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乌黑天幕裂开数道伤口，无边的雨不断落下。

细看，没有一滴水。

漫天尽是猩红温热的血。

逃亡路途被泥泞覆盖，马匹再神骏也施展不开，追兵一点一点接近，利箭挟带风势从后方如雨点般袭来……

终于，马失前蹄，将军堕地。

但一切还没有绝望。

已经没有美浓作为臂助的尾张，兵力必不及己方，只要抵挡一时，士卒们前来援救，便可在绝境中求得转机，甚至可能一击剿灭尾张的大傻瓜织田信长。

惯于书写和歌的手指，第一时间按上腰间的佩刀——宗三左文字，也是亡妻定惠院陪嫁时带来的宝物。她已西去十年，当年种种大多烟消云散，只有这把宗三左文字，依然陪伴在今川义元身边。

宗三左文字刃长二尺六寸五分，未必适合身材不怎么高大的今川义元，然而这名推崇平安遗风的风雅大名，任凭他人如何谏言，也不下磨改的命令。

“我亦惜花者，何曾手触枝。”今川义元吟了半阙和歌，意思昭然若揭，部下也不好再谏：执意佩戴过长的名刀固然是种傲慢，可是坐拥骏河、三河、远江三国，领地七十万石的义元公，着实有傲慢的本钱。

——谁都没想到，这种傲慢，会招致如此惨烈的败亡。

生死关头，宗三左文字竟因过长而拔不出来，织田信长的两名先锋已挥刀扑上……

“东海道一弓取”的今川义元，就这样猝然殒命。

悬在他腰间的宗三左文字，作为此役的战利品，被呈送到织田信长面前。

弧度优雅的修长刀体，拥有不似金铁的浑厚质感，后侧开有凹槽，刀刃银白，明明没有光线直射，却流动着慑人光晕，在腰反处凝成一点，璀璨耀目。

即使对刀剑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其中惊人的风韵。

织田信长酷爱刀剑，尤其喜爱华丽的物品，更何况这把宗三左文字的来历，足以夸耀天下。临战拔不出来而导致前主败亡的业物又如何？织田信长何尝畏惧过任何造业之事。

拔不出，不就因为刀太长么？磨短就是了。对了，还要刻上字，让击败今川义元的事迹，随此刀一起流传。

“永禄三年五月十九日義元討捕刻彼所持持刀”

“織田尾張守信長”

这些字，宛如奴隶身上的烙印，再也不能抹消。

“魔，魔王……”

伤口已经妥当处理过，意识却迟迟没有恢复。即使处于昏迷状态，宗三左文字也半点不得安宁，面孔扭曲得根本看不出平日的清秀，唇角时不时漏出诅咒也似的零碎呓语，唯一能动的右手在虚空中乱抓，疏于修剪的指甲眼看就要插入他自己的掌心——

这时。

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轻轻地、然而不容拒绝地捉住了伤员的手。失去意识的宗三左文字本能挣扎，手上抓得愈加用力，指尖深深嵌进手套，显然已伤及皮肉，伸出手的人却连眉头也不动一下，随他发泄也似狠抓猛挠，自顾自回过头，对室内第三个人说：“还得再费些时间，你先去休整吧。”

压切长谷部皱着眉头，瞧瞧面前镇定自若的药研藤四郎，又瞧瞧昏迷中不断低声呓语的宗三左文字。

马不停蹄将宗三左文字带回本丸、送到手入室，他便一直守在伤者身边。于他而言，若是为了主公的托付，身体上的疲惫便不值一提，可时不时听到他人咒骂先前的主人——即使是那样残酷抛弃了自己的人，仍然令长谷部无法忍受。

从不曾停止抱怨织田信长的压切长谷部，其实比任何人都敬仰他。被信长亲自下令铭刻文字、又珍重收存到最后的宗三左文字，竟然如此深切地痛恨信长，甚至如那些愚民般称他为魔王，这件事，长谷部实在无法认同。

待在这里，听那些诅咒之言，对压切长谷部来说固然是折磨；可就此离开，将照料伤者的事宜交给药研藤四郎独自承担，又未免……

“大将让你把他送来手入，可是没要你一直陪着吧。好好休整，太劳累的话，可会折损下次出战的实力哦？”

话说到这份上，再固执反而有违背主命的嫌疑。压切长谷部站起身，对药研一点头，退后几步，转身拉开幛子门，大步离去。

房里只剩昏迷不醒的宗三左文字，和始终握着他右手的药研藤四郎。

令人安神的微暗灯火，为室内一切镀了圈朦胧光亮的边。

药研藤四郎用空余的那只手，轻轻抹去伤者额角的冷汗，慢慢替他理顺被血与汗弄得惨不忍睹的鬓发，直到对方不再痛苦呓语，表情也渐渐舒展平静，他才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个极淡极淡的笑来。

+++ +++

马蹄声由远及近，等候在本丸门口的两个身影早听了个一清二楚，分外雀跃，不等对方进门，就急着嚷起来：

“一期哥～～！”

“一期哥！”

生怕踩到他们，一期一振迅速下马，将马匹交给士兵带走，步行进了大门：“我回来了。”

一头橙色长发、显得有点雌雄莫辨的孩子，正打算扑到长兄怀里，却在看清哥哥着装之后硬生生停下动作，慌里慌张地捉住一期一振的手，上下检视：“怎么，用真剑了？伤哪儿了？要不要紧？”

另一个将黑色长发束在脑后的少年站得很近，没有轻易触摸，只担忧地看着，说：“我去拜托主上，调拨点资源来手入吧。”

“没事没事，一点都不疼呢，不用介意。”一期一振对他们露出微笑，用没被乱藤四郎捉住的手轻拍鲶尾藤四郎的肩膀，“谢谢你们来接我，其他人呢？都乖乖睡觉了吗？”

“对哦～药研！药研在手入室～一期哥，快去让他看看啦～～”

“其他人都被派出去远征了，最近资源非常吃紧的样子——好疼！乱！你踩我干嘛？”

“既然资源紧张，就不用劳烦主上了，我真的没事。药研那儿有重伤员，没必要再给他添乱。”一期一振驾轻就熟地一手安抚快气炸了的乱藤四郎，一手揽住还搞不清状况的鲶尾藤四郎，带着他们往回走，“对了，这次远征是谁带队？”

“是骨喰。一期哥我跟你说，他出发去远征只说一句‘我走了’，这次可要好几天呢……”

“哈哈哈哈，别担心，他们一定会大成功归来的。”

“嗯，说的也是，他会带资源回来，这样就能让一期哥手入了。”

“一期哥～答应乱一件事好不好嘛？”

“呃？什么事？”

“这几天，不许带伤出阵！还有，他们一回来，你就要立刻、马上去手入，不许再拖，哼！╭(╯^╰)╮”

“好好好，到时候，我立刻、马上去手入。”一期一振笑着回答，禁不住搂了搂两个弟弟，“抱歉，让你们担心了……谢谢。”

这就是他的弟弟，每一位，都是独一无二的天使。

身为刀剑，历经种种战火硝烟，沧海桑田，竟然还能重新欢聚一堂，这是何等来之不易的缘分，让他怎能不珍惜，怎能不倾尽一切去守护。

这世上，竟然有人能坐视弟弟去死。

江雪左文字……

到底是怎样一个冷血的怪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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