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踉踉跄跄地走向了洗手池，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被突然抽走了力气，整个人跌坐在了地上，他双手轻颤着捂着面部，眼神中满是惊恐。

夜明月夜感觉自己的面具已经维持不下去了。

最熟悉的微笑开始出现裂缝，然后慢慢破裂，裸露出最真实的模样。

令人害怕到发狂。

曲起双膝，手臂紧紧环住自己，夜明月夜将脸埋在手臂之间，发出了骇人的吼声，如同死前最撕心裂肺的叫喊，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哭，直到嗓子都疼得说不出任何话，他的肩膀不住地抖动着，把自己的身体环得更紧了些。

他蜷缩在洗手池之下，低低的悲鸣着，如同被人抛弃的孩子。

花碎彻底消失了，夜明夜阑自那以后也已经很久没踏入夜明家的禁地，连花晨都不再时不时地跑过来粘着夜明月夜。

不过花晨自是不乐意的，但却是真的没有什么办法。

因为夜明月夜近期很少回到这里，他似乎又开始忙碌起夜明家的各种事务，似是要补上那段被强制休假的时间。

但花晨觉得他是在自虐。

那些本不需当家亲力亲为的事情，夜明月夜也一丝不苟地完成，好像不这样做他就会不知所措一般，本就偏瘦的身材更加瘦削，面色也愈发苍白，不只是那些属下，就连茂言茗都被吓得坐不住，拉着希云氏来劝说，最后甚至搬出了七族之首的威仪，再次命令他停下工作，他却充耳不闻，仿若没事人。

看着夜明月夜这样的变化，花晨恨不得一拳打晕他拖回去，好过现在不要命的工作，与此同时，她也真的很想找到夜明夜阑修理一顿。

罪魁祸首，她在心里恨恨道。

夜明月夜坐在七族御殿里夜明家的办公室中，正用笔慢慢勾出纸上的内容，他的眼睛闭着，唇角带着笑容。

耐不住性子的花晨冲进了办公室，整个人挂在夜明月夜的背上，轻轻左右晃动：“月夜……我们回去吧……你都在这坐了很长时间了……”

被抱住的人朝她温柔笑了笑：“等不及了？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若你实在坐不住，不如先回去等我吧。”

“拒绝！你得跟我一起走！”即便不算严肃也算很成熟的花妖竟然撒起了娇，她挑着眉不满地叫。

“……别闹，我正在工作。”夜明月夜扯开花晨搂住他脖子的手，眉间充满了无奈。

花晨正想抱怨，办公室的门被人扭开了。

“不知礼数！不懂进来前要先敲门吗！？”正在气头上的花晨逮到个人就指责起来，就差动手了。

一旁的夜明月夜笑着说她：“花晨，别说别人，你刚刚不是也……”

话音戛然而止。

夜明夜阑手中捧着一沓资料，安静地站在门口。

之前还只是不满的花妖一秒炸毛，她冲到夜明夜阑跟前，用手指着对方，狠狠说道：“我说你，你怎么还来这……！”

“夜阑大人，好久不见。”

温润平和的声音从花晨背后传来，说话之人面对着夜明夜阑，笑意浅浅。

立于门口的人瞬间僵住了。

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地往前挪了一小步，然后又退了回去，眼中意味不明：“你……叫我什么？”

夜明月夜没有回答，他悠悠开了口，笑容可嘉：“手中之物全部交予我便好，以后你不必再来了，我可以处理好所有的事情，这段时间多谢你的协助。”

一旁的花晨看着他，惊讶得合不拢嘴，彻底傻了眼。

而当事人微微一笑：“夜阑大人，请回。”

被点了姓名的人一震，顿了半晌，将资料一把塞入花晨的手中，而后默不作声地快步走了出去。

莫名其妙捧了一沓资料的花晨再次嚷嚷了起来：“喂！你这家伙什么意思啊！？”

夜明月夜坐下，拿起笔，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却无论如何都没有下笔。

往后几日，夜明夜阑总会不定时地将资料书籍拿进办公室，夜明月夜总是礼貌性地问候一句，有时忙碌起来甚至低着头完全没有理会他，反倒是一旁无聊郁闷到极点的花晨对着他不满地叫着。

