睁大了眼睛。啊啊，没错……他想起来了。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这么喊过她，从来没有……静绪，这明明是他给她的名字。

“我觉得我可能需要轮椅了。”

“临也先生……？”

他苦笑着，在她变得惊恐的神情中，抓住她的肩。

“我好像……站不起来了。”

她原以为大雨会下到第二天早上，一直下到葬礼结束。然而在她起床对着镜子整理黑色的裙子时，雨水停息了。炫目的朝日从云层中探出，散发出了旺盛的热度，催促着雨水赶快蒸发。她将头发整整齐齐地挽好，走出客房时，看到一个全身漆黑的苗条身影，她的头上戴着一个黄色的狼耳头盔。

塞尔提•史特路尔森，这个池袋仅存的都市传说，见证了城市顶端兴旺和衰落的一切。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她一点没变，无头妖精的身份让她注定要承受身边的人逐一离开的命运。尽管没有头颅，她却知道她在看着她。她朝她点了点头，对方就又转过身去。她像最初从爱尔兰搭乘岸谷森严所在的轮船到达池袋那样一言不发，她想，如果能看到她的头颅，那么就一定会发现她在哭。

在他葬礼开始的几个小时前她想起了他的死。他的情报屋事业在他临近40岁时也同样蒸蒸日上，因为年龄带给了他广阔的人脉和越发娴熟的手段，让他可以像十几年前发誓的那样站在全人类面前，而不被这个群体散发出的一切火焰灼伤。他的身边依旧零星聚集着几个从多年前就跟随者他的人，她不在的时候，就由那个叫遥人的少年帮他推着轮椅，就和以前一样。

但他的死亡并非毫无预兆。她觉得自己或许陷入了和他之前一样的境地，因为他好像随时随地都可能走向死亡。在一个麻醉剂用完了还没及时补充的傍晚，他保持着清醒，提出和她去建筑物的屋顶。她推着他上了天台，带着咖啡折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他正站在天台栏杆的外面。

他已经几个月没法站立，她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从轮椅上站起来，然后翻过那么高的护栏的。他靠着背后的栏杆，伫立在夕阳下的晚风之中，他的脸一如既往，笼罩在夕阳之下。在俯视着脚底的城市时，他笑起来，然后张开双臂。

“我啊，还是最喜欢人类了。”

她从那语气中判断出他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于是知道那一刻即将来临。虽然她立刻伸手想把他拽回来，心里却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到。他的笑容如此强盛，脸上带着一种少年才有的神气，岁月、疾病和回忆带给他的创痕，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拽着栏杆轻快地转了个身，衣角在高处的风中剧烈地鼓荡。

“帮我收拾东西吧。”

“您要走了吗？”她问。

“去池袋啊。他没有活过40岁不是吗？他生日还没到呢。”

他纠结着这种小孩子才会纠结的精确度，满脸认真地陷入了沉思，接着他又忽然抬起头来打量着她。他看了她几分钟，然后笑着叹了口气。

“但是果然，也还是我输了啊。”

“是我输了。输掉的人，果然一直都是我。”

他松开了栏杆，紧接着脚底滑了一下。她没来得及伸手捞住他的衣袖，就看着他张着双臂，仰面摔下了屋顶。

在略显潮湿的厅堂内，她看到了很多人。有这么多年一直梳着背头的、穿着黑衣的男人，他的面容和相册里一样冷静沉稳，身旁跟着一个留着微长头发的男人、一个混血青年，还有一个挽着发髻的女人。有岸谷新罗和他的无头妻子，他们身后是一个戴着毒气面罩的奇怪男人，身边跟着一个面容绮丽的金发女子。她看到一个同样步入中年的、有着黑色长发的女人，她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面孔中留有年轻时的美丽，神情里带着几分对这一切都有预见的漠然。在遥人跑到大厅最前面后，她看到两个年轻的女子朝她走来。她们的五官一模一样，只是一个留着长发，一个留着短发，其中一个戴着眼镜而另一个没有。在她们俊秀的五官里，她找到了和他相似的痕迹。

她们看着她。所有人的人在她走过时，都忍不住看着她，看着她的头发，她的眼睛。但除此之外，她与任何人都不相同。她只是他在路途中收留的试验品，她并非自己选择成为任何人，她也从来不是任何人。她向双胞胎姐妹点了点头，接着就一言不发地呆在了角落里，看着葬礼走完它的流程，终于明白他也背对着她永远地离开。

因为没有任何遗嘱，他的亲人自作主张，将他葬在了池袋。她想起八年之间，他对自己无法控制地回到家乡是有多么憎恨，却无法逃脱那牢不可破的枷锁对他的束缚，丢下自己重建的一切不顾一切地来到他身边，只是因为听到了他即将死去的消息。从他在夕阳下用刀子将墙壁捅出深痕来时，她就察觉到，他是囚徒。夕阳下，那个眼睛里燃烧着恨意的男人，是一个无法逃离枷锁的死囚。

葬礼结束后，却又下起了雨。大雨荒诞可笑地停了一早上，仿佛就是给他们腾出时间来完成最后的送葬。她没有带伞，只能被困在屋檐下，又因为雨下得越来越大而不得不躲进室内。她原以为礼堂边的小房间里空无一人，却在进门时看到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窗户边，低着头看着手里的什么。

她没有在葬礼上留意他，因为她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也实在不知道他是谁。但此刻，听到她进门的动静，他就回过头来。他留着柔软的黑发，也已经不再年轻。然而他俊美得逼人，就连时间也无法掩盖那种美貌。在那秀丽至极的脸庞中，她看到他柔和了许多的轮廓间，也埋藏着那种隐隐约约的锐利。他没有任何表情，那种淡漠的垂着眼的姿态，与金发的男人如出一辙。

“打扰了，你是……”

他的回答确认了她的猜想，他朝她点点头：“你好。我是平和岛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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