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酒精般令人麻痹的寂静之中，浓雾开始逐渐散去了。

在此之前，那缠绕过来的、羽翼一般不祥的灰色雾气，正一寸一寸埋没着城市的感官，把它包裹的密不透风。寂静变成一种频率比任何音波都要高的刺耳尖叫，你无法分辨那种尖叫，但你知道它是绝对存在的，面目可憎的寂静敲打着耳膜，逐渐占领意识，衍生出听觉中的幻象。

浓雾散去了。

就像是水晶上的灰尘被人擦去，城市清透的面貌重新浮现出来。

最开始，这是一座静止的城。它像模型那样纹丝不动，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消散着的雾气之中。最为微小的静止恐怕是行人抬起了一半的脚后跟与地面之间的距离，或者是褶皱整齐的裙摆因为行走而微微掀动起的弧度，也有可能是皮肤摩擦空气时带动着的、随着气流悬浮在空中的灰尘。它们是巨大整体的最为细小的分支，是狂奔进大西洋的大河延伸出的一步就能跨过的溪流。在这种微小里，城市静止着。与保持着动态的、橱窗模特似的行人不同，矗立在都市之中的摩天大厦则是在柏油马路上生根发芽的人造大树，它们的根系蔓延到城市的地心，它们的呼吸是城市不老的命脉，哪怕它们生来静止，绝不会挪动一步，永远伫立在城市的血管壁上迎接人类和太阳。

在这种固态的静止之中，脚后跟落下了。第一声脚步声叩响了城市的大门。随后，像水滴落入镜面般的湖水中激起涟漪那样，脚步声在整个城市里蔓延开来，重合交叠，仿佛小提琴拉出的震颤着的乐音。寂静随着浓雾一起退去，起伏的嘈杂声音开始在城市中鲜活地涌动，人类生命的热量慢慢汇集，驱动起名为城市的巨型机械，停滞的庞大齿轮重新吱呀转动，时光轨道上的列车喷出蒸汽，再度回忆起它存在于世的唯一使命——奔向永无尽头的终点站。

如果从高处往下看，没有人能抵挡住城市带给自己的蓬勃的喜悦。城市的吐息如此原始，流窜在胸口鼓吹着心脏。在城市的脉络之间，是无数来来去去的奔走着的人类。从他们身上升腾出的情感蒸汽，汇成这个世界上最为繁复而伟大的迷宫。它是这样的伟大，哪怕进入它的人永远地困死其中也心甘情愿。迷宫的地基是无限的生和死，它与城市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融合，亘古胶着，散发出蜂蜜一般甘甜鲜美的气味。

这股蜜糖流入了心脏，一如流过神允诺过的希望之地。在它填满整个心脏后，他睁开了眼睛。

城市朝气蓬勃的轮廓似乎还停留在眼前，而在精神图景恢复清晰后，他就知道药物开始失效了。他没法知道眼下的确切时间，但如果一切都不出他所料，药物的失效应该是比对手预计的要早了半个小时。他的眼睛依旧被蒙着，视觉仍然派不上用场，但他只是挺了挺身子，活动了一下一直被绑在身后的手腕，紧绷绷的麻绳蹭在皮肤上的粗糙触感让他忍不住扯出一个笑意。他用脚尖磨蹭了一下地板，竖起耳朵听了听周围的动静，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

“——”

守在门口的几个哨兵浑身一震，不禁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的紧锁的门板，又互相对视了一下，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明显的疑惑。他们同时调高了听觉，谛听着房间里的动静，然后他们又看向了走道对过同样担任守卫任务的向导。后者接触到了他们的目光，然后摇了摇头。

一切正常。

与这个想法同时划过脑海的，是一道轻柔得几乎无法感知的震颤。仅仅只有一秒钟，就像是蜂鸟的羽毛汇聚的阴影从他们的大脑中掠过，哨兵们觉得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因为和他们搭档的向导什么反应都没有。其中一个哨兵皱起了眉，没等他开口表达出自己的疑惑，他就举起了手里的枪。

枪托砸在他同伴的太阳穴上时，带出的是一道扬起的血花和砰地一声闷响，就连几十米开外的哨兵们都听到了这个声音。他脸上的疑惑已经消退了，表情变得有些机械，在同伴们吃惊的神情中，他继续一下一下把枪托竭力往他们的头上砸去。他的单方面攻击没过多久就变成了哨兵的混战，被他殴打着的哨兵开始毫不犹豫地回击，混乱中几个人很快就打成了一团。

与他们搭档的向导们却迟疑了足足十秒钟才彻底反应过来。“停下！！”他们中间领头的那个回过神来后立刻意识到不对，精神触须伴随着他斩钉截铁的咆哮，朝着哨兵们已经混乱起来的情绪席卷而来。他的冲杀毫无防备，满心只想着要把这群莫名自相残杀的哨兵分开，然后他听到又是砰地一声。

这只是回荡在他身体里和精神上的巨响，在外人听来，这里只有哨兵厮杀的声音。领头的向导顿时哀嚎出声，猛地跪倒在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他延伸的精神触须突然撞上了一道屏障，就像是百米冲刺的人全力飞奔时撞上了一堵墙，巨大的震颤不亚于爆炸，传递回身体里轰地炸开了震动，向导后退几步用力撞在墙上，五脏六腑顿时移了位一般，嘴角立刻溢出了鲜血。

