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闊大的腳掌踏在卵石上，發出不太明顯的沈響，聽起來似有還無，連虫鳴也顯得鮮明多倍。從後門步入的秀吉經過陰暗的院子，一直往裡面前進，直到看見前方屋簷下冒出一點燈火。

「就想到秀吉會從後門進來了。」小燭台發出的光線映出一張精緻的臉，從那紫眸反映出的光線看來很耀眼，連那放輕得幾乎只剩氣息的聲音也美得無可挑剔：「請進來吧，正好舍弟今天帶來了美酒。」

「這麼晚來打擾，真是抱歉了。」秀吉跟著半兵衛步進黑暗的走廊，看著這若隱若現的纖細背影，罪惡感再次湧上心頭。

「還在客氣什麼？倒是……寧寧夫人會很擔心吧？」

「應該會。不過……『是半兵衛大人的話一定會幫得上忙』，她是這麼說的。」如實回應的秀吉語氣聽起來沒有特別起伏，像在說著什麼理所當然的事。在沈默半晌後，又突然問道：「這會對你造成困擾嗎？」

半兵衛很清楚會找上自己的秀吉一定有所迷茫，他知道在對方跟前的自己要連僅有的猶豫也要收起。此時二人已來到小廳，輕輕推開門的半兵衛回牟一笑。

「……」秀吉注視著眼前人，他身上這獨特的氣質帶著男性不該有的溫柔和細膩，還有這時代一般的女性所沒有的沈著和冷徹。

「怎麼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了？秀吉……我們坐下來慢慢談吧。」

半兵衛看著身旁的男子坐下，也跟著坐在他左側並為他倒上一杯酒。

昏暗的燈光讓半兵衛臉部和鎖骨的輪廓更形曖昧，盛酒的手勢優雅而細緻，如藝術品一樣的人……年輕而懷著睿智，讓人找不著半點破綻，對於一次又一次動搖和失態的自己，他始終是如此體貼備至。

「半兵衛，這樣的我……真的有資格被你們所支持嗎？」濃密的眉毛下，那低垂的眼眸呆望著那因折射而浮起的杯底，記得剛才和寧寧對話時，目光也是溜向同一地方。因為身邊那人毫不厭惡的表情反而讓他心痛，心痛都沒勇氣直視。

在不到半天前自己仍忘我地展示著自己壓倒性的力量，此刻卻被心痛壓下了氣焰。他對欠缺堅定的自己感到懊惱和焦躁，而這種脆弱到最後卻只能在半兵衛面前表現出來……明明對方是比自己瘦弱幾倍的人。

「秀吉在懷疑自己？懷疑著這被我們相信著的自己？」

銀髮少年的語氣非常平淡，比起質問更像是好奇。

魁梧的男子抬頭苦笑：「對不起……這樣太沒出色了。」

「不，任何人都會有善忘的時候。」聽著愈來愈消沈的聲音，半兵衛選擇將著眼點放在別的地方：「秀吉只是因為最近發生太多事而亂了陣腳，所以忘記最初邀請我出山時的心情了……對我而言，現在的秀吉仍是當初讓我無悔跟隨的人啊。」

「半兵衛……」

「這種改變……一時間很難讓其他人理解吧？真是辛苦你了。」

從初次見面已時已覺得半兵衛的說話總給人一種無需明言而能瞭解的感覺，秀吉有時會很好奇，這個人真的從未試過有一刻迷失嗎？也許現在的他還看不透……

「你也試過因為急切想前進，同時又無法克服喪失感嗎？就像要殺掉原來的自己似地……」

說到一半，秀吉也感到自己的問題有點奇怪，一時間接不下去，而略帶疑惑地抬頭注視對方。半兵衛這張完全看不出表情的臉凝住半晌。

「抱歉，我沒試過。」

現在的他無法向秀吉說出事實，連死亡的時限也不再好奇的他，只是選擇了一條不再虛無的路，他不覺得自己有改變過。如果硬要說改變，大概就是心裡湧起對未來的憧憬，已無法再回到無欲無求的狀態了。

