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涼爽的清晨。

　　靜謐的房裡一個白髮的男孩正躺在床上沉沉地睡著，蓋在身上的棉被隨著呼吸和緩地起起伏伏。潔淨的陽光伴著窗外大樹的枝葉相擦和附近鳥兒的輕聲鳴唱，穿過緊閉的窗子透了進來，照亮了房間裡的絨布地毯和深色漆木家具以及略帶髒汙的粉刷牆，也照在純白的床單棉被和枕頭，還有男孩蒼白的皮膚上。

　　外頭一陣喧嘩嬉鬧吵醒了他。男孩睜開眼，坐起身，在隔著窗戶持續傳來的模糊嘻笑聲中遲疑地眨了眨他那雙淺色的眸子，隨即皺起眉頭。

　　他討厭那些聲音，聽起來好像很開心，留給他的卻盡是些令人不快的回憶。

　　他排斥那樣的情境，就如同那樣的情境拒他於千里之外一般。

　　不過，他還是很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才會一大早就引起不小的騷動。男孩掀開棉被，挪動身體來到床鋪右側接近床頭櫃的地方，右腳踩在地上，左邊那只剩三分之二大腿長度的殘肢就這麼突出床鋪的邊緣懸在半空之中。男孩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雖然是天生的，但以前男孩總是會抱著也許一覺醒來就會有副健全的雙腳這樣虛幻的夢想入眠，在隔天早上落空後又接著告訴自己明天就會實現不可以氣餒。後來他認清了事實，原先的夢想轉變成了一股無可名狀的怨氣。他討厭他自己，他討厭他的斷肢。他認為一定是這個原因，他的父母親才會不要他，他才會來到這棟大房子。也是同一個原因，他才會在他五歲的那年，受不了其他住在這棟大房子裡的小孩們對他的捉弄和取笑，決定躲在房間裡不出門。而這一躲，就是四年。

　　他恨那些嘲笑他的人，他恨拋棄他的父母親，他恨自己生下來就是這樣的畸形。

　　他詛咒這個世界，就如同這個世界詛咒他一般。

　　一把抓起斜靠在床頭櫃的兩支拐杖，男孩的雙手分別穿過杖頂的套環，握緊把手後，將自己從床上撐起。

　　走到窗邊，斜照進來的陽光籠罩在男孩身上，曬得他蒼白的皮膚有些刺痛。淺色的眸子因為畏光幾乎快要睜不開，但男孩還是輕輕地推開窗戶，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他不想讓別人看見他。

　　聲音的來源是斜下方的大房子門口。他從三樓最邊邊的位置遠遠看過去，五六個年齡不一的小孩子正聚在那圍著某個東西笑鬧著，其中隱約聽見了嬰兒的哭聲。

　　這讓男孩緊張了起來。因為他知道，每當有新的成員到來，就會有人會被抓走。

　　被怪物抓走。

　　時間間隔大概是一年一次，而且都是在春天，會有初生的嬰兒被送到這棟四面都圍繞著濃密且不見邊際的森林的大房子，然後在一兩個月內怪物就會在晚上出現，踩著沉重的步伐，閃爍著紅色的大眼睛，隨機抓走住在大房子裡的其中一個小孩，彷彿維持著大房子裡的人數固定似的。

　　大房子裡另外住著幾個負責照顧小孩子們生活起居的大人，但她們一直都是以極為冷淡的方式面對這件事情。有新成員到來就默默收留照顧，有人消失就好像當作那人沒存在過，從未見過有任何其他的反應，不知道是沒當作一回事還是早就習以為常。

　　不只如此，這些大人彷彿處在另一個世界般，平時非必要總是見不著人影，出現時也只是刻意保持著距離冷冷地站在一旁，無論眼前發生了什麼事都不聞不問，幾乎要讓人以為她們是大房子裡髒舊暗沉的擺設的一部份。而真正活生生的就是這群年紀尚幼的孩子，被關在偌大的建築物以及無盡的森林裡，無處可逃。

