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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語注意】妖怪paro,1

[db:作者] 2025-07-07 21:21 5hhhhh 9100 ℃

第一章

在苍翠的从峦叠嶂的映衬下显得无比鲜艳的鸟居轰然碎裂,橘红色的木片四散横飞,断裂的柱子让鸟居的上端倾斜坠落,在鸟居下四处张望的人们发出惨叫之前,就已经砸向他们的头顶。

“——在这里!!”

身手最为敏捷的几个人一直将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警惕地环顾四周,此时从一片混乱中跳开,剩下没有即使逃脱的全都被沉重的神界入口砸倒在地。眼见着几十号人瞬间被横扫一半,追捕者之中的首领不由得气急败坏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这家伙……在搞什——”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在他想拔出刀的刹那,金色的影子横窜直眼前,与其说是动作迅捷倒不如说是带着压倒性的力量,扑向自己时带着巨石般的劲风,男人后退一步,随即胸口猛地一痛,他吃痛地低头看去,和服上留下五指抓出的惨烈血痕,湿润的殷红从伤口处不断洇开,对方尖锐的指甲仍未收回,此时并不恋战,一击阻隔追捕者的攻击后就反身朝山上逃去。

“……唔!唔啊啊啊啊——!!”

疼痛延迟几秒后才翻涌上来,被抓伤的男人发出痛苦又愤怒的吼叫。他用手紧紧捂住伤口,短时间内痛得言语尽失,几秒钟后才发现并没有伤到要害,于是咬牙切齿地重新指挥起手下。

“给我继续追!不要忘了家主说了什么!”

与他的情况相似,同样从鸟居的残骸中逃脱的驱魔师一族则显得镇定一些。受伤的武士用袖子抹掉溅在脸上的血,动作因为剧痛而越发暴躁。

“开什么玩笑!”

回头看了看已经被毁掉一半的神社,他的愤怒中夹杂了一丝不敢相信。

“都已经在神社的范围内了……居然还有那么大的破坏能力……!”

不仅看不出力量被抑制的效果,反而牵连着当地的神社都被破坏成断垣残壁,一想起这件事会导致的后果,武士不由得咽了咽唾沫。只有抓住那个妖怪才能赎罪了。看样子,制定追捕计划的驱魔师也并没有料到这样的后果,身穿雪白狩衣的年轻人们尽管并不狼狈,却也相当不安,只有为首的除外。

“正是因为这样,抓住他才有必要啊。”

神社的力量对妖物的禁锢可以是毁灭性的。然而就算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追捕的对象依旧能有这样强大的破坏力,如果能将这样强大的妖怪收服作为式神,给家族带来的利益有多大,只要是阴阳之道的人都不会不清楚。为首的那位点起了令咒,银蓝色的火焰在指尖上方跳动着。

“话是这么说,能从那样的地方逃脱,本身就是非常了不得了。难怪家主会这么想要他作为式神。”

“毕竟这个地方原本的家族成员就要回来了啊。”本身对驱魔师的态度有些不快,又在对方眼前被轻而易举地抓伤,武士说话时有些恶声恶气起来。“如果没有这样强力的妖怪作为式神,你们的家族只有被他们打压的份了,我说的不错吧?”

“……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提到了令自己不悦的事情,驱魔师的首领也流露出相当阴沉的神色,“更何况,他们新上任的族长听说是个灵力和头脑都相当了得的小鬼,二十岁出头就取代了上任族长……虽然不指望一个年轻的毛头小子能有什么本事,但是他们的本家居然都毫无怨言,估计对我们的威胁还是挺大的。”

一边这么说着,他一边依旧燃烧着令咒,具有压迫感的灵力源源不断地从周身涌出,空气似乎都被挤压得吱吱作响。感受到了对方令人不悦的气势,武士的眉头皱的更紧,随后他听到几步开外的林间传来刷拉一声。他微笑起来。

“果然,影响还是不小的啊。”

如果不是在神社的范围内呆了这么久,这种程度的灵力,对方根本不会放在眼里。整片区域里无人不晓的最强的妖怪,竟然被区区下属驱魔师的灵力压迫到不得不现形,只能说净化力量的辐射对他仍然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说不定有可能同样是毁灭性的——只是对方原本就极为强大,才能在被压制的情况下依旧做出暴戾的反击。

“喂,现形吧。再这样呆下去,净化力量会让你内脏出血而亡的吧。原本就是由人类变异而来的妖怪,为什么不愿意和人类联手呢?乖乖作为我们家主的式神,没有人会亏待你。”

树丛之间刷啦一声,武士不由得警觉地按住了腰间的刀,然后他看着那个被追捕的妖怪从林间显现出身影来。仍然保持着攻击准备的身形纤长高挑,很难想象是有由这样纤细的身躯爆发出绝对的力量。与寻常人完全不同的金发昭示出他并非人类的身份,微长的金发在身后束成马尾,尽管布满戾气和暴烈,刘海稍稍遮挡着的脸庞竟然颇为清秀,细长的双眉上挑出狂怒的角度,一双金瞳灼灼放光。虽然是妖怪,他所具有的一切妖物特征都没有任何妖异感,有的仅仅是那种仿佛能用肉眼看到的、有形的力量化为的压迫感。

随后,他就忍不住咳嗽了起来。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流淌下来,滴落在浅色长衫上的样子竟然有些惊艳。面容里夹杂着狂暴和俊秀的青年伸手抵住肋骨的位置,身体微微弓起,表情里却依旧只有狂怒而没有丝毫痛苦。

……真是漂亮。

身为人类的武士并没有见过太多的妖物,此时看得竟然有些呆滞。

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丽。然而那种犹如泛着光芒的强大,被毁灭性的力量环绕的修长身躯,都让人无法移开视线。深红的血迹让他显得更加狂躁可怖,却也像是泼了朱砂的水墨画一样,头一次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妖冶痕迹。受伤后却仍旧展露出的魔神般的怒火,一如野兽在被重创后越发暴走出的愤怒,却也美得不可方物。

“……难怪会被做那种事……”

小声嘀咕了一句,武士终于从那种不同寻常的暴戾美感中回过神来,看到驱魔师同伴的令咒燃烧得更旺。

“是啊,这可是个相当漂亮的妖怪呢。”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赏这种美。只有深切了解那种力量的人,才会把他判定为漂亮。

“都已经被力量侵蚀到这种程度了,为什么不乖乖束手就擒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束缚的令咒对你身体的影响还在吧。一只手基本上不能用,体内又被净化力破坏,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想反抗也是力不从心了吧。”

“……”

似乎是懒得答话,金发青年的面容变得越发扭曲,逐渐流露出的几分狰狞,让他看上去更像野兽了。

“和我们的家族联手吧?重新回到你所向往的人群之中。这个地方不是你的家乡吗?”

