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尊敬的艾伦·耶格尔先生，

抱歉，家族将在接下来几日带您离开，请提前准备好。

您忠实的

阿尔敏·阿诺德]

[尊敬的艾伦·耶格尔先生，

时间已迫近，请尽快着手准备。

您忠实的

阿尔敏·阿诺德]

通过家族邮箱送达的两封简讯。艾伦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决定删除。圣诞夜过后利威尔与他比以往更加贴近对方，但双方都是理性战胜感性——至少没有纵欲过度。他拉开家里所有窗帘，让冬日阳光尽可能地吞噬屋内陈设。利威尔被红磨坊那边找过去整理些东西，只有他一个人在家。

堕落虚空地游荡在这座建筑里，狭长的影子在阳光拉扯下渗入了地毯。斑驳的墙上挂满了画作，大多是几可乱真的仿作，也有做收藏的真迹。艾伦恍惚间失去了目的性，法语的书籍他并无心思去看，亦未到用餐时刻，不打算以烹饪来分散心神。

彷徨地，惊恐着。

他在下意识防备什么，逃离什么。似是既定的固执。

艾伦？

回过神来，已拨通了利威尔的号码，恋人充满魅力与淡然的询问中断了他的恍然。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他转动一个空房间的门把手，房里没有光线，他走到窗前。

电影Atonement，有一段告白很不错。

那段啊。他说着伸手拉开了窗帘。我看过。

血液如同静止的河流，他僵滞。

是的，真的很不错。

毒酒滑过喉间，火烧火燎。他膛目结舌地盯着对面阳台恰好出来的住户，一成不变的装束，跟埃尔文一样的发色。显然，对方也注意到他，熟悉的表情与口型。

那个年轻人说，少爷。

一点星火似的词汇，但，星火足以燎原。

加一份康苏密法式清汤。米克拉开椅子坐下来。

早餐喝法式清汤？让咕哝了一句。

你说你见过格里沙·耶格尔吗，基尔希斯坦？埃尔文用刀叉切割法棍面包，顺便歪歪身子挨了挨米克。你大概很老了。

比佐耶小姐要年轻，让又一次把新增的餐单塞给了其他的侍者。不过那时候我在巴黎大饭店工作——那真是无趣枯燥的时刻。格里沙·耶格尔是住宿的客人，在那一年年底饭店里也出现了跟阿尔敏·阿诺德一样的人。他瞥了眼经理，对方正深锁眉头盯着他。看来我可以准备请辞了。

那一年？——工作不是问题。

二十多年前，那些人来带走格里沙·耶格尔。

今年也一样。

带走他儿子对吧。让肯定地说，不出意外十年后又会出现。

嗯？

因为十四年前格里沙·耶格尔出现在蒙马特。噢，不要质疑我对外表的记忆力！而且那一年我家起火了。让略尴尬。总之就是见到一次。

米克按住了埃尔文的手臂，感受到手部肌肉绷紧。

怎么样？埃尔文轻松地问。

挑战我记忆力？好吧，鉴于那位先生就是抽烟导致我家起火的罪魁祸首——让满满的反感——他接电话，大概意思是他要带走他儿子。

又是愚蠢的剧情。埃尔文淡淡道。

埃尔文。米克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噤声的手势。已经够了，本就不再与我们有关。

上一次你这种着装，是多久以前呢？他斜睨某处的物件，放下管家的姿态，双腿交叠优雅地陷入扶手椅。大概有六七年了吧。又是自言自语，他冷清地笑了笑，又把目光投向镜面。背道而驰，从各自选择开始，不是吗？艾伦。

私底下，他倒是不对艾伦太过流于生疏。

是有六七年了。艾伦想着，翻开领子的一角。藏青色的定制西装，黑色衬衫皮鞋，银线勾边，与精雕细琢的耶格尔家徽的领夹。是所有家庭成员都有的礼服，随年龄增长而更替。或许。但最后的死亡不也是殊途同归吗。他眼尖掠过颈间暧昧的艳痕，顺手拉了拉衣领。都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也对。阿尔敏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成年时，艾伦选择大学与旅行，阿尔敏则将后者换成继承父亲的工作，三笠也是走着与阿尔敏相似意义的路。想要挣扎出泥沼摆脱既定轨道设定的人，或许只是艾伦。

啊。金发年轻人又开口了，这次去的地方比较偏。基本保证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如果你需要以帮你准备，箭也准备多了，至于身份证明……