　　既然無處可逃，那也只能想辦法習慣。這有人出現就有人消失的規律在小孩之間不知不覺變成了某種遊戲規則。大家雖然害怕，卻有更多是樂在其中。

　　可是對男孩而言，這不只是某個不一定會輪到自己的殘酷遊戲，而是他唯一能夠離開的可能性。

　　幾年來男孩總會在新成員到來後的一兩個月內，一方面害怕自己會被抓走，另一方面卻在心裡偷偷祈禱今年輪到的是自己。他寧願被怪物抓走吃掉，也不想繼續待在這棟大房子，而一年又一年的倖存給了他越來越多理由跟機會去憎恨他身邊的一切。

　　男孩把頭縮回窗裡。雖然還是會緊張，今年的他已經不抱持任何希望了。什麼都不會改變，他只會繼續留在這裡，左腿永遠都會是這樣少了一大截。他已經不想再為這些沒意義的事感到失落了。

　　正打算關起窗子時他注意到窗口旁大樹上的鳥巢空了下來。前些時間在房裡還一直聽得見嗷嗷待哺的鳥叫聲，不知什麼時候巢裡的雛鳥都已經長大飛走了。但有顆蛋還沒孵化，就這麼孤零零地被留在那邊。

　　他盯著這畫面直瞧，從起床便糾結的眉間稍稍舒緩開來，原先滿是憎惡的駭人神情添上了一絲溫柔憐憫。

　　你也被拋棄了嗎？男孩在心裡無聲地問著，而這句話竟在他心裡漫起了股意料之外的酸楚。他嘴一抿，決定把那顆蛋拿進來。他想要由他將這個同樣不被祝福的小生命孵出來。

　　於是男孩把枴杖往旁邊一擺，一手緊抓著木質窗框的下緣，傾身向前，另一隻手奮力地向鳥巢那搆去，卻怎麼也搆不著。

　　他不願就這麼輕易放棄，不顧掛在窗外的上半身離地面有足足三層樓的高度，也不管腹部被窗框頂得有多難受，伸直著手左磨右蹭地想要再往前進一些。

　　突然之間男孩失去了重心眼看就要跌出窗外。他慌張地雙手扶住窗框，在動作滑稽的掙扎中好不容易穩住了身體。男孩餘悸猶存地喘了好幾口氣。

　　「嘿──！」

　　一聲呼喚忽然傳來，男孩的視線被牽了過去，看見一個年紀稍長於他的大男孩，站在門口聚集的那群人附近，正對他招著手。

　　他楞了一下，接著馬上縮回房裡。

　　因為力道太過猛烈，男孩跌坐在地，又匆忙向前爬進窗邊的陰影裡背貼著牆躲了起來。他大口喘著氣，懊惱自己怎麼這麼不小心竟讓別人看見了，卻也慶幸看見他的人，是那個大男孩。

　　他認得那個大男孩。

　　說是認得有點奇怪，整棟大房子裡的小孩包含他自己在內加上剛到的那個嬰兒也才十四人，而且男孩好幾次都會趁著用餐時間大家都聚在一樓餐廳時偷偷跑下樓躲在門後觀察餐廳裡其他人的一舉一動。男孩其實認得所有的人，但就只有這個大男孩，對他有與眾不同的意義，使得他的目光，總是離不開大男孩身上。

　　大男孩的活潑開朗令他嚮往不已，笑起來有如和煦的陽光般散發著暖意。每每站在門後看著餐桌上以大男孩為中心的閒聊談笑，都會令他又羨慕又嫉妒；或是在房間裡隔著窗玻璃，看見大男孩跟其他小孩在大房子前的草地上玩耍，都會讓他好希望自己有雙能跑能跳的腳，可以和大男孩一起追逐嬉戲。

　　尤其重要的是，在他決定躲起來之前，大男孩從來沒有取笑過他。

　　過了這麼久了，他還是記得一群人圍著他又笑又鬧的畫面，心裡的屈辱感更是從未退色地鮮明。而這幾年那些曾經取笑過他的人陸陸續續被怪物帶走了，他認為一定是因為他們都是壞人，就只有大男孩，是大房子裡唯一的好人。