仿佛是被触及痛处,话音刚落,狂乱的力量就如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如同唤起的无声无息的狂风,青年的瞳孔在杀意和暴怒之中缩小了。

“去死。”

低沉沙哑的声线简简单单吐露出两个音节,如同是对对手命运的无情决断。似乎已经丧失理智,在说出冰冷的字节之后,他就又一次扑了上来。武士拔出了刀就势挥上,对方用手臂将其弹开——明明只是一只手臂,他却觉得像是砍在了钢板上。刀刃陷入肌理之中,虎口嗡地一声发麻颤抖,毫发无伤的妖怪也不纠缠,直扑一步之遥的驱魔师。

令咒的浅蓝色光芒照亮了他的面颊。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下一步举动,猎猎作响的狩衣撇开角度,指尖却在身体向后避退的同时猛地朝前伸去。

“——!!”

他的喉间发出一声明显是吃痛的含糊呻吟。武士又一次举起刀,却看见令咒之火准确地卷上他的脸。似乎同时布下了无法感知的幻术,他的动作迟疑一秒,却已经来不及逃开。色泽纯净的蓝色火焰瞬间燎过他的半边面颊,顷刻之间那原本清秀俊雅的部分被火焰吞噬,然后,泛着血液猩红的伤口犹如诅咒之纹一般,在青年的脸颊上嘶嘶啦啦地蔓延开来。

“……好险,差点就要没命了。”

早有准备的令咒逼退了他。这是一记重伤,青年的脸因为剧烈的痛楚而扭曲了。火焰如同酸液,一点点腐蚀那光洁的肌理,蚕食他的面颊,一边慢慢扩大,一边往深处侵蚀,严重的烧伤让骨头几乎都要浮出视线。

“虽然原本瞄准的是咽喉,最后却还是被避开了呢……可怕。”小声嘀咕着,但因为成功重创对手,驱魔师还是显得愉悦不已。“因为以为是普通的令咒,所以毫无防备地迎上来了吗?真是头脑简单啊……家主亲手准备的令咒,怎么可能让你毫无损伤呢。对不起啊,毁了一张那么不错的脸——”

“你这个家伙……”

特殊的法术构成的火焰让他的声音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然而再仔细分辨,却在那颤抖中听不见任何恐惧和退缩。暴怒。只有暴怒。疼痛激起了他更大的怒火,烧毁了脸颊的火焰也毁灭了他的理智。同时燃烧起来的、几乎变成了半透明的金色双眼璀璨而凶厉。哪怕是在重伤之下,那种视线降落在身上,也还是带来了不可阻遏的恐惧感。驱魔师的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在看到对方面颊上的伤口后,他毫不犹豫地再次摆好了攻击的架势。

伴随着可怖的滋滋声,面颊上的惨烈伤口,竟然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完好的皮肉不断重生,黑红的污秽慢慢退却,他的五官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可以……”

虽说早已听说过他耸人听闻的自愈能力,然而亲眼所见的事实要比谣言令他震惊数倍。砍断手脚、绞碎内脏、烧灼皮肉,无论是怎样可怕的伤害,只要他依旧活着,都可以恢复到最初的样子。

任何家族都无法杀死的对象,就是这样的存在吗。

如果说天生是由深山孕育出的怪物倒也算了,原本却又是人类。

面容重新恢复完好的青年后退几步,退到被他摧毁的神社废墟之前。他不需要武器。他弯下腰来,将厚重的残破雕像从瓦砾木片之中拔出,然后高高举起。

——开玩笑吧——

“下地狱去吧。”

最后一丝理智通过声音慢慢消散。

在视线被重物淹没之前,驱魔师看到了他滑落的袖口。裸露在外的左手小臂上,清晰地布满了禁锢咒术留下的痕迹。

……就是那个……

迎面而来的雕像击碎骨骼的前几秒,同样强有力的禁锢令咒从手间飞出,缠住了他已经要失去作用的左臂。写满咒文的咒术毒蛇一般绞住那截前臂,两个人类被飞至的雕像轰然击中的同时,嗤地一声血花飞溅。

随后,无论是武士还是驱魔师,最后的两个追捕者也都被狠狠地埋没在了废墟之中。

从腹腔内上窜至全身的剧痛,终于迫使他停下脚步。他扶住身旁的树干猛地俯下身呕吐起来。

内脏在抽搐。每一次呕吐的动作都带来一阵刀割般的剧痛。他喘息着望着地上一滩浑浊的血迹,抓着树干的手指深深地嵌进了粗糙坚硬的树皮之中。

约定俗成的规矩。对于妖怪而言,神社是绝对不能靠近的禁地。在踏入鸟居后的一瞬间,强烈的压迫感让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仿佛是脏器之间卡进了沉重的顽石,一刻不停地打磨脆弱的内脏。

如果是短时间的话倒也没什么……但是之前的纠缠一直是在神社的范围内,现在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哪怕成功摆脱了那群人的纠缠,他的状况也绝对没有比他们好到那里去。

就连普通的呼吸,此刻也牵动着体内不知道是什么程度的伤害。金发垂在眼前,面颊两侧的发梢浸透了血液,右边脸颊重新烧起的剧痛让他顿时痛得眼前发黑。

“唔……!”

自己没有料到的咒术……狂化时的力量暂时压制住了它的伤害,甚至转为自我愈合。然而现在,体力连支撑意识都很困难,反噬回来的咒术侵蚀得更加猛烈。半边脸颊如同被火焰炙烤灼烧,一寸一寸地蔓延着,被焚烧和腐蚀后的碎肉混着污血不断滑落,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他困难地喘息着,意识浮浮沉沉,然后他扭过头,看着自己左臂处浸透了鲜血的、空荡荡的袖口。

手臂被……

如果是普通的砍伤,体力和灵力恢复后,再度重生出左臂也并不是困难的事情。但这一次,左臂是生生被束缚令咒绞断,咒语阻挡了伤口的愈合,甚至让他没法抑制出血。大量的失血让他头重脚轻,甚至几乎感受不到手臂的断口处传来的、如同被金属重锤一次次撞击所传来的痛楚。然而即使神经变得迟钝,剧痛所带来的身体反应却也无法忽视。他强撑着不让自己跌倒在地上,眼前金星乱跳,一阵阵阴冷的呕吐感涌上来,新一轮的血腥味泛过口腔。