够了，谢谢。艾伦把家徽别上胸前，伸手揽住比自己矮点儿的年轻人，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这就足够了，阿尔敏。

仍是坚固的朋友，无形之绳所系住，暗合又趋同。

该走了。阿尔敏悲伤地、沉重地一笑，我们还能再一起待几小时。

我写个纸条给利威尔。

嗯。

他用羽毛笔蘸了些蓝墨水，在纸上流畅地写下一串英语，贴在小矮人上。

[抱歉我得走了。Atonement那段告白真得很美。]

淅淅沥沥地下了雨，骑士街上鸟雀连同灰暗的人影一齐消散，温暖的明黄灯光在雨幕里懒懒地晕染。个子矮的年轻人撑开一把黑伞，妥当而恰到好处地遮去了高个子年轻人的身体。

不远处的街口，黑色林肯的车灯亮了起来。

7.

眼镜是一副好面具，轻易掩去佩戴者眼中的繁多情绪，在镜片后浮浮沉沉，还有疯狂的笑容。你永远猜不透它，或者说，是她。血舌轻轻舔舐着利齿——当然这并不使她对自己发情——韩吉扬手，飞镖划过一道漂亮的线，锋尖直直地撞入靶上，尾部的绿松石安静地嘲笑失手的主人。七环，啊呀，还真让人苦恼啊。她随手在小本子上草草写下古怪的符号，轻快地眨了眨眼，扭过头去。那朵馥丽芬芳的花已经被移进了华丽瓷器里了，而主人居然仍不知道。

埃尔文含了颗酒心巧克力，完整剥去的锡纸被揉成一团哀叫着栖身废纸篓，他就这么含着，感受可可脂软化的消逝过程。半晌，白朗姆酒融于唇齿间，他才以温水般的语调放了话，艾伦被阿诺德带走了，而利威尔仍一无所知。

这无可扭转。韩吉扶扶眼镜。耶格尔家很少做什么好决定，据我所知，格里沙·耶格尔被送去的地方，人们猜忌、残杀、讥嘲。血仆的勘察能力值得信任。

你给艾伦的药怎么样？米克问了句。他推开窗，划亮火柴点了支烟，深深浅浅地吐纳烟雾。

可以完全治好他那糟糕透顶的身体，利威尔应该有确保他每天服药。韩吉揭去高脚杯上的布盖，浓郁的腥味窜入精灵的呼吸，催促他体内的血液本能。他无奈地摁灭了烟头，皱了皱眉。艾伦足够独当一面。她抿了一口鲜艳液体，因为笑得神经兮兮而露出的齿微微泛红。

米克按了按额角，疲惫地望向面色不太好的埃尔文。韩吉，快点喝了。还有半小时晚餐，给我们点余地。艾伦暂且不管，初期无事，问题在于利威尔，因为——

他看不到。韩吉说。

他只知道。埃尔文说。

那孩子的笑容与欢愉。韩吉垂下眼帘。

却完全无法接触真实。埃尔文轻叹。

那种绝望的眼神。

身上绝望的味道。

米克与韩吉，低缓的异口同声。

可他们将是错误的。

你后悔吗？阿尔敏问的时候，他在翻阅一本金融杂志，光滑的书页在翻动中兜转轻响。他什么也看不到，也无力感知，厚重的装潢与红酒构成了中世纪晚宴的前奏。几点了。艾伦只是问。

伦敦时间下午八点二十八分。阿尔敏迅速回答，还有四十分钟。

艾伦拉下窗板，浅浅地抿了口冰水，氤氲暗流的翡翠变得狭长。你觉得我是正义的吗？他反问阿尔敏。

……我想是的。

我明明生在非正义的家族，却自顾自地追寻所谓正义。艾伦敛眸，但对于家族而言，我这样又是非正义的。你大概不明白我想说什么吧，阿尔敏。

不。阿尔敏为他添了杯中水。你又想起那些梦了吧。

无奈的笑爬上手握玻璃杯的年轻人的嘴角，的确。在那些梦里，我有时是个恶棍，有时是英雄。常人都认为前者非正义而后者正义，但事实上正义的一方也打着正义的旗号做着过分的事情。

