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事无常，今天还笑脸相迎的人也许明天就会消失，永不再见，这样的事情在乱世之中似乎并不少见，只因为战争中的生命太过轻贱，以至于连自己的生命都忘记去珍惜。但生命终究是可贵的，哪怕这世上只剩下一个人跟你说不要死去，那句话就会立刻成为巨大的动力，让你去珍惜自己的生命……

这是可悲的，可笑的，却又无可奈何地事情，将自己对生命的信念建立在另一个人身上。

即使这样，苏靖康依然确信，自己的生命是建立在将军府的，他和凌统一起读书、成长，行兵打仗，三年来却一直只是一个副官，只因为凌统说，你在我眼前，我才能保你不死。

那一刻他深切的感受到对于凌统来说最大的恐惧，不是马革裹尸殒命沙场，而是熟悉的人一个个死去，剩下他自己独活。

不要死。

凌统甚至对手下的士兵们都这样说着。

尽力即可，不要拼命。

靖康却明白，真正该被凌统如此期望的人，已经都死去了。那玩世不恭的笑脸下面是深刻的悲悯，明知无能为力却又无法放弃。

对于此刻的靖康来说，也是明知无能为力，却又无法放弃，面对仿佛凝固住的气氛，他略带一些侥幸心理的望向陆逊，而陆逊也只是看着，仿佛被冻僵了一般没有一丝表情。就算他想说什么，就算他是未来权倾朝野的人物，这种情况下，也还轮不到他插嘴。靖康在心里苦笑一下，只能默默的站着。

对于这异常的气氛，凌统并没有感受到，他只是死死盯着眼前的人，一言不发。

这让甘宁觉得有点气恼，胜败乃兵家之常事，如此放不下生死的话，还打什么仗当什么将军？可他又不能这样说，在召凌统回城之前，吕蒙就对他耳提面命的说了好多次不要起争执，这要是当着这么多人、当着主公的面打起来了，事后肯定得被吕蒙一顿狠罚。他甘宁在外闯荡也有十几年了，当然天不怕地不怕，区区一个死了爹的小鬼，就算长大了他也不放在眼里，可是，他可不想跟吕蒙对着干，那种一丝不苟、如磐石一般固执的人最难搞。

于是甘宁下意识的瞥了吕蒙一眼，果然，吕蒙冷着一张脸正看着他。

既然这样，只能等对方先出手了。甘宁抓抓头，做出一副如无其事的样子，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凌统见甘宁居然就那么若无其事的走开了，顿时气往上撞，反手就想取下飞云冲过去，结果什么都没摸到，心中一凛，转头看却发现靖康居然不知何时把自己的武器拿走了。

“少爷，忍一时海阔天空，这么多人都看着呢，谁先动手谁倒霉啊。”靖康压低了声音说着，还不忘又补了一句，“陆大人也看着呢。”

可惜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凌统完全没心思回头看看陆逊到底在做什么，但心里也知道靖康的话有道理，只好哼了一声，也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真是虚惊一场，所有人松了一口气，等孙权身侧的官吏宣布围猎开始。

这过程十分冗长，讲的一群武官都烦躁不堪，陆逊开始的时候还能保持肃穆，可过了一会儿就开始不安起来，他很想扭头看看凌统怎么样了，这个人刚才的表情可真吓人，相处的这几个月来，他从没见过凌统展现那么凶狠的表情。那双眼睛，总令自己想到狡黠的狐狸的眼睛，带点自以为是小聪明的眼睛，那一刻却不见了亲切，不见了温和，仿佛穷途末路的孤狼，散发着寒光。

看着那样的眼神，陆逊感觉自己的心底也盈满寒意，他甚至觉得自己完全不认识这个人了。因为这动荡的时代，家族衰败，父母故去，陆逊深刻地明白，自己的心底有着绵绵不绝的怨恨，压抑着的，生不逢时的怨恨，对这个时代的怨恨，曾经他以为，隐藏在凌统心底的，也是这样的感情，只是这样的感情……

可当他看到那眼神之后，他明白他错了。凌统的怨恨不是对这个时代的，那是具体的、明确的怨恨，在理解这一点的瞬间，陆逊甚至感觉地面在晃动，他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感受到这样巨大的打击，也许因为在此之前，他还自以为是的想可以凭一己之力改变凌统和甘宁之间的关系，困扰老师的事情，他可以解决。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令吕蒙老师深深困扰的，是多么巨大的一堵墙。

陆逊最终还是忍不住往凌统的方向偷看，带着一丝侥幸，也许他会发现凌统也在看他，用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那样的话，他就会相信，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是幻觉。

在那小心翼翼的一瞥中，凌统一动不动的伫立，平时便只是半睁的双眼，此时更加的低垂，仿佛想要遮蔽周围所见之物，即将陷入沉睡一般。这让陆逊越发的不安起来，他忍不住侧过头去直视着凌统，并希望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视线，抬起头看自己一眼。

这样不知持续了多久，一阵吆喝声将陆逊惊醒，他回头转向声源，发现居然是甘宁。因为祝词实在太过冗长，因此才刚一结束，早已急不可耐的甘宁便招呼着自己的手下，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其余的武将也被他的斗志所感染，个个摩拳擦掌。