「是嗎……」秀吉仍是看不穿這張沈著的臉，聲音顯得更低沈和失落：「應該由我來說抱歉才對，我實在是太窩囊了。」

「秀吉又向我道歉了……」半兵衛笑著嘆氣：「其實沒必要道歉的，一切都遵從內心而行就可以了。只要是秀吉決定要走的路，我無論如也會協助你……當秀吉感迷惘時，我也會一次又一次的提醒你。」

「就是為了協助我？那你自己又如何？難道你就別無所求了嗎？」

「也有的，我希望到時候……秀吉不要再向我道歉，好好的表現出作為主君的尊嚴。」

「這不算什麼要求吧？半兵衛！」

「呵…會困擾嗎？」半兵衛笑著搖頭，再次注視對方時，雙眼又露出久違的銳利：「那麼換一個想法就好了……因為我無法以一己之力實現那個夢啊！雖然知道方法，但只有我一人的話，一切都只是紙上談兵。」

儘管面前的少年看起來弱不禁風，秀吉對他的實力還是非常清楚。

「為什麼？以半兵衛的實力……」

「請相信我，一定要由秀吉你來做才行。」

「半兵衛……」

「但無論如何請明白，這並不是為了我。」他知道秀吉心裡仍然充滿疑問，只是忍著不追問而已。為了緩和這繃緊的氣氛，半兵衛拿起他的酒杯，露出令人寬心的微笑：「只要是秀吉認為是無悔的決定，我也會奉陪到底的。」

「不管是怎樣的決定？」

「當然。」

「是嗎？」

聞言，秀吉臉上的迷惘漸漸消散，並露出嚴肅的表情，與半兵衛乾了一杯。不管是誰都有自己的堅持，因為一刻的猶豫和懦弱，而將卻步的責任放在支持自己的人身上，實在太可恥了。

現在秀吉心裡盡是對於自己的譴責……然而，現實卻是無畏譴責的禍端才得以肆無忌憚，堅持著正義的人卻只能淪為弱者。所謂的法則也僅為虛構的幻象，一直以來自己都只是單方面相信著狹小的美好，最終只有強者才能主張所謂的「正義」。

抱頭屈膝躲在原地能換來什麼？

當了解到自己原來一點也不強大，又再度回望往昔的日子，心裡只剩下深沈的悔恨。

「秀吉？」如此沈思中的秀吉，連半兵衛也無法完全解讀他的心思。

秀吉本人卻沒發現自己雙瞳中又再次現出那抹肅穆的紅，大概是因為他已將被染紅的前路看成是平常吧？已無法再以幸福的心情注視什麼事物，就算是多美好的東西也……

「半兵衛……你知道嗎？我從小就過著居無定所的生活，直到認識慶次之前，我一直也到處流浪。學會了戰鬥方式，同時也看到這片天下的現狀……我不時會經過被戰事所蹂躪的地方，有很多無助的人們每天活在恐懼之中。」終於敞開心扉訴說起來的秀吉，自己倒起酒來：「那時候我已知道，遠在我們認知的這片天下以外，還有著更廣闊的世界。然而，這國家的人們卻只會困在原地，自相殘殺……已經四分五裂的土地還要變得多破碎，這愚蠢的局面才會有所改變呢？」

「……」半兵衛刻意沈默，這番話的大意和秀吉初之找自己時所說的分別不大，但這次卻帶著像要燒毀回路的覺悟。

「在認識到大家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樂……同時，面對希望改變這個國家的願望，卻顯得愈來愈膽怯。就在我笑著胡鬧時，國土上的裂縫仍在擴長，無數人的痛苦仍在延續……一切都沒有停止過……半兵衛。」

靜聽著秀吉以凝重的表情一口氣說完，在對方呼喚自己名字時，半兵衛也沈默抬頭注視那雙已經散出紅光的眼瞳。

「我得割捨這份令我沈溺至深的幸福……我得離開這地方和這些人們……直到我真的把一切改變過來的一天。」

這一次，絕對是真正的覺悟。

半兵衛看到那瞳中的火紅已將名為「怯懦」的顏色燃燒殆盡……

面對秀吉的決定，半兵衛的表情依舊沈靜冰冷，只輕輕點了頭。

「明白了，秀吉。我會和你一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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