所以呢？你无论作为哪一方，你都是按照自己心中的正义观去做，所以你从不后悔对吗？阿尔敏对着驾驶舱的方向打了个响指。你的意思是现实里你也会像那样不后悔吗？

我好像头脑太简单被看透了啊。

对于我，可能是这样。对于其他人不一定。阿尔敏又打开窗板，飞机低飞，已是夜晚。像是在欢迎你一样啊，壁外之城罗斯。

灯火通明，与层层绽放的烟火。孤立的城镇，却不孤独的世界。

这个地方。艾伦喃喃。

异族研究学里所提到的[壁外]，人类这面庞大墙壁之外的地方。微笑的火光映像在阿尔敏失焦的蓝瞳中闪烁，欢迎来到曾经的罗斯精灵居住地。

那雀跃着的橙红照亮唇际，夜晚的法国终归是有点冷的，寒气顺着烟尾攀上坚毅的下颚，温暖的唇，被刘海阻挡的抑郁的绿瞳，随着烟雾翕合。作为精灵他仍有五十余年生命，如若没有埃尔文，大约这漫长的生命早已无可留恋。五十余年，说长足够长，说短亦短，他看得太久。

身边的手机在蓝光中挣扎了一会儿，颓然消淡。刚刚奈尔的电话给了所有人一个惊喜，带着恐慌的惊喜。本是利威尔一人的事，而今已是众人的。

凯尼·阿克曼，这名字有多久没听到了……Holy-shit.他抚摸耳纹，那些血红色在指腹下被唤醒，与黑夜共舞。一支烟在沉默中逐渐凋零，似乎浑浑噩噩。韩吉，查出艾伦所去地。我要……他把烟丢弃，抱起外套拧着门把。……杀了凯尼，不必利威尔动手。毕竟他是利威尔的叔辈。

米克？埃尔文五味陈杂。

他只是回头温和地微笑，然后关上门离开。

冰冷的手搭上埃尔文的肩，韩吉拍了拍他说，随他去。

他没有任何能力，不可能像利威尔那样。埃尔文眼底密布了悲伤。

埃尔文，你真的在和平中钝化了。还记得你说过战场需无情吗？韩吉按住他的肩，凛然直视狭长睿智的冰蓝色眼睛，试图寻觅最初的影子。你记得所有，所以你该深刻记得精灵之前那几生几世你是怎么完结的。

阴霾，汇聚在埃尔文身上。

韩吉舔去杯中最后一滴血液，那些时间里，你的确没有见过他，但相反他未必。你觉得他没有能力，也未必。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半精灵。

但凯尼·阿克曼这个名字，代替了他四百年的痛苦。

米克不是完整的精灵，凯尼亦非完整的人。

纸张轻轻落地，以低弱之力重重碾过一颗被针刺数次的心脏。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房内还如清早一样，稍微整理的床铺与徘徊的情爱声色，还能分毫不差地回忆起年轻人睡眼惺松地抬起脸，微笑着说等你回来的幸福。意料之外，意料之中。在第一次做的时候他窥得年轻人在顶峰时忽然涌动的绝望，与希望、迷失、情欲、混乱疯狂交缠。他的预感，一向很灵。

月华投射孤凉窗影，好日子，难得的月与星体重合，泛了苍白的清寂。他独留在自己的世界里，茫然之境他甚至未给年轻人留下影像。

无上的神啊……

他毕竟是个有着人类身体与情感的精灵。

就这么等着吗？高等精灵语。

雪豹静静地坐在角落，柔和的星光令它与黑暗无缘。我为你所用，可还记得？利威尔，你也已经迷失在安定与平稳中了吗？

希娜。利威尔微微眯起眼，依然冷静，时间是磨灭许多，但未曾大幅减少他的疏冷清傲与淡定理性。无聊的废话没必要，说核心。

很好。希娜身形的透明度增强。你有办法找到猎人不是吗？不必担心，在你找到之后我自会去守着他，当然别忘了前提是找到。

舔了舔唇角，窗外风雪飘飘。风伯。利威尔说。

[原罗斯精灵居住地，季节变化与人类北半球相同。1896年被人类攻占，不到一百名精灵作为幸存者逃离。1929年，金融危机，异化为人类生活的异族涌入被隔绝在群岛内的罗斯，屠杀人类，最终达成和平条约。至此罗斯成为壁外，95%住民为异族。]

简短的资料，是几分钟就能背下的。她键入多重密码，一重又一重地锁上终端的所有资料，那些属于耶格尔与阿克曼双方家族的共有机密再沉眠。这一次耶格尔家似乎是无意地留下艾伦的档案，可以得知子嗣的前往之地。真是好安排啊，耶格尔先生。长子过早地疏离父母因而更宠爱养子。