“也就只有吠叫时好听。”同时被惊醒的还有凌统，他带着不屑的表情哼了一声，对着靖康说，但是声音却能让大家都听到。

“喂！你小子逞什么口舌之利！有本事就比比看！本大爷一只手都比你打的猎物多！”甘宁出于本能的迅速反击。三年前刚到这边时的甘宁被尚且年幼的凌统一顿好整，不胜其烦，所以纵使对方已经成长了，也还是对这小子的顽劣心存愤恨。

“比就比，就怕有些人输不起。”凌统此刻恨不得把眼前这人当猎物一箭射死，也不顾靖康的阻拦便将这场比试应承下来。

“好呀！咱们今天就把话说在前面！输的那个，给对方当上马凳！”甘宁过来也三年了，而且之前也参加过一次狩猎，熟悉地形，又带了几个弓法好的手下，自知优势很大，便想通过这次的事情给凌统一个教训，让这小子吃点苦头，这样他下一次讲话前也会先动动脑子。

陆逊在一边看着，如果不是被吕蒙老师示意不要插手，他真的想过去打圆场，比个输赢便好，一个将军去当上马蹬的话以后还怎么在军中立足，无论谁输了都不好。而且目前看来，甘宁至少带了五、六个手下，凌统则只有靖康跟着，虽然靖康这人看起来很机灵，但总不可能顶的过对方那么多人，这么发展下去凌统怎么看都是输。

可正在气头上的凌统完全没有想到这些，他只觉得既然话已经讲出来了，此时怎么能退让。于是当孙权宣布围猎正式开始，大家纷纷带着自己的手下往自认为猎物多的地方去的时候，凌统站在原地长长吐一口气，才开始觉得自己是不是被算计了。

“……”靖康没吭声，但满脸写着‘你就是被算计了’的意思。

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陷入这种窘境，这让本来就很恼火的凌统更加恼火起来，他自暴自弃的牵着马随便往一个没人的方向走了，也不跟靖康讲话。

就这样埋头走了一阵子，听到一直跟着自己的脚步声，凌统有点内疚起来。靖康每天为自己操心受累的，结果还是被自己搞砸了。现在这样乱走根本没有胜算，所以还是跟靖康商量一下怎么办才好吧……

于是凌统站住了，满脸沮丧的回过头，却发现靖康并没有在自己身后。

“……”一直不知如何开口的陆逊也跟着站住，用探寻的目光小心翼翼的看着凌统，“你……你还在生气吗？”

凌统震惊的瞪大眼睛，过了一会儿才说，“是你一直跟在我身后吗？靖康呢？”

“我也不知道，我在远处看见你往人少的地方走了，然后苏先生原地站了一会儿往另一个方向走了。我、我就想……”陆逊仿佛做错事的小孩子一般用细小的声音回答着，然后是短暂的沉默，仿佛下定决心一般，“我很担心你啊，我们不是朋友吗？我知道我帮不上什么忙，我说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但是我很担心你啊！……对、对不起。”还没等凌统回答，陆逊便沮丧的垂下头，果然还是不行的吧？虽然自己真的很担心，但这样说也只会被当成是风凉话而已……

“不，谢谢你……我才该说对不起的。”凌统自嘲的笑了笑，虽然很恼火很伤心，但此时此刻却又被这样的关心着，或者说，正因为很恼火很伤心，所以才会对此时的关心那么感动，在大家都觉得自己是个麻烦避之不及的时候，陆逊却来说很担心自己……

“苏先生一定是去想办法了，那么在他回来之前，赶快弄到很多猎物吧！”陆逊见凌统似乎稍微振作了些，连忙劝他说，但仔细想想，狩猎本来就是个要靠运气的活动，到底要怎样做才能弄到很多猎物呢？

“这个只能靠运气了。”凌统抓抓头，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了猎场一侧的林子里，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封闭的狩猎场，而是一个狩猎区域，一部分是视野很好的平原，另一部分则是地势越来越高最后连接上一座小山，虽然林子里各种小动物会比较多，但因为影响视线而且弓箭很难发挥作用，毕竟不是专业的猎户，因此几乎没人愿意到这边来狩猎。

“进去看看吗？”陆逊耐心的等在一边。

“哎？你也去吗？”凌统这时才想起了什么，有点着急起来，“你不要跟着我走到这边来啊，林子里不好用弓箭的，而且也没办法骑马。你跟着大家到平原那边去，跑的范围大，寻觅到猎物的机会也会多啊！”

“咦？啊，这个……”陆逊这才想起现在是在比赛， “因为看你一个人很沮丧的样子，所以我怕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就一直跟着，把围猎的事情忘记了。”

一起练习了那么久，凌统最清楚陆逊有多想在这次的围猎里拔得头筹，可现在却……

“你不用想那么多啊，是我自己想跟着你的。而且我本来就打算跟你一起狩猎的，虽然说是很想赢，但是我只是第一次参加围猎，也没有带随从，怎么想也没办法赢的嘛。”陆逊见凌统又沮丧起来了，连忙辩解起来。而且这也不能算谎话，确实因为想跟凌统一起狩猎所以才一早就在猎场门口等，至于随从，因为担心着凌统的情况自顾自的跟来，抛下那些人，大概现在跟在吕蒙老师身边吧……

“好吧，那就把马拴在这里，我们进去看看。”凌统见陆逊为了不让自己郁闷，那么拼命地辩解着，就觉得自己该振作才行，就算一样是输，至少应该努力到最后一刻。

“好！”见凌统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陆逊安心的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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