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在小小的席爾梅斯小小的耳朵裏，布魯漢的情話雖然浪漫無比，但音色笨重拖遝難聽——那是當然的事，畢竟他們有著巨大的體型差。再美的話語也要以聲音為底，否則立即就能讓人失去興趣。

不過席爾梅斯並沒有在乎那些。

他當然不在乎。他又怎麼會在乎？比起布魯漢所說的那些，這些瑕疵不值一提。他甚至在聽的時候就立即在腦中修正了音質：如果他是正常的他，布魯漢的聲音會是什麼樣的。也許還是不能忽視他不流利的帕爾斯語，但足以稱得上動聽。

——他要怎麼去回應？

這個問題他無法回答，但聽完布魯漢一番話，他確實想起了一些事。並不是什麼小事，卻是他直到現在才突然明白的，那些他視而不見的細小片段。早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從布魯漢眼中瞥見過火。或許那便正是年輕人熾熱而激烈的心意，而他當時則陷入了對伊莉娜的回憶。

他應該意識到的，布魯漢的性命對他而言早就是相比於其他人更重要的東西。

在他還帶著假面軍團肆意掠奪辛德拉的時候，就邱爾克軍監的問題與布魯漢和多爾格商議過。本來採取了多爾格的建議，決定留這些軍監活口，卻因為布魯漢與伊帕姆的爭執而臨時改變。做下決定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可局勢也因此走向徹底的分裂。

無論事前事後，他都可以列出好幾條冠冕堂皇且言之鑿鑿的理由，來證明他做的決定在當時是最好的。可這並不能解釋為什麼治軍嚴厲的席爾梅斯卻在之後的日子裏和布魯漢日漸親密——至少，至少他當時可以象徵性地懲罰布魯漢，但他沒有。他早就該明白，即使拋開與假面軍團的命運緊密相連的審時度勢，仍有一條理由可以使他有所偏向。

失去布魯漢並不是他所能接受的。

正在失眠的席爾梅斯想到這一點，突然覺得悵然若失。他和布魯漢之間，是主從、師生、朋友，然而今後這樣的關係將不得不有所變化，而他竟不知會如何改變。

其實放寬了講，類似的事情他以前也做過一次。那是在伊莉娜被魯西達尼亞抓住之後，他帶兵前去營救她。同樣，當時他的理由不止一條。對他來說那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好讓他和魯西達尼亞人切斷聯繫。在大業面前情愛總是渺小，你可以說他在情誼之下永遠藏著他對大業的考慮。或者換一種說法，即使是大業面前，他仍思量著情誼。席爾梅斯大概不會知道，亞爾斯蘭也不會明白，因為類似這樣的情況只有席爾梅斯一個人會遇得到。他一個人太久了，實在太久了，又在相當一段時間裏以臉上的疤自卑著，這就是為什麼他身邊總是心思單純而絕對忠誠的部下。只有在這樣的人面前他才感覺到安全。

那天他選擇了布魯漢。

然後他在年輕人的眼中看到了火。

他從來沒後悔過，只是也未曾關心過。他知道布魯漢一直很敬佩他，也許那一次帶給布魯漢的除了感動，還有心動，讓這顆跳動的心生出愛意。之後他在克特坎普拉城遭遇大敗，他在激怒之下殺了庫特米修，連他自己也無法原諒自己。接著是逃到密斯魯，成為客將軍，與孔雀姬結合又分手，再一次失敗流浪。時間不長，事情很多，他竟一直到最後都不是一個人。

以他失去伊莉娜為開始，到現在他身邊只有布魯漢。像極了四年前離開葉克巴達那的那晚。伊莉娜對他說：“我不要什麼王冠。因為就是沒有那個東西，現在的我才會這麼幸福。”如今陪著他的人變了，心意卻是一樣——也正因如此，席爾梅斯不能容許自己輕易地、用類似於“我們都是男人”這樣拙劣的理由去拒絕。很少有人……沒有人知道，他的內心是如何珍視每一份對他的真心或摯愛。其實他根本……完全無法拒絕。

不知為何天剛亮就醒來的布魯漢並不知道，他的殿下經歷了一晚上的自我反省和思考，直到後半夜才睡著。他小心翼翼地支起上半身，看著一小方毛巾下的王子。然後他忍不住笑了。這畫面他太熟悉，天知道他明裏暗裏看過多少次。他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王子睡得很沉，這就意味要比較大的刺激才能將他喚醒，也意味著——在布魯漢身邊他可以放心地睡。席爾梅斯的毛巾只蓋到了他的肚臍。布魯漢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親了親自己的手指，然後伸手輕輕印在席爾梅斯裸露的肩頭。他在心裏說道：“早安。”隨後他才意識到自己今天有點大膽，見席爾梅斯並沒有被他吵醒，也就安下心來。