……这次要痊愈,估计不会像以前那么容易了。

撇开神社的伤害不谈,在此之前被囚禁时的伤害,也并没有完全抵消。

起码要先把血止住……

然而,只要试图激发残存的力量,就仿佛是被刀子捅穿身体一样。尝试几次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虽然很荒唐,但这一次说不定真的要别人帮忙才行……思绪中断了。脸颊上传来一阵绞痛,热辣辣的让他浑身打颤,就连右眼都感受到一阵挤压感,一时间天旋地转,他想发出呻吟,却觉得喉间一堵,咳嗽一声后就又吐出鲜血。

连手背都溅上了温热的暖流。血液的颜色似乎都不太对劲,他艰难地呼吸,左臂袖子的布料对血液的吸收到了极限,更多的血液一滴一滴从袖口滴落在地上。

要……找人帮忙……

但是找谁呢。

在深山里存活了数百年的自己,从很早以前就只有一个人。

因为力量太过强大,无论是人类还是山中的同类,都对自己避而不及。虽然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独处的平静日子,此时此刻却陷入了这样难堪的境地。

要是还在那时候的话……起码还有……

不,应该也不会了。

四周寂静无声。除了自己习惯的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混合着的鸟鸣,就只有自己和着血的咯咯的喘息。紧接着,右手紧抓着的树干传来响亮的嘎吱一声。他心里一沉,回过头去,果然看到自己的五指前端,再次伸长出了尖锐的利爪。

滚烫的疼痛与血液融合,沸腾在肚子和血管里,流窜到大脑之后,意识瞬间模糊,耳边嗡嗡尖叫,只觉得全身如同浸没在烈火之中,烫得几乎消灭了尖锐的疼痛。

狂化。

所以说,这是自己要死的前兆吗。

妖怪在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身体会自行选择狂化。理智消失之后,身体感受不到痛苦,自然也就无法控制自己。在死亡到来之际,尽自己所能毁灭一切……这就是天生烙在自己血液里的诅咒。

从十岁时爆发出力量开始,这种诅咒也就起了作用。

并非属于深山灵气,而是由人类进行污浊的蜕变而诞生出的、永生的自己……

右半边已经残破了大部分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我……啊,不管在哪一类里,都是怪物呢。”

右手召唤出面具,轻轻戴在脸上。

……在消灭了尽自己所能摧毁万物的自己之后,摘掉面具的人们,会看到一张怎样的脸呢……

真是的,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以山峦为背景的、平整宽阔的大路上行进而来的车队安静沉寂,只能听见轻巧的马蹄声。

这是一只有点奇怪的队伍。相当具有古朴气息的马车并不张扬华丽,却隐隐地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威慑力。如果是知道深浅的人看过去就会明白,这是一个相当古老的家族的物品。然而与之相对的,是队伍的成员,无论是谁,骑在马上的男性或是坐在马车里的女性,都显得十分年轻,甚至带着几分轻佻感,看上去完全无法支撑所使用的器具的古老厚重。被马蹄和车辕转动的声音掩盖着的,是马车内轻轻的嬉笑,还有男性成员之间偶尔的交谈。

他们看上去都相当轻松,与城内所具有的沉重气息大不一样。脱离了城市,来到山林之间后,队伍便显得越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领头人的缘故。第一眼看到这只队伍时,根本无法分辨其中的地位高低,也同样无法看出谁是队伍的首领。尽管能凭借着出众的相貌勉强分辨出主仆关系,却也暧昧模糊,统领这十几号人的更不知道是谁。

“和那时候大不相同了呀——”

岸谷新罗推了一下眼镜,相当有兴致地环顾四周。从当年到现在,算起来他们已经离开这里十年了。这座由几大家族镇守着的城市,也和十年前截然不同。尽管因为离江户稍有距离而丧失了几分繁华,却也兴兴向荣了起来。然而同样保留着的,还有一直伫立在城市背后的从峦叠嶂,仿佛一年四季都翠绿繁茂,连绵不绝的山林深不可测,这也是必须由驱魔师家族镇守城市的原因。

因为特殊的风水位置,很早以前这里就有相当数量的妖怪兴风作浪,直到第一支阴阳师起家的驱魔师族群在这里扎根,整个城市才免于怪物的嚣张跋扈。随后的数十年间,不同程度和规模的驱魔人族群都在这里定居,这才彻底平衡了当地人类与怪物的力量。

在这里居住的都是各大家族的本家,以首领为核心,在这座城市发展势力。诚然也有对驱魔毫无兴趣的分家脱离了驱魔师的队伍,去江户和京都发展,然而只要再次成为首领,无论是本家还是分家,都得重新回到这个地方接管家业。

岸谷新罗并不算是驱魔师。他的家族是享有盛名的医疗世家,以诡谲复杂的医术著称,和以制药成名的矢雾家族一并在此成名。由于父亲健在,他仍未继承家业成为新任族长,然而由于医术高超,这似乎也是迟早的事情。

“是吗是吗!那时候是什么样子的?”

纤细娇俏的手指撩开了马车的窗帘,折原舞流的声音从车内冒出来,她探出头瞧着外面的景致,把马车边的家仆愣是吓了一跳。

“请、请快点坐回去,舞流小姐——”

“不要担心啦,这两个家伙可不像你们本家的小姐一样那么弱不禁风哦。”

“但是——请不要这样!岸谷先生也请劝一劝她们啊——”

看着由本家派来接待分家族人的仆从慌慌张张的模样,岸谷新罗忍不住暗暗叹气。

与本家不同,折原家族的分家从一开始就在江户城中安家落户。如果不是在族长继承之中大显身手,分家的人也不会被选作新一任族长重新回到这里。而与之相比,分家的两个大小姐根本没有丝毫大小姐的样子,折原舞流直勾勾地盯着斜前方的马匹,看上去正在想方设法说服本家的人让她从马车里出来,骑在马上走完最后一段路。

“说起来,阿临哥人呢?”

“谁知道,他本来就落在队伍最后面,刚刚在城里转了一圈,现在估计早就没影了吧。”

“过分!我也想在城里玩嘛!”