又是几天，夜明夜阑没有再来了。

他也不再进入夜明月夜的禁地，不再参与任何事情，夜明家也好，花妖也好，他都不再露面。

再后来，等待着夜明月夜工作结束的花晨都不由得感叹道：“好无聊啊，要是夜明夜阑在这里就好了，我可以对着他发泄一下。”

而夜明月夜手一抖，却很快恢复了常态，微笑着没有做声。

希云氏心里还是很稀奇的。

他似乎有点不太相信眼前的景象与刚刚听到的话，不由得笑着问了一句：“月夜当家，你当真不是跟我开玩笑吗？”

夜明月夜坐在他的对面，微笑：“你觉得我像是在说笑么？”

希云氏摆摆手，却又点了点头：“说实话，我觉得茗当家说得没错，您现在需要的只有休息。”

对方没有反驳也没有认同，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莫非希云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我，无论如何都要拒绝我的邀请。”

“不不，我很乐意。”希云氏耸耸肩，笑着回答。

对座之人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其实夜明月夜只是邀了希云氏一起喝酒。

喝酒本身倒没什么问题，问题在于夜明月夜独独叫了希云氏，没有再叫其他任何一人，也不是开了酒宴。

莫非压力太大控制不住身体了？

希云氏甩甩头抛掉了脑内荒唐的想法，再一次笑着确认道：“月夜当家，当真只有我们两人而不是举办了酒宴么？”

“就是如此。”夜明家的当家浅浅笑道，为杯子注满了酒。

希云氏略有些讶异地看着夜明月夜，对方喝酒的速度如此之快，他已经在想究竟要不要及时地阻止对方，以免发生什么事自己难逃其咎。

不过很快，夜明月夜就醉了过去。

希云氏的酒量不算差，但只要没心情喝酒就会变成一杯倒，如果有了喝酒的兴致，他能把五个茂言茗撂倒，就连酒量超群的阁兰有时都不禁佩服他。

所以他这回只是慢慢品着，一杯刚喝完，夜明月夜已经醉倒在他的旁边，空酒瓶滚落在脚底。

其实拉上我只是为了给买醉找借口吧……

希云氏无奈找来了花晨，破例进入了夜明家的禁地，将夜明月夜稳当放在了沙发上，还差点被对方胡乱挥舞的手臂打到脸。

好不容易等对方消停了，希云氏叹了口气：“花晨，接下来就麻烦你了。”

花妖族长回了他一个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听天由命。

谁都没有应付夜明月夜发酒疯的经验。

希云氏没有多留，说了一声“告辞”就离开了，剩下花晨不知所措地跳脚。

渐渐日落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踏入了夜明月夜所在的地方。

夜明夜阑其实并没有打算要来，事实上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来过了，夜明月夜对他处处礼貌反而是疏远他的征兆，所以他没必要去自取其辱，这回之所以重新踏入这里，原因在于他竟然看到花晨急匆匆地跑去找他，说夜明月夜邀请了希云氏，结果现在醉倒了，让他去处理。

“喝醉了你不是更好下手？”夜明夜阑难得堵了花晨一句。

果不其然，花晨立马气得叫道：“我才不要对一个会发酒疯的人下手！”

所以夜明夜阑没有拒绝。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沙发旁边，看见桌子上的东西无一例外都滚落到了地上，而夜明月夜在沙发里睡着，不时地会嘟囔着一些听不清楚的话，手脚无意识地胡乱挥动。

“月夜，”夜明夜阑弯下身子，一把抓住差点打到自己的手，轻推了推夜明月夜，“醒醒。”

夜明月夜唔了一声，半晌才睁开眼睛，不是很清醒地对着夜明夜阑的脸看了很久，突然伸出手紧紧抱住了对方。

“……！”夜明夜阑惊了一下。

抱着他的人把脸埋在他的胸前，额头蹭了蹭他的肩膀，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浸湿着自己胸口的衣服。

“夜阑……”呼唤着他的声音哽咽着，夜明月夜竟是在低泣，“别离开我……”

夜明夜阑顿时一僵。

没有刻意礼貌的尊称，没有仿佛面具般的笑容。

夜明月夜并没有真正清醒着，却因为醉意做出了最真实的反应。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的他抬了头，翡翠般的瞳孔蒙上一层水雾，然后水雾凝结起来，滚落在夜明夜阑的胸口：“夜阑，夜阑……你抱着我……抱着我……”