　　雖然另一個年紀大他許多的紅髮少女也從沒取笑過他，但少女高傲的態度、睥睨的眼神讓人難以親近，看向他時視線更是冷得像是透著寒意的薄刃直直刺進他的心窩。當初決定躲在房裡不出門，某部分也是因為男孩實在無法承受那毫無掩飾朝他投射而來，不明所以的敵意。

　　男孩手壓在胸口上，努力地想讓急促的呼吸平復下來，突然聽見敞開的窗戶外傳來枝葉磨擦的沙沙聲，不一會兒又停了下來。他好奇地回過頭，同時伸手摸索剛才在慌亂之中被他撞倒的枴杖將自己從牆邊撐起，稍稍將頭探至窗口。

　　「嘿。」

　　一個爽朗的笑容映入他的眼中。

　　那個他所憧憬的、只能遠遠地看著的大男孩，就在他面前，蹲坐在大樹主幹岔出大約兩手臂粗的分支上，一手伏在腳前，一手攀在附近細小的枝條，對著他笑。

　　他看傻了眼。

　　「我怎麼好像沒看過你。」大男孩的頭一偏。「你一直都待在這裡面嗎？」

　　當下他的腦袋一片空白，一時之間竟不曉得該說什麼好，而且剛試著要開口話就梗在喉頭，支支吾吾了老半天。好在大男孩看見了他手裡的拐杖，露齒一笑。

　　「喔～，是你啊。」大男孩恍然說道。「我還以為你之前也被怪物帶走了。」又接著問：「你剛在做什麼啊？」

　　他仍然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窘得他越發慌張，最後只好往他跟大男孩之間的鳥巢一指。

　　「原來是這個啊。」

　　大男孩看了一眼，邊說邊朝鳥巢的方向移動，動作雖然熟練輕巧，周遭的枝葉仍是幅度不小地晃來晃去。他看了心裡一急，也不知道是害怕鳥巢會被震落，還是擔心大男孩會一不留神踩空掉下去，鬆開手中的柺杖身子往窗外一傾，向前伸出的手卻被大男孩突然握住。

　　「來。」

　　大男孩把他的掌心翻向上，拾起鳥巢裡的蛋，放在他手裡。

　　他傻傻地盯著握在手裡的蛋，慢慢收回胸前，抬起頭。這時，一陣清風拂來，吹得窗子兩旁的白紗窗簾徐徐飄動，樹上的枝葉輕輕靜靜地來來回回，細篩著陽光如星點閃爍。在這幻夢般的構圖正中央，大男孩雖背著光，臉上暖洋洋的笑卻顯得格外清晰。霎時間他白皙的臉蛋刷起一片紅暈，燙得連他自己都發現了。他趕緊低下頭。

　　後來怎麼了他不太記得了。

　　印象中大男孩問了個問題後就被大房子門口的小孩們叫走了，可是他怎麼也想不起來大男孩問了什麼，自己又是怎麼回答的。因為他的腦袋一直亂哄哄的，心臟撲通撲通地猛跳好像快要撐破他的胸膛。過了好久，他才從混亂中恢復過來，也才意識到自己還呆呆地站在窗前，皮膚都給曬疼了。

　　男孩盯著手裡的蛋，眨了好幾次眼。他還是不敢相信剛剛那是真的，但手中沉甸甸的感覺一點也假不了。男孩看著看著，露出了個笨拙，卻仍帶著微溫的笑容。

　　將蛋收進胸前的口袋裡，男孩關上窗戶，撿起拐杖回到床邊。

　　坐上床鋪後他把枴杖斜靠在床頭櫃，拿出蛋端詳思索了一會，又回過頭看了看床上凌亂的棉被，接著便躺了進去，把自己整個人包在裡面。

　　男孩側躺在床，輕捧著蛋在胸前，緩緩閉上雙眼。那一刻在他手裡的已經不只是顆蛋了，更像是個約定，一個他跟大男孩之間的約定。男孩縮起四肢蜷起身，潔白的床單棉被彷彿化為了他的殼，而躺在裡頭的他則是另一隻還未孵化的雛鳥，期待著破殼的那天來到。