无法习惯这种活泼的话语和举止,劝说无望的家仆发出绝望的叹息:作为新任的族长居然如此任性,难道是因为太年轻的缘故吗。联想到对方轻浮至极的举止谈吐,由沉稳的本家出身的人,根本难以接受这样的人当上新的族长。

眼瞧着妹妹的半个身子都要爬出马车,坐在里侧的折原九琉璃伸出手来,将她拖回了车内。

“坐。”

“哎哎哎哎哎不要这样嘛九琉姐!我也很想骑马啊——!”

少女响亮的声线回荡在整个车队之间。眼瞧着本家仆从绝望的神情,岸谷新罗拼命忍住大笑的冲动,余光瞥见同样骑在马上的矢雾波江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后者拨了拨头发,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

没有办法,分家这一支发展到现在,无论是上一辈的折原四郎,还是这一辈的兄妹三个人,都不是由常理可以判断的性格。

居然让这样的家伙当上了族长,他们本家的人基本也能说是有苦说不出了吧。

谁让人家很强呢。

不过说是首领,族长大人也已经不知所踪。那样的家伙真的可以胜任首领这个职位吗?果然还是幕后黑手更适合他啊。

想到这里,岸谷新罗感慨了一下,回头朝队伍末尾看去。

仅仅是在回头的瞬间,脖子上传来一股尖锐的凉意,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差点摔下马来的同时,队伍前方传来作为侍卫的人的呼叫。

“小心!!”

遭到袭击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摸脖子,摸到了一手薄薄的血迹。

因为是医药出身,无论是他还是矢雾波江都没有足以应付妖怪攻击的能力。要是塞尔提在的话,倒还好说吧……忍不住想到了留在江户城内的、相当擅长体术的爱妻,他不由自主地勒住马头,在作为守卫者的家仆们冲上去的时候转向马车内的姐妹俩。

“喂舞流,保护好你姐姐啊。”

“这个不用说啦!啊真是的,偏偏是在这个时候,阿临哥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从马车内敏捷窜出的少女根本不顾下属们“舞流小姐!”的惊慌叫喊,两手兀自交叠,以惊人的速度织出防卫的令咒,遮挡住马车和向后退去的医者。岸谷新罗有些憋屈地挠了挠头发,但也毫无办法,只能祈求对方的能力不要过于强悍,如果能平安到达府邸,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

……不过说真的,舞流的体术也真是厉害呢……和她精于咒术的大哥完全不一样。话虽如此,但体术毕竟只是体术,在遇到力量更为强大的怪物时,并不算十分擅长令咒的舞流除了逃窜也没有反击的能力了。驱魔师所讲究的,更多的还是灵力和法术的运用。一想到曾经无可奈何逼迫妹妹起码学习一下防御咒术的恶友,明明身处险境,岸谷新罗却还是忍不住有点想笑。他毫无危机感的目光越过无形的屏障,朝着袭击者看过去。

仅仅只是一瞥,他的轻松感就瞬间消失了。

“那是……什么……?”

被血液浸透的,原本是浅色却已经结了块的黑红色泽,如同从肉体之中遗落的污秽。

寻常的鬼神面具遮挡住脸庞,因此无法看见五官,却能看到灿烂之极的金发。完好无损的右手扭曲成厉鬼般的锐爪,筋脉在手臂上浮现跳动,他每踏近一步,山林之间凛冽的空气仿佛就灼烫一分。

那是怎样的力量?

作为医者,他见过无数伤口惨烈的病患,目睹过无数强大至极的治疗对象,却没有一个能有眼前这个身影所具有的力量的十分之一。

泡在血液之中的袖口已经变得沉重,甚至无法随风飘拂,他无法想象他到底流了多少血。很明显,他失去了一截左臂。伤口很新鲜,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他仍然在不断失血。他的呼吸如同炽热的沙粒,缓慢接近的脚步好似摧枯拉朽的旋风。完全扭曲变形的右手抬起,力量转化为炫目的光束横扫而来,顷刻之间,构造起的屏障就发出了不祥的嘎吱声。

“……好强。”

重伤之下还能保持这样的力量,如果是健全的身体,他将会强大到何等地步。

屏障内的三人都丝毫不掩饰自己震惊的神色,在压倒性的力量面前,他们似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因为武士出身所带来的忠诚,尽管如同蚍蜉撼树,本家的家臣仍然举起刀朝对方冲去,紧接着就被击飞。他们的生死无从考虑,这根本不是能够轻易衡量的问题。一次次的强力冲击,让他们眼前的屏障一步步接近支离破碎。

“……末。”

不知何时也已经跳下马车的折原九琉璃也注视着那可怖的场景,然后轻声吐出一个字节。

“没错呢,那种力量,大概是身为妖怪最后的穷途末路了。”

同样精于医术的矢雾波江漠然地扫视着这一切,说出了她的定论。

岸谷新罗当然也是同意她的。伤到那种程度,大概已经濒临死亡,身体自行盖过意识选择了暴走。这在妖怪之中并不少见,只是这等悍然的强大,是他们在江户那样的大城市都从未见过的。

“啊……啊,不过,如果我们死在这种情形下,不是太憋屈了嘛……”

尽管身体已经严重透支,下一秒似乎就会土崩瓦解,那种绝境之中的力量,依旧让他无法被近身。他一次次的攻击让粲然的金发飞扬拂动,身体别处也在慢慢地渗出血液,但伤的越重,他仿佛就变得越强。

然后,离死亡也就越近。

如此自毁的场景,不禁让岸谷新罗的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怜悯。那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强大,正在被死亡的秽物慢慢污染。

这种悲哀并不是谁都能体会得到的。

“哈啊……该死!这家伙……居然碰到了这家伙……”

眼瞧着同伴接二连三被击倒,同样彩的家臣发出了厌恶又恐惧的咒骂。

“平和岛……静雄。居然在分家到来的时候遇见他……”

“……那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人类啊。”

有些不解地说了一句,岸谷新罗相当困惑地皱起了眉。原以为是诞生于自然天地之间的灵体,没想到竟然有着人类的名字。难道说,如此强悍的力量,原本竟然是属于一个人类吗?