昨天，似乎，他向他的殿下將心事一吐為快。但他有些分不清那是夢還是現實。布魯漢盤腿坐在床上，今天起得是有些早了。他看著自己身上皺巴巴的衣服，想起昨天的飲酒，不由懊惱起來。這時床發出來吱呀吱呀的聲音，布魯漢疑惑地壓低了眉毛，有聽見什麼東西掉在地上。循聲看過去，是席爾梅斯的衣服。

正常尺寸的，衣服。

意識到可能發生了什麼的布魯漢瞪大了眼睛，扭頭看向了床內。但突來的強光使他不得不遮住眼睛。白光消失後是席爾梅斯修長、勻稱、結實的身體，如果臉也是完好的話，男人本身就堪稱藝術品。

然而席爾梅斯並沒有立即醒來。布魯漢試著喚道：“殿下？”

沒有反應。其實並非沒有反應，席爾梅斯只是暫時還不能控制自己的身體，觸感有些失靈，也沒有哪塊肌肉聽他的話，連眼瞼也抬不起來。布魯漢疑惑中稍帶不安，就在他要伸手推一推席爾梅斯的時候，王子翻了個身朝向他，呼吸的頻率，胸腹的起伏依然如故。雖然布魯漢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也只能接受席爾梅斯還在睡的事實——他所見的事實。“我可以陪他睡一會兒。”布魯漢想。但他沒有躺回去，只是單手撐在席爾梅斯頭側，細細地打量著熟睡中的王子。即使他現在理性存在，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席爾梅斯燒傷的右臉。“等他醒來，就再沒機會了吧？”他這樣想著。

布魯漢的動作溫柔的有些過分。這是自然的事，這是他視若至寶的人，而溫柔只不過是最簡單的。溫柔的撫摸，似乎他認為可以通過這樣的舉動消除發生在這皮膚肌骨上的可怕往事。“教我早生十幾年該多好。”這樣的想法不是一天兩天了，但若這麼和席爾梅斯傾吐，又好像顯得他特別幼稚，而席爾梅斯一直希望他成熟些，睿智些，好真正成為助力。這個時候只有席爾梅斯自己才知道他自己的內心是如何翻騰，他不知道他是怎麼變回來的，只記得一陣使人無力的灼熱感。然後他想醒來，卻只是失敗地翻了個身。這讓他心裏慌亂無比，若就此不醒怎麼辦？然後他就在他的右臉上感受到了，溫暖的手掌的觸感。他並不喜歡右臉被別人觸碰的感覺，但幾乎是立即，他就有了理由讓自己接受。

這就是令席爾梅斯感到驚奇的地方，隨著觸碰時間的增加，他似乎真的找回了身體的支配權，從手指開始。他有些心虛地繼續裝睡，然後在布魯漢看不見的地方小心試探活動。在他找回雙臂的觸覺之後，那只手在他臉上做最後的停留，然後離開。他還沒完全恢復，情急之下席爾梅斯出手準確地抓住了布魯漢的手腕，然後睜開了眼。緊張無比的布魯漢繃緊了全身的肌肉，臉頰微紅，片刻之間，席爾梅斯已從他臉上瞧出數種情緒變換，震驚喜悅羞赧慚愧之類等等異常精彩。於是席爾梅斯又仔細地瞧了布魯漢一會兒，然後緩慢地、毋庸置疑地、引導那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

他在心底歎了口氣，也許擁抱的效果會更好一些，但那樣實在有些奇怪，何況即使不擁抱，他們倆看起來也如情人一樣親密。“別動，我說可以你再收手。”他又生硬地補充一句，並沒有對布魯漢解釋為什麼，但布魯漢似乎也不需要什麼理由，只默默地保持著這個單手支撐的姿勢。

所以現在他們不可避免地忍受著沉默的尷尬。

“說些什麼吧。”席爾梅斯對自己說，“趁此機會……”趁離他完全運動自如還有些時候。在經歷了一系列情感變化之後，布魯漢的臉上已經恢復了平靜，但或許他的內心並非如此。此時的年輕人還不知道，因為席爾梅斯暗暗做下的決定，等待自己的是什麼。只聽席爾梅斯突然道：

“布魯漢，我希望你明白，如果你想對我說什麼，不一定要喝醉了才行。”

他凝視著布魯漢。愣了一會兒終於聽懂了的年輕人看上去快哭了，接著露出了大義凜然的表情。席爾梅斯突然就覺得心情有些愉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用平淡的口吻繼續說道——不知怎地，即使這樣，布魯漢也從中聽出一絲幾近於無，但絕非沒有的笑意。

“我總算知道為何你對孔雀姬是那樣的態度，我原以為她長得不合你胃口……現在我明白了。”

英雄王的子孫面對任何難題都不該逃避，更何況他發現直面也挺好。

“你對我怎樣想，我明白了。”

說到這裏他忍不住歎了口氣，然後垂下眼瞼，又重複了一遍，言語之下有布魯漢無法分清的東西。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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