95%住民为异族则可确保无身份核实的人类进入即会被发现；仅剩的人类与不多的异族信仰基督会减轻无信仰的神父艾伦的压力；部分住民是耶格尔家的客户，整个环境相对修异族学的艾伦都有益处。

以及……故意留下档案，抓住她的心理来引她过去保护，即便被发觉意图也不影响。既是历练之地，也是庇护所。

寂寞，自嘲，成为她此时此刻的关键词。毫不怀疑，耶格尔家对常年行踪不明的利威尔仍抱有质疑，更倾向于他的能力。

但，她也束手无策。

每条钢柱的间隙为三公分，这是窗；地道，无；门，已锁，外带轮班看护；电脑终端与所有监管这个房间的程序都毫无关系……一个舒适的老龙，她如同无助的被缚夜莺，以呵护的名义囚禁在房内的操控器旁工作。调配利布斯商会，却不得离开一步。

奈尔·德克，阿克曼家的监督者带走了钥匙留下了话语。

三笠，你该退出这个舞台了。

他拷贝艾伦的档案，从此再未出现。

命运的一组轮轴卡位，少女的故事静止；另一组轮轴缓缓加速，它们漆上了赤与黑，摔打泥泞。一场悲。

刚刚好，上一任神父被调去柏林了。阿尔敏带他穿过有诸多巨大女神像的门廊入口。

重建后的中世纪城镇，你可以发现各式各样风格的建筑，也可以记录繁复百态的种族。他们大多是人的样子，偶有一些小特征暴露，少部分懒蛋大摇大摆地显出原体——可能是树枝上一条倒垂的胖毛虫。不需要管理者，各族之间约定俗成潜规则；纯种人不多，半人类翻了一倍。他们倒是很开放婚姻。

资料反馈这里的住民基本没有问题——啊，这是你的房间。教堂的后面三分之一部分是复杂的花园、神职人员的房间与必需生活用品的置物室，让人惊讶的是，这里至少达到了凡尔赛宫一半的奢华。艾伦完全可以将之视作家族对待弱者的施舍，显而易见，阿尔敏也料到了这一情况。教堂属于所有宗教，因此外观上很难说清归属什么。他用指尖划过泛着微黄的大理石，兀地出声解释道，神父与修女是公认的教堂管理者与单一宗教的传道者。准确而言，这是所有种族共同建造的区域。

眼见未必为实。

另外。阿尔敏推开神父房间的门，简单的家具在琉璃窗与浮绘墙雕中单薄得可怜。他们叫这座教堂，[Titan]。

将在这里度过十年，或许庸庸碌碌，或许有惊无险，或许连十年都过不了。艾伦修的神学足以应对一切，无论忏悔祷告，无论礼拜圣洗，但他终归是无信仰之人，伪神父。大学中最无法忘却的也便是与此有关的短短一段对话。

——无信仰为何要学这门课浪费你四年，耶格尔？

——因为它终会有用，我肯定。

不过眼下对这个陌生地方，他有更多其他的想要问阿尔敏。

年轻人在门口望着他，眼里是盛满悲伤的湖，弯腰深深鞠躬。艾伦最终什么也没问，阿尔敏也再没说过什么。

于是就此别过。

罗斯吗……

他眺望孤高而不可一世的月，血液里精灵的部分开始被蚕食。

我未曾料及过我和他的命运，但我选择跟随他。

他娴熟地用舌挑过酒液中的小虫，就着墨西哥龙舌兰咽下，灼烧脾胃。

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啊……

她亲吻旗帜，将岁月含入唇齿。

黑色长发的男人站在他面前，一模一样的容貌，身高，体形，冷漠东方的古典服饰，他本不存在，因主召唤而借主之貌成形。只是名字不同，风伯。

罗斯，Titan。他说，其实等同于利威尔现实中存在实体的[哲学僵尸]。

谢谢。利威尔礼貌地。

但是还有佩特拉。风伯用那张完全相同的脸表达了无奈，她是Titan的修女。

十年。

他从神父房间向外看，头晕目眩。

夜中盛开得红莲满了不远处的半个湖面。

8.

——是的，利威尔，那段告白很美。

——就像送给我们一样，艾伦。

Dearest Cecilia,

The story can resume.The one I had been planning on that evening walk.I can become again the man who once crossed the Surrey Park at dusk,in my best suit,swaggering on the promise of life.The man,who,with the clarity of passion,made love to you in the library.

The story can resume,I will return.

Find you,love you,marry you and live without shame.

——Atonement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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