未等他细想,已经击倒最后一个侍卫的妖怪的锐爪,带着阴沉逼仄的戾气,袭向了一直维系着防御咒术的少女。

“等等——”

妖气横生的指尖捅向折原舞流的咽喉,一直处于被保护状态的医者不由地喊出声来。下一秒,白光一闪,少女被远远地推到一边,随即叮当一声清脆的响声,不知从何处出现的刀刃带着蜷曲攀升的细密流光,挡下了对方强有力的一击。

虽然说看起来仍旧相当勉强就是了。

凄厉的马嘶响彻山谷,翻身而下的青年被重重的一击冲撞得后退几步,然而他立刻撤回刀刃,敏捷地躲过对方挥出的一拳后,指尖霎时间燃起雪白的令咒,几秒钟内裹挟住整个刀身,又一次砍上坚不可摧的身躯。

他的目的显然不是造成攻击,控制完美的令咒逼迫着妖怪向后退去,让他有了喘息的间隙。他顺手点起新一轮结界,漫不经心地加固了妹妹快要支撑不住的屏障。

“这就是本家给我们的欢迎仪式呀……”

如此半真半假地抱怨着,调整好身形的青年,将雪亮的刀尖覆上若隐若现的灵力,指着几步开外的对手。

“……你不觉得你来的太晚了一点吗。”

“哎呀,因为很久没回来了,所以就在城里转了转嘛。本来想着有舞流和本家的人在的话没有我也无所谓,看样子运气很糟糕呢。”

“不是因为你人品不好吗。”

“你这样说我我会很伤心的啊波江小姐。”

“我觉得吧,”心里大大地松了口气,岸谷新罗又重新开起了对方的玩笑。“这可能也是原因之一哦,临也。”

被唤了名字的青年大为失落一般地叹了口气,随后却又露出了饶有兴致的笑容。

由掌心一直延伸到刀尖的令咒泛出灿烂的光华,在有些阴沉的山林间的午后中显得华美异常,淡淡的光晕映着他的黑发和俊美的面容。白皙的面颊被黑发衬得越发秀丽,令咒纯净的光泽映在他异于常人的、猩红的双瞳之中,浅浅地勾勒他轮廓优美的唇线,掩映着的狩衣衣襟处繁复的家族纹饰,赫然是折原家族的家徽。

被击倒在地的本家的家臣,此时也都被眼前青年前所未有的气势所震慑。不同于怪物天崩地裂的气场,他显得更加纤细轻柔,却也如同黑夜中的刀锋般幽深锋利,无法捉摸的灵力星星点点地流出,尽管平日里的轻浮仍然存在,此刻却也变成了某种渐渐渗透进空气之中的、水流般无处不在的强大。

尽管在纯粹的力量上也并不能与眼前的怪物抗衡,对令咒的完美操控却弥补了这一缺陷,灵活交替的不同灵力,让他仿佛拥有了万千利刃,足以匹敌眼前横扫千军的妖怪。

这就是刚刚在选拔仪式上击败对手,二十四岁就当上了整个家族的首领,头一次让分家胜过了本家的……折原临也本人。

“族长……”

美丽和强大到让人心生臣服欲的青年,并不是随时随地都能见到的。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个喋喋不休满嘴歪理到有些令人烦躁的人,除了脸长得好看以外好像也没有其他的长处。从严肃古老的本家出身的人们,对他的身份没有不怀疑的。尽管知道他在江户所做的工作也相当危险,需要极强的头脑和手段,却还是对他心生疑窦。

仅仅是个聪明的人类,并不能胜任族长的位置。

但现在,对他的一切疑虑,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能在接下对方的一击后毫发无伤,这样的能力无须怀疑。

和好友磨完嘴皮子后,有些懒懒地转向对手的青年,注视着将整个车队拖入困境的对方。

“……最后的狂化啊。”

像是恍然大悟一般,他这样轻声说了一句,眯起了眼睛,短刀上的光泽又亮了几分。

“确实,仔细感知一下就会发现,在狂化的透支下,其实身体已经虚弱到极限了吧。”

如此平静地自言自语着,他和金发的对手同时做出了攻击的姿态。对方断臂处的血污已经惨不忍睹,他的呼吸也越来越凌乱。而与此同时,如同感知到身体即将崩溃,更多的力量铺天盖地地压向了他。

“……这样真的好吗。”

无不怜悯却也无不蔑视,黑发的青年慢慢扬起了短刀。

“在最后都不能乖乖去死,怪物什么的,果然最讨厌了。”

从姣好的双唇之间吐露出相当怨毒的恶语,刀锋之上燃起火光,即将与对手挥来的一拳撞击的最后一刻,他改变了攻击角度,手臂朝斜上方刺去,让令咒完完全全地击中他的脸。

“虽然这样利用你意识不清时的迟钝不太好……但是,也没办法呢,不能怪我哦。”

他低声地自言自语着,冷漠的猩红色双眼神色冰凉。在对方被击中后反身逃窜时,短刀毫不留情地向下一撇,气刃刺破衣袂,刀子在瞬间仿佛化为千万,然后重新汇成一把,幻术之后是无法逃脱的迅猛攻击,狠狠地切上了对方右边的膝盖。

“呜……!”

头部和右腿同时受到重创,再也支撑不住的青年终于跪倒在地。继左臂之后,右膝处也在瞬间喷涌出大股的鲜血。他的全身都在颤抖,力量的衰竭让右手慢慢恢复原状,他摇晃着迫使自己站起来,猛咳几声,呕吐出血浆时,面具碎裂成几瓣,喀拉几声掉在地上。

无论是给予他重创的年轻首领,还是靠后的车队成员,此时都被巨大的惊骇定在原地。

不断颤抖着维持着站立姿态的青年,散落的金发被鲜血和汗液浸湿。他的半边脸颊已经完全烧毁,灵力消退之后就重新蔓延开来的伤口,此刻将他的半张脸变成了惨烈无比到露出白骨的血肉污秽。皮肤被火焰的温度烫得焦黑干裂后脱落,仍留在皮肉上的咒语进一步腐蚀脆弱的肌肉,灼烧让肉块一点点烂碎,污浊发黑的血液泪水似的流下,侵蚀至溃烂的半边与依旧完好的半边脸形成鲜明的对比,面目正常的半边脸仍然保留着相当程度的清秀,而受伤的那一部分甚至已经伤害到了眼球,他的右眼都浑浊模糊了起来,嘴唇也焦烂开裂,口腔中溢出的血液从原本是嘴角的那一处不断淌出。

半边是完好的人类的容颜,半边则是地狱走过一遭似的狰狞扭曲。

“怪……怪物!!!”

被如此可怖的场景吓得全身发冷,原本已经想站起身来的家臣由于过度惊吓又跌坐在地上。

金发的青年抑制不住地咳嗽着,他似乎又恢复了神智,听到了这声惨叫后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却以内牵动到脸颊上的伤口而痛得一缩。膝盖上的重伤让他几乎无法动弹,然而他还是在对手短暂的呆滞下甩出虚晃一击,随后转身就往山林里逃去。

“伤到那种程度……那是哪个家族的族长独创的令咒吧……”饶是见识过各种伤口的岸谷新罗也震惊不已,他走到多年的好友身边,慢慢地往下说着。“说起来,身上带着这么重的伤,你竟然也只能是勉强胜过他……要是他在全盛时期,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吧……临也?临也?”