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猛然炸开，夜明夜阑一把将对方拥进怀中，并不断收紧着手臂，仿佛要揉入骨血。

夜明月夜被紧紧抱住，甚至可以感觉骨头也被抱得生疼，对方的拥抱太强势，强势到他都感觉快要窒息。

他颤抖的手臂也越发用力地环住了夜明夜阑的背脊，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名字：“夜阑……夜阑……”

而后被以吻封缄。

夜明夜阑狠狠吻着他，似乎要把他身体里的空气全消耗尽了才甘心。

“……唔……”夜明月夜下意识地想要推开对方，却被按住了后脑勺不给离开，最后便彻底静了下来，接受着对方对他双唇的蹂躏。

一吻结束，夜明月夜整个人靠在夜明夜阑身上，酒意再次涌了上来，他混沌地眨了眨眼，很快就沉沉地睡去。

夜明月夜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他眨了眨眼，正想坐起来，却突然发现自己正蜷缩着枕在一个人的腿上，并且这双腿还不是花晨的，对方的手搭在自己肩头。

“醒了？茂言茗那里我已请了假，再睡一会儿吧。”

夜明月夜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推开夜明夜阑的手，扶住了因醉酒而阵阵发疼的脑袋，说道：“我还以为昨晚喝醉了走错别人的房间，原来是夜阑大人亲自到了我这里。”

又来了，招牌式的微笑，故作尊敬的称呼，夜明夜阑挑了眉，却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淡淡地问：“昨晚为什么去喝酒？”

“……与你有关系吗？”夜明月夜顿了几秒，随即柔柔笑了起来。

冷面的人也顿了顿，气压低了几分，他开口：“无关系，我只是对酒后胡言乱语的你比较感兴趣。”

这下换成夜明月夜吃了一惊：“我……昨晚怎么了？”

夜明夜阑的表情没什么起伏，眼底却有一丝玩味：“月夜当家昨晚可是发了酒疯，不仅胡言乱语，还把一路上的东西都撞得东歪西扭，吓得花晨急匆匆跑去找我，让我来收拾烂摊子。”

这番话说得夜明月夜顿时面色一白，他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连笑容都开始僵硬：“那，我说了什么……？”

“月夜当家，”夜明夜阑的唇贴近他的耳朵，“不停叫着我的名字，还抱着我哭，让我不要离开。”

“一派胡言。”夜明月夜微恼了，不是太清楚的记忆让他无法判断对方话中的真假，只能靠怒气掩饰自己的慌乱。

“是么？”夜明夜阑淡淡应了一声，“那不打扰月夜当家，我离开了，请务必照顾好自己。”语毕，果真起了身，走了出去。

“夜——”夜明月夜一惊，刚想伸手扯住他，却又慢慢收回了手，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环顾着只有他一人的空间，夜明月夜在沙发上慢慢曲起了膝，有些控制不住的颤抖着。

“混蛋……夜明夜阑……”他咬着牙，声音低得如同悲泣，“我只是……”

把脸埋在双臂之中，他低声说道：“不要……别走，夜阑……”

一双手臂从背后，缓缓拥住了他。

“！？”夜明月夜猛地抬头，却听得一个清冷的声音传来，那人微微叹了口气：“若你刚才诚实一点，我也不必离开。”

“我喜欢你最真实的样子，月夜。”

力道不大的拳头落在夜明夜阑的胸口，夜明月夜转过身子，崩溃似的捶打着他，而后紧紧攥住他的衣襟，却是再说不出一句话。

花晨站在门外挑着眉沉默地看着里面的情景，最终耸耸肩转身离开了。

夜明月夜的专属空间从此多了一个名叫夜明夜阑的人。

“月夜。”叫了几声都没有反应，夜明夜阑干脆将外套一把脱下，稳稳地盖在坐在沙发上睡着了的人，对方手里还拿着一本看到一半的书。

夜明夜阑也在夜明月夜身边坐下，后者似乎在沉睡中感觉到了身边的温度，身子一歪，整个人靠了过来，头倚在他的肩膀上，似乎睡得更沉了。

他也将头靠着夜明月夜，竟意外地觉得很轻松。

僵化了很多年的关系，如此简单就融解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多年来的习惯让他撑不起任何一种笑容，他也干脆不去硬装，眨了眨眼便合了起来。

窗外，有暖风微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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