　　連續幾天，男孩除了飯送進房裡時會下床到小桌上用餐外，幾乎都待在床上孵著那顆蛋，醒著時就眼巴巴地捧著盼望早日孵出來，睡覺前還會小小心心地擺在枕頭邊用件衣服墊在下面。雖然始終不見有什麼動靜，男孩仍是毫不灰心。他沒像之前那樣會偷偷跑到樓下餐廳外偷看，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現在根本無暇分神注意別的事情，直到今天午餐過後聽見外頭逐漸吵鬧起來，男孩才發現今天晚上是歡迎新成員以及慶祝大家生日的宴會，同時猛然憶起大男孩那天就是問他會不會出席。

　　男孩站在門邊沉吟了一會，又焦躁地走來走去。他依稀記得當初是下意識地點了個頭，但現在一想到要踏入人群中他心裡就抗拒的不得了。而且他很怕，怕大家看見他少了一條腿會跟之前那些人一樣取笑捉弄他。他有點想當作沒這回事直接爽約，可是對象偏偏是那個大男孩，他一點也不想失約啊！那不然就假裝沒注意到是今天好了，反正他一開始是真的沒注意到，但之後恐怕就沒機會再見到大男孩了不是嗎……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男孩還在納悶餐具都收走了怎麼還會有人來敲門，就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嘿！是我！」

　　大男孩的聲音隔著厚實的木門板傳了進來，雖然模糊，卻也足夠令他楞在那邊瞪圓了眼。

　　「大家都在等你，記得要來喔！」

　　沒等他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大男孩就跑了開來。他又愣了一會，才搖搖頭，在心裡暗笑自己的多慮。

　　有大男孩在，他還需要擔心什麼呢？就像是那顆蛋有他，他有大男孩，帶領他走出這個房間，陪伴他度過任何事情。因為大男孩是特別的。就算其他人對他不好也沒關係，只要大男孩站在他這邊，只要大男孩對他笑就好了。想到這裡，男孩的胸口漾起一陣暖意。

　　於是在夜幕低垂時，他緩慢且慎重地將房門打開，彷彿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般。而在他的腳踩在門外地毯上的那一刻，男孩感覺自己重獲了新生。

　　餐廳裡十分熱鬧，歡愉的氣氛伴著火光和笑聲從門板與地面的縫隙流洩而出，瀰漫在昏暗的走廊裡，連在末端樓梯口旁的男孩都能感受到些微的熱度。

　　男孩停在那裡休息。平時已經上上下下多少次了的樓梯今天不知怎麼的走起來特別辛苦，害得他手臂小腿都酸得要命還不停發抖。但他沒停太久，深吸了幾口氣後再次邁開了步伐。

　　來到餐廳門口，男孩低頭看著下方的光影閃動，又猶豫了起來。他真的要進去嗎？他真的可以進去嗎？要是進去了，卻跟之前一樣被大家投以異樣的眼光該怎麼辦？他想起大男孩告訴他大家都在等他，那肯定是已經跟大家說好了沒錯吧。

　　男孩鬆開拐杖，將他黑色的短褲重新拉扯整齊，順手把滿掌的汗擦掉，又順了順身上的長袖白襯衫。好不容易，他握住了門把，一咬牙，猛地把門推開。

　　瞬間增強的亮度他花了點時間才適應過來，但實際上餐廳裡也只有幾盞蠟燭跟油燈照明，令人暈眩的黃光無法將黑暗完全趕跑，反而在碗盤和桌椅間引來了更多邊界模糊的陰影，髒汙的牆壁也顯得更為暗沉，就像滿桌食物散發的香氣蓋不住餐廳裡揮之不去的酸敗味，還與之揉合成某種難以言喻的噁心味道。