……金发,修长高挑的身躯,灿然到半透明的金色瞳孔……

……从山林顶端显现的、叼着烟杆一脸不耐烦的青年,飘然的衣衫卷缠着烟草的气味,出现在自己面前……

“……要是打得过才奇怪吧。”

他发现自己正在一种极度的激越心情中战栗着。左手是手腕滑出袖口,暴露在视线下的,是一串由三枚勾玉穿成的手链。他让它们滑到手心里,然后紧紧攥住。

年轻的驱魔师脸上,逐渐凝结出一种混杂着狂喜与愤恨的笑容。

十年,十年了。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收起了一切情感的喷薄,强迫自己回归理智,随后他就听见了山林深处传来的骚动,鸟群惊慌失措地划过天空。

“怎么?”

林间跃动起的火光,让敏锐的青年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那摇晃的清亮光芒,分明是令咒的光束。

“是追捕啊,难怪。”

折原临也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根据从城市里得来的情报,他轻而易举地判断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那样强悍的妖怪被重伤成这样,大概是由于本地的家族还借用了其他的力量进行压制,但究竟是如何做到让他失去了一直手臂,这还得在接近对方后才能得出结论。更何况,如此大张旗鼓地追捕妖怪,这种目的也是相当明显了。

“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原因,各个家族都想要捕捉比较强大的妖怪作为更强悍的式神吧。”

“阿临哥你的影响力有这么大吗?”不知何时也蹭到兄长身边的少女发出风凉话一般的疑问。

“与其说是我,倒不如说是本家的反应让他们起疑了……嘛,怎样都好啦。”重新将短刀收起,秀美的青年整理了一下衣襟,随后转向自己的妹妹,“把剩下的人保护好,直到回到本家的住处,是舞流的话绝对能做到的吧?做不到的话会丢脸哦。”

“你要做什么?”新罗扭头看他,“我说,你认识刚刚那个妖怪对吧。”

对方只是不置可否地翘了翘唇角。然后他不管被丢下的少女如何吱哇乱叫地反抗,墨色的狩衣轻轻一卷,他就已经消失在了山林深处。

从山下迅速包围合拢的光亮,让已经失去视觉的右眼又感受到一阵刺痛。

明知道不逃走的话下场会如何,但已经连最基本的站立都做不到。

完全失去反抗能力,这在自己果然还是头一遭。一贯压任何对手的自己,现在竟然做不到保住性命。他只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右腿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整个人倚靠在树干上无望地慢慢滑下。他不清楚刚刚那一刀砍得有多深,但那种攻击力是毋庸置疑的:不仅是普通的刀子,还附加了破坏性的令咒,力量陡增数倍,就算是自己的身体也防御不住。

那个人看起来比今天遇见的任何对手都要强。

诚然,那种程度在平时的自己眼里也绝对算不上强大,但像今天这样就显得无比具有威胁力了。

右眼传来的涨裂感蔓延到大脑,让无力的身体内又涌上来一阵阵恶心感。天地都在旋转,肢体仿佛都变成轻薄的一层,力气和意识一道渐渐消失。

虽然现在仍然躲在这里没有被发现,但这也是迟早的事……

逃跑到死。

比起被人当做式神,他宁可选择被他们杀掉。

与传言中的不同,平和岛静雄并不是厌恶人类。

他厌恶的对象只针对所有惹他发怒的存在,无论是人类还是妖怪,只要能让他心情平静,他都不会有任何厌烦和敌意。

而今天追捕他的人,当然不在这一范围内。

——把自己收服作为式神,然后对抗其他的家族。以这样的理由试图压制自己,这当然是自己无法接受的。

更何况,他也很清楚那些人对他并没有任何信任之情。在这片区域,几个驱魔师家族实力均等互相牵制,然而自己就是打破那种平衡的一枚砝码。因为力量的强大,无需和任何人结盟也能独身一人作为和几个家族对等的存在,这对身为人类的他们来说只可能是个威胁。

虽然自己并没有伤人的意向,但为了铲除自己这个威胁,一直互相猜忌的几方势力联起手来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的……要不然,今天也不会被从头追杀到尾。很明显,不同区域的家族互相通信,掌握了自己的一切行踪。

那刚刚遇见的那个年轻人又是谁?

他也确实听说了唯一按兵不动的家族更换族长的事情,但是让那么年轻的小鬼统领整个家族,这个可能吗?

……不,这根本就不是现在的自己应该考虑的问题吧。

内脏之间传来新一阵蚀骨的剧痛,他死死抓住那痛楚的源头呻吟出声,从四周逐渐靠近的脚步让身体发麻。所以,最后一刻就要来临了吗?尽管一点都不想这样收尾,自己却已经不能违抗这一切。

哪怕是自己也——

“呜……”

痛。痛到快死了。

新旧伤痕叠加在一起,右膝一阵发软,他弯下腰来努力压抑呻吟的同时,就看到一道火光从眼前掠过。

“找到了!在这里!”

被发现了?

运气真是差啊。

他困难地支起身子,透过还算完好的左眼看着眼前的一切,随即就听到嗖地一声,右膝处顿时传来一阵凉意,他的瞳孔猛地放大了。

他低下头来,看到穿透了重伤之下的膝盖骨的、钉在树干上的斧刃。

“……”

啊啊……真是的,怎样都好,怎样都好嘛。

因为有着那种自愈能力,所以怎样重伤也无所谓。这个身体就是这样的存在啊。

腐朽至这等境地,也能重新归于完好……就是这样、吞没一切污垢的能力……

“喂……已经失去一只手臂了耶,还断掉一条腿真的好吗?家主要的可是完好无损的式神,不是断胳膊断腿的。”

“有什么关系,只要接受治疗就能够痊愈的吧。不这样做我们怎么抓到他啊。”

无情而漠然的对话终于近到能够让自己也挺清楚的程度。他喘息着抬起脸,看着包围而来的人群,以及无数直指自己的刀尖。

“说起来,刚刚有别家的情报说,折原家的族长已经到这里了呢。我们动作要快一点了。”

“这么快?!他们就不能赶个好时候吗……抓紧抓紧,被那群人发现就糟糕了。”

包围着自己的刀刃上,统一燃起了攻击的令咒。

和那时候一模一样。

多年没有回忆起的幼年时光,重新出现在自己的脑海里。被迫跪倒在地上双手被捆绑的少年,和同样指着自己的圈圈利刃,站在围栏之外哭泣喊叫的家人——

不……我不是、怪物……

这样徒劳的申辩,似乎连自己也不相信。

【快点承认吧。承认自己是妖怪,我们就把你和你的家人分离开来,以确保他们的安全。你也知道自己是不可控的吧,这也是为了他们好。】

“呜……不是、不是的……!”

