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尖銳的鳴響充塞著耳道，但他不確定自己的耳朵是否還在，眼前漆黑一片，令他懷疑是否連雙眼也掉出來了。喉嚨吐不出聲音，大概連聲帶都沒有了……自己的臉到底長怎樣？頭髮和眼睛是什麼顏色的？在夢中全都想不起來。愈是追憶，肢離破碎的感覺就愈是深刻。

多麼討厭的夢。

在這個病院中每晚都造著這種夢，這令基爾開始厭惡睡眠，然而打在身上的鎮靜劑卻將他強行扯進夢境。每次醒來都發現自己渾身冷汗，皺頭拉扯的感覺仍殘留著……大概，除惡夢以外，世上已沒有東西能令他恐懼。他不肯定這是不是恐懼，只知道靈魂在惡夢之後，一次比一次變得鬆散，有種不知何日會把持不住的感覺。

一陣寒意令基爾曲起雙腳，現在的他穿著像連身裙似的病人服，一條米白色的圓領及膝裙，在病院中看起來很普通，但男人穿起來很不舒服。而且裙子底下什麼也沒穿，不時感到陣陣涼意令基爾每次也起疙瘩。你覺得這一定是變態院長刻意安排的……

「真是討厭的鬼地方，看本大爺逃出去後就一把火燒掉！」口裡暗罵不休的基爾見手腳沒被鎖著，就悄悄下床。透過比頭部大一點的窗子往外看，只見到一條後巷，雖然射不進陽光仍看得出是白天。反而是這個病房，完全沒有時日流逝的痕跡，放眼僅留一片蒼白，倒是牢房的色彩還比較多。在這種虛無的風景中，哪怕是一點點的顏色也會顯得鮮明，也許終有天，惡夢會完全侵佔意識，變成現實……到時候，他就會變成真正的瘋子。

這種結果確實令基爾的冷靜有所動搖，他轉身踱了幾步，又很納悶為何伊萬沒有把他綁在床上。此時，他聽見門外傳來一個人的腳步聲，並推著手推車。來不及回到床上的基爾立即閃到角落，裝成瑟縮的樣子抱膝坐著。然後他聽見那個人開鎖，推門進來，後面似乎沒有其他人，也不是那個院長。

「醒了嗎？有哪裡不舒服嗎？」

「到處都不舒服……」基爾抬頭，確認面前只有一名男護士。

「等一下醫生就會過來……你要一一告訴他啊。」護士伸手欲扶起這個病人。卻發現手扶著的人突然目露兇光……

睡袋、不鏽鋼杯、小型暖管……野外露宿用的裝備是院長辦公室中的必須品。伊萬他的工作並不是很多，但他就是經常性的在這裡留宿，卻不願睡到床上去。到現在為止他的睡眠方式也跟戰時沒兩樣，只是打開睡袋的地方變了室內。當關上所有燈，同時又聽著接收不佳的收音機，一閉上眼就會覺得自己回到從前……沙沙──沙沙───干擾的噪音漸漸掩蓋人語聲，這時他知道夢要來了。火紅的天空下，有很多東西掉下來，那些應該是炸彈……沒錯，應該是炸彈才對。然而，在夢中卻聽成一段段人體殘肢，大至一整條腿，小至一根指頭。墮地之時並無震耳欲聾的巨響，只有重重包圍著的粉碎骨折聲，這無疑比爆炸更加觸目驚心。

突然有什麼東西從天而降擲到身上，伊萬被這股衝力推跌。回過神來時，他發現身旁的地上有一條男人的手臂，不知為何他很想拾起它，然而他做不到……為何，身體好像法隨心所欲？手臂動不了……不，手臂……不見了……在震驚之際，他又無故倒下。他的身體失去了知覺，只感到頭部在焦污的地上滾著，鼻頭和唇上都沾上又濕又臭的污跡。當他再次張開眼，剛好就看見一個打破了的玻璃櫃，玻璃反映出的自己，只有頭顱，活像被主人丟棄的髒皮球……

「呼…！呼……」來自肺部的兩聲急喘將伊萬扯回來，眼前仍是漆黑一片。強烈的心跳和背上的冷汗令他知道自己的身體還在，秒針跳動的聲音在溫和地告知他，夢境已告一段落。

驚魂未定的他感到門外似乎有某人在走動，沒有皮鞋的聲音，看來是赤著腳的。黑暗令感覺更加敏銳，伊萬甚至可以想像到那個人在走廊中閃縮的動作。然後那個人好像被什麼驚動到，慌忙扭開一把門鎖就閃進去……同時，他也看見外面的燈光有一秒射進室內，當門再次關上時，房間內即時多了一個人的氣息。

過了幾秒，外面傳來數人急促的腳聲，而伊萬亦感到閃進來的人在屏住氣息。這情況讓他覺得很有趣，他無聲的笑著，慢慢鑽出睡袋，同時那人也察覺到室內有人而倒吸一口氣。

站起來的伊萬走前幾步，開了書桌的座台燈。雖然照不亮整個空間，但仍可以清楚看到門邊那人的臉。他看著那個穿著病人服的銀髮青年，露出高興的表情：「果然是你……基爾。」

「嘖！」沒想到自己竟然踩中最糟的陷阱，基爾恨得咬牙切齒。

「這麼快又開始逃跑嗎？你真是活躍喔！」

「在這種鬼地方多睡一晚也會渾身起疙瘩！」

「你說得沒錯，不過這只是初期反應，再過一陣子你就會麻木了。」伊萬瞇起眼，看著基爾身下仍在微晃的裙擺：「我們能讓你舒服地沈醉在夢中……到時候你就會明白一切反抗都是累人的了。回不了過去，又踏不進未來，像你們這種人還有什麼地方可去呢？」

「造夢？嘿……」基爾露出嫌惡的表情，然後又冷笑一聲：「噁心。」

此刻，基爾對夢的嫌惡令伊萬感到莫名的親切，他說得對……造夢真噁心。

沈默的空氣在二人之間轉了數圈，門外那陣腳步聲又再次靠近。他聽見那些人似乎在蹭磨著，說要不要鼓門報告院長。然後伊萬似乎想到什麼好事，突然揚起嘴角，靠著桌邊而站。仔細打量著基爾緊張的神情，然後作出一個無理的要求：「吶，基爾把裙子掀起來吧。」

「……什麼？」銀髮青年帶著恨意瞪一瞪那雙不屈的紅眸。

「要掀到腰部以上啊！」

基爾將聲線盡可能放到最輕：「開什麼玩笑！」

聽著門外的部下仍在商量，伊萬就愈是興奮，在又急又怒的基爾面前，他可是信心十足：「要不然……我現在就叫他們進來吧？然後再把你關進高度設防的房間……你會被鎖在床上，在電撃和藥物之下你將會每天無間斷地造著噁心的夢。嗚哇，好可怕！」

院長是認真的……同時又樂在其中，這張嘴臉令基爾氣得快要抓狂。然而，現時的情況對他非常不利……他只能咬著牙，抖動著的雙手憤恨地握緊裙腳：「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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