　　小孩們三兩成群交談嘻笑，不見任何大人在場。男孩走進餐廳，左看右看，在房間的另一端找到了大男孩，剛要過去，卻發現那個他最討厭的紅髮少女也在那裡，正冷冷地望著他。

　　他有種不好的預感。

　　突然有人輕扯他襯衫的下襬。男孩低下頭。兩張長得一模一樣的稚嫩臉蛋不知何時已經湊到了他的跟前。他不由得向後退了一步。

　　「……你是誰？」「是誰？」

　　身高大約在他腰間的雙胞胎一男一女，眨著兩雙圓圓的大眼睛，一前一後開口問道。

　　「你怎麼少了一隻腳？」「少了一隻腳？」

　　「你的皮膚跟頭髮為什麼都這麼白？」「都這麼白？」

　　說到這句雙胞胎同時皺起眉頭，互看一眼後嘟起嘴唇面露嫌惡地回過頭。

　　「你好奇怪喔。」「好奇怪喔。」

　　男孩驚慌失措，站在原地不知道怎麼辦好。他抬頭看向房間的另一端想要求援，看到的卻是那個紅髮少女擋在大男孩前面，而大男孩縮起了脖子躲在後面刻意不去看他。

　　霎時之間他好像明白了什麼，但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雙胞胎再次湊向前去。男孩驚恐地盯著這兩張天真無邪的臉龐露出了相同的表情，好像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似地，滿心期待地同時對他問道：「你……是怪物嗎？」

　　聞言男孩心裡一陣錯愕。彷彿苦思著這句話的意義般他出了神，茫然間好像聽見了雙胞胎不停地問著「你是怪物嗎？」「是怪物嗎？」「是怪物嗎？」但他都沒有反應，只是腳步隨著他們問話同時的步步逼近而不自覺地往後退。直到他的背頂上了牆，男孩才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無路可退了。

　　雙胞胎的其中一人往前一站，盯著他的眼睛興奮地又問了一次：「你是怪物嗎？」

　　男孩下意識地躲開了那眼神，卻因此察覺整個餐廳除了大男孩外所有人都在看他。恐懼跟屈辱感瞬間湧上了他的心頭。他無法忍受那些視線，低著頭一句話也沒說就從雙胞胎中間擠了過去，逃出了餐廳。

　　他越走越急，心裡越想越氣。拐杖大力地敲在走廊的絨布地毯上，發出的每一個聲響都令他更為暴躁。他被騙了，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是要捉弄他。他氣那些人竟聯合起來騙他，更氣自己竟然這麼輕易就被騙。

　　衝回房間男孩大力把門摔上，轉身用拐杖掃落他眼前所有可以掃落的東西。忽然一個不穩他跌坐在地上，右手揮舞著的枴杖也脫手飛了出去。他想用剩下的枴杖把自己撐起來卻一直失敗，索性往旁邊一扔，起腳踢向小桌旁的椅子，踢了好幾次。在椅子總算被他踢翻的同時，斗大的眼淚從他的臉頰滑下。

　　男孩伏在地上泣不成聲，淚滴不停落在地毯上留下點點痕跡。過了好久，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而抬起頭，爬到床邊，看著那顆蛋。

　　他看著那顆蛋，想起那天大男孩親手交給他的畫面。都是假的，什麼都是假的。那溫柔的態度、那陽光般的笑容，全部都是假的。男孩用袖子隨意抹了抹他的臉，把蛋拿到面前。他不該抱持著希望的，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沒有期待就不會感到悲傷。他早該知道了不是嗎？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強烈的悲哀與氣憤一起在他胸中炸開。男孩緊捏著手中的蛋，高高舉起。

　　沒有被生下來，就不用遇到這些事情了！

　　沒有被生下來，就不會被拋棄了！

　　沒有被生下來的話……

　　如果沒有被生下來就好了！

　　男孩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蛋往地上一砸。

　　直到情緒稍微和緩下來，男孩才正眼朝那被他砸破的蛋看去。

　　在他眼前，四散的蛋殼碎片中央，有隻已經發育成型了的雛鳥，羽毛都長得差不多了，卻就這麼死在裡頭。屍臭充斥在整個房間裡。

　　男孩看著這景象，忽然明白原來他真的跟這隻鳥一樣，從來不曾有過展翅高飛的機會。

　　因為他早就已經死了。

　　　　　　　　　　　　　　　　　　　　　　　　　　　　　　　死胎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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