【为什么要这么固执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的家人会有什么下场,你知道的吧。私藏妖怪在家中可是死罪。当然如果你承认了,那就将功赎罪为国效力……】

“不是的……我不是……妖怪……”

被铁栏杆阻隔着的、呼喊着自己名字的父母,拼命叫着自己的弟弟……还有,其他居民厌恶和恐怖的神情……

“我不是妖怪!!”

从回忆中横生出的、许久未曾想起的呐喊。挣断了粗重的铁链,伸出的双手在惊慌失措的惨叫中拧住铁笼的栏杆,轻轻一扭。

黑褐色的头发逐渐蜕变出炫目的灿金,普通的黑瞳颜色变淡,逐渐化为半透明的、同样灿然的金色。看不见的风刃自脚底流窜环绕全身,让他如同从烟幕中走出的厉鬼。

“……如果我是妖怪的话。”

年仅14岁的少年,仿佛脚踩地狱的大门,慢慢走向跌坐在地吓得张口结舌的官员。

“伤害任何我认识的人,你们都知道后果的。”

五指前端绽出利爪,瞬间穿透了对方的腹部。

啊啊,没错,就是从那时候开始。

舍弃了人类身份的自己,从那时候起就变成了妖怪不是吗。

在指向自己的刀尖越来越明亮时,意识也慢慢昏沉,朝着浓重无解的黑暗中坠去。翻身坠入山林之间的刹那,他所想得到的,依旧是几百年前的场景。

——总有一天,还会有人像他们那样用刀子对着你。

——永远永远,都是这样。

敌意是永远不会消失的。

雪白的光线最后闪烁一秒,他就在坠落的同时陷入了昏厥。

“……哈啊?”

“发生了什么?!!”

为首的追捕者望着眼前突然消失的一切,甚至来不及大惊失色,已经做好攻击姿态的长刀僵硬地握着,半天无发挥出。

“喂,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小队的领头人开始恼怒起来,质问起身边的部下。

“不、不清楚……大家都盯着呢,突然就——”

“这是幻术吧。”精于咒术的驱魔师一派则看出了一丝端倪。“嗯,就是幻术。说起来大概是视觉欺骗吧,总之,把它破掉就行了。”

倒退到一分钟前,空气似乎扭曲了一下,随后无论是浑身血迹跌入山间的妖怪,还是地上残留的、大片的可以作为追踪路线的血迹,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虽然相当精巧和迅速,但本质上只是普通的隐藏幻术,复制出原先的场景取代现有的视觉,这种程度谁都可以做到。精于阴阳之术的一群人几乎是瞬间就冷静下来,攻击阵型转为击破阵型,破除幻术的令咒燃着浅浅的红光,刀刃都泛出了红色。

“破!”

虽然大张旗鼓,但破除幻术的要领并不在于身体力量而是更倾向于精神力。收过良好的训练,十来个驱魔师集中精力,手持法刀朝那层看不见的墙壁上刺去。

紧接着,天崩地裂的巨响回荡在整个山林。

“——出手了吗。”

“应该只是耍了小计谋吧……那个家伙……”

尽管满脸嫌弃,作为敬职敬责的助理,矢雾波江还是表达出了自己有限的忧虑:“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能暴露身份吧,公然与别人为敌,不是他会轻易干出来的事情——你说,他到底是被戳中了哪根神经啊,又开始神经兮兮了。”

“你问我的话……他一直都这样的不是嘛哈哈哈……”

一边这样打着哈哈,岸谷新罗一边瞄了一眼身旁的双胞胎。无论是叽叽喳喳的妹妹还是沉默着的姐姐,两人脸上都写着相当浓重的不满神色,明显是因为被迫置身事外而强烈谴责自家兄长。

医者思忖一秒,随后露出一个相当无辜的微笑。

借着那声惊天巨响的掩护,他成功地躲过他们的视线,朝着记忆中的深山中的方向滑去。

虽然身为族长居然要这样遮遮掩掩,但由于在江户时做的是类似的工作,折原临也并没有显现出不耐烦或是不满的神色。

事实上,除了一丝浅浅的忧虑,他的表情可以说得上是相当雀跃。

——人类呢,就是这么可爱的生物啊。

微微伸开双臂,从山坡上敏捷地跳下去的青年,鼓动的衣衫让他看上去像一只危险的鸟类。而在他背后依旧是接二连三的轰响,爆炸连绵不绝,压过了受害者们惊慌失措的惨叫。

不仅是简单的幻术,同时也混入了相当强有力的结界。

令咒毫无防备撞上结界的后果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如此的倾心展露出的对对手的毫无防备,让他的心里充溢着难以言表的愉快之情。

“不过,他们也没有料到会是我呢……”

他终于轻巧地落上地面,踩着嘎吱作响的落叶断枝,慢慢地走向不远处那具血流不止的身躯,在他的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托住他的头部。

已经被剧痛和令咒蚕食得奄奄一息的青年,剩下的一直眼睛也逐渐失去了那种明亮的光华,在身体被触碰到瞬间,疼痛似乎让他重新醒了过来——即使是这样,他似乎也并没有恢复神智。

因为抵抗力太高,所以就算是到了这种地步,也没法完全晕过去吗。

戏谑而通透的红眸里流露出了一缕淡淡的怜惜,虽然转瞬即逝,那一刹那他看起来比平时似乎更加温柔了一些。他低头看着对方濒死的身躯,从腐蚀了半边脸的严重烧伤,到已经变得乌黑的袖口的血块,还有新鲜的、被截断的右腿所源源不断冒出来的鲜血。他的金发已经完全被泥土与血液玷污,无神的眼睛看起来就像是死了一样,瞳仁颤动的频率几乎无法感知。

“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再见到你时你居然是这么一副狼狈的模样啊。”

他并没有太关心对方的回应。勾玉手链从手腕滑落,他将它捏在手中,掌心处逐渐浮现出一团淡淡的浅绿色微光。

“这个东西该物归原主了呢……嘛算了,等你清醒以后再说吧。”