不对——这不对——！

向导这时彻底意识到了差错，但已经晚了。裂缝从一开始就产生，然而他们谁都没发现。在震动之后是一股惊人的压力，嗡地压倒在他的脊椎上，他觉得自己的脊椎立刻断成了几节，全身的神经都在颤抖着疯狂尖叫了起来，向导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在尖叫，巨大的精神压迫让他捂着快要炸掉的脑袋满地打滚，抽搐间眼球都要被挤压出来。所有的向导都被这股精神力击倒，他们发出的惨叫刺激到了哨兵们处于高位状态的听觉，杀戮变得更加混乱和惨无人道。他们没有互相，只是用枪托和拳头疯狂地往其余几个对手身上击打着。骨骼隔着肌肉和皮肤，撞击着另一具躯体，或是被对方撞击，重复数次之后，骨头开始一根根断裂，肌肉也被撕开，血液混着肉块滴落在地上。

领头的向导还残留了一丝意识，他趴伏在地上，尽管被惊涛骇浪般的意识波随心所欲地拍打，他天赐的素质仍驱使着他努力将自己恢复原状。他的精神屏障在刚刚被反弹的一瞬间就被击垮了，大量的情绪灌入他的大脑，向导知道自己陷入混沌只需要很短的时间——船上的情绪太多了，没有了屏障，向导没法做出任何抵抗。他颤抖着，这时他突然看到一个哨兵从混战中抽身，步伐平缓地朝紧锁着的门走去，而其他哨兵没有任何阻拦他的意思。

“……不！回来！！别去！！别——啊啊啊啊——！！”

他疯狂的呐喊最后化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然而哨兵是听不见的，向导自己知道这一点。从刚刚刹那的反弹他就明白了，他们的对手要比他们强太多：他的精神触须要比自己精密繁复百倍，此时恰到好处地封锁了那名哨兵的听觉。哨兵依旧朝门口走去，他往电子密码锁上输入了密码，验证了指纹和瞳孔，然后咔嗒一声，门开了。

哨兵的目光依旧机械无神。他似乎遗忘了刚刚发生的一切，此时步伐坚定地走向了房间中央的人。那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黑发黑衣的男人，他的眼睛被厚厚的布条蒙住，手脚都被粗而结实的麻绳紧紧捆上，嘴巴也被灰色的胶布贴住。哨兵走上前去，没有一丝迟疑地撕掉了他嘴上的胶布。

男人在笑。

从刚刚开始他就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笑意，此刻早已嗤嗤地笑出声来。他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无奈似地摇摇头，朝那个哨兵摆动了一下手腕和双脚。哨兵弯下腰来，军刀闪过寒光，咔擦几声中，束缚着男人手脚的绳子终于被割断了。重获自由的男人并不急着站起来，他活动了几下被捆得发麻的四肢，然后才自己扯下了蒙着眼睛的黑布。

“好孩子。现在，听我的，把你的触觉调到最高……对，就是这样，你能做到的，很不错。”

他的语气温柔无比，配合着他听起来甜蜜悦耳的声线，简直就像是长辈对晚辈温和的鼓励，让人无法拒绝。哨兵涣散的双眼看着他，他的手垂在一边，手里还握着军刀。

在感受到对方的触觉指数被调整到最大时，男人突然跳起，眨眼间哨兵手里的刀就被夺下，再一秒，刀刃横在了他的脖子前。他无声地笑笑，刀子轻轻一转，狠狠捅进了哨兵的锁骨。

震耳欲聋的怒吼响彻整个房间，触觉满阶时被刀捅穿，无法抵御的剧烈疼痛让哨兵瞬间陷入了神游。而早已开启精神屏障的男人直接将他无视，他脚步轻快地穿过了自己被囚禁着的房间，一边将什么东西往耳朵里塞了塞。

“反击开始，各部门做好准备。”

他漫不经心地说，走出门外，低头注视着地上的人们。哨兵们已经停止了打斗，惨烈的厮杀让他们血肉模糊，地上全是一滩滩暗红的鲜血，他惋惜地叹息一声，接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把散落在边上的枪，从哨兵们的口袋里摸出更多子弹，想了想之后，又将其中一人身上的军刀取下，卡在腰带上。

“现在就的话引来更多人就糟了，而且我得省着点子弹啊……”一边愉快地自言自语着，他一边将枪上膛，转过身来，面对着趴在地上颤抖的向导。

领头的向导意识到，此刻只有他一个人还留有一丝意识。眼前的男人已经收回了自己的精神投射，压迫感减轻了，他却没力气爬起来。枪口对准他时，向导只能竭力抬高视线，望着眼前站着的男人。几小时之前，他们毫不费力就制服了他：阻滞剂完美地抹杀了他的向导能力，他完全变成一个普通人，面对几个哨兵毫无还手之力。他被他们带走，绑到这艘船上，这艘船将开往……不，已经无关紧要了。任务失败了。

向导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只是对方立刻打断了他。

“你比他们好一点，不过也就好那么一点而已。”年轻的男人开心地用没拿枪的手比划了一下，枪口却纹丝不动，“很惊讶吧，明明我的情绪从一开始就没变啊——被绑架后的焦虑，对自己为之命运的恐慌，对自己的能力无法使用的愤恨，对牵挂之人的忧心忡忡……从最开始的镇定，一点一点，瓦解成这样。是不是觉得一切一直都在自己掌控之中？就算是这群哨兵开打前几秒，你还是没有意识到差错不是吗？”

一阵骚乱渐渐接近，他扭头张望了一下，最后摇摇头。他的脸上依旧挂着那饱含恶意和怜悯的笑容。

“抱歉了，这全是我编出来骗你们的哦。”

听到枪响的同时，子弹贯穿了向导的腹部。接着，痛楚就将他的一切感知吞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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