他用指节擦去他脸上干涸的血污,拨开他凌乱的刘海。

“总之,还是好久不见了,小静。”

他将泛着光泽的手链玉石轻轻贴向已经从面颊延伸至喉部的暗红色伤口。

无边的剧痛让躺在地上的人顿时失声惨叫起来。他的身体开始激烈地抽搐,断肢的伤口不断摩擦地面,带来了更多的痛楚。很快他就叫哑了嗓子,失去力气后只有咽喉出无声地抽动着。因为疼痛,他的神情显得极为绝望,无力的右手紧紧攥住一把地面的泥土枝叶,左眼涣散地睁大。

“……不……”

被折磨到体无完肤的男人,失去了一切强大的屏障之后,只剩下最后无助的哀求。

“放过……他们,放过我……”

意识混沌无比,出现在脑海中的情景,是幼年时还活着的家人。哪怕孤身一人几百年,在接近死亡的时刻,也还是往记忆最深处的温暖之中逃去。

“幽……妈、妈……”

早已失去人类身份的青年,嗫嚅的唇间气若游丝地呼唤出的,是已然去世多年的家人。

身体好痛。

似乎是很久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痛楚了。

疼……身体的每一寸都……让我死去吧,为什么到最后……还不放过我……

“不要……丢下我……”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不要把我丢在这样的世界上……没有你们的世界……

已经连可以守护和可以去爱的人都没有了。

依旧操控着灵力,绿光贴近的部位,污浊的戾气从伤口中慢慢升腾而出。看起来溃烂污秽的皮肉重新恢复成鲜艳的红色,脏污感逐渐退去,血液的颜色也变得清透起来。

折原临也默默无言,伸出手指轻轻擦掉对方完好的眼睛里流下的泪水。憔悴到极点的眼睛稍稍转动一下,毫无焦距的实现转向他,却又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真是的,让我看到这样的一面是想怎样啊,小静。”

似乎是相当阴郁地抱怨着,他的神色有些复杂,既有着相当的怜惜心痛,也有着冷然的蔑视与厌倦。与躺倒在地上虚弱不堪的身形同时出现的,是十年前第一次展现在少年时的自己眼前的、俊逸又强大到坚不可摧的金色身影。

一直牢记在心的强大,被人狠狠打回原形,蜷曲在泥土之中如同凋零的花束;曾经一击逼退威胁自己生命的妖物,此时却在弥留之际呼唤着母亲和手足。他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感情,既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又有一种强烈的耻辱,还有蔓延在心脏之中的敌意。到最后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到底是针对谁。

“在做什么啊,我。”

眼瞧着祛除了令咒之后,伤口重新慢慢退回到面颊的位置,但他的神色依旧严峻。虽然遏制住了最为严重的伤口,但自己并不精于医术,而对方被截断的手脚和被神社影响的内脏都急需治疗。他突然就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过来了。

“要不要报个信什么的……”

“报信?是找我吗?”

从背后响起的声音,让他彻底地松了口气。黑发的青年保持着半蹲半跪的姿势扭过身来,看着站在身后的友人。

“啊啊,来的正好,新罗。”

“说什么来的正好……明明是你动静太大了。”

一边说着,岸谷新罗一边相当埋怨地指了指耳朵,意思是动静响到都要被你震聋了。见对方只是不知悔改地撇撇嘴,他也不再说什么,同样跪下身来,仔细地打量着金发青年的伤势。从脸上裸露的鲜红的肌肉,到不断冒血的残肢。他摸出剪刀来剪开了对方被血液泡得发硬的衣袖,让被绞断的断面露出来。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有些骇然地僵硬了一下。

“……是被禁锢咒术活生生绞断的啊……”

几乎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那惨烈的断面,他相当震惊地看向倒在地上的身躯。

“这家伙……真是可怕。”

棉絮状的断面处似乎已经流不出血迹,医者相当麻利地简单清理了伤口,随后用草药和纱布将伤处包裹住。右膝处的伤口也如法炮制,这样迅速地做完之后,他长长地吐了口气。

“就算是这样,我手边材料有限,也只是暂时止住血而已。你是要把他一起带走吧?把他带到我这里来吧,不然的话就算是那么强的自愈能力,后果也不堪设想。”

已经被纱布包好的断处,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脆弱感。

“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自愈能力……脸颊上的伤口你也看到了,分明是用接近禁忌的黑暗咒术制作出的令咒,正常人或是普通妖怪被那种东西击中,皮肉烧伤溃烂致死只是几个小时的事情。但眼下仅仅是严重烧伤的程度……因为他的自愈能力甚至可以抵抗那种令咒的侵蚀,减缓了伤害速度。”

“这也是他的力量消耗的那么快的原因吗?”

“有这个原因。再加上他的另一部分力量正在抵抗手臂上的伤害。被令咒绞断的痛感和被斧头砍断骨肉的痛感是绝对不同的,前者光是疼痛就能让一个人活活疼死,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这个妖怪,就算是在妖怪的族群里,也强得像是怪物一样呢。”

那是自然的。

如此想着的青年稍稍勾起唇角,然后俯下身来,将对方揽入自己怀中。因为过度失血而冰冷的皮肤上不断传来震颤,让他明白即使是在半昏迷中,他也还是因为剧痛而颤抖着。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觉得胸口的衣服被人轻轻一扯,毫无意识的金发青年拽紧他的衣服,下意识地将脸埋入他的怀中。

“救救我……”

虚弱的声线吐露出未曾想象过的哀求。他的心脏仿佛被人用重锤狠狠击中,等反应过来时,已经将他冰凉的身子搂得更紧。为了掩饰这一举动,他咳了一声,顺手将手背贴向他的额头。原本只是尴尬的掩饰动作,却陡然被对方额头传来的滚烫温度惊了一下,顺势看去时,才发现他的喘息沉重不堪,甚至让脊背都颤动起伏着。

“发烧了吗。”

原本还想调侃几句的医者听了这话,也重新蹲下来覆上额头。

“不是因为伤口的缘故……是因为疼痛引发的神经性的高烧吧。看样子真是不能拖延下去了,要快点把他带回去才好。”

似乎也并没有异议,年轻的族长点了点头,将怀中的人横抱起来站起身子。似乎是因为重伤和灵力减退,他的身体比想象中的要轻。因为他的动作幅度,蜷缩着身体的人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弱的呻吟。

——不要在这种情况下出事啊,小静。

最后在心里这样无声地说了一句,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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