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老舊的風車在緩慢轉動，發出的聲音就如垂死之人的囈語，讓人渾身發寒。乾裂的泥地留下了逃亡士兵的足印，淺淡而凌亂。半兵衛輕如無物的腳步重疊在交錯的足跡上，但因為四周靜得可怕，腳下毫不明顯的足音還是清楚傳進耳內，還能辨得出步伐之中的動搖。

這就是無法驅散的焦慮。

直覺告訴他慶次並沒有放棄，隨風撲來的殺氣正在揪緊他的神經。

胸口傳來的窒息感真的只是來自抱恙的身體嗎?

「呼……」

和上杉軍一起向著同一方向奔跑的慶次，在即將橫渡吊橋前，驀地在橋的未端停步。士兵就從兩旁擦身而過，而他，則帶著悵然的表情慢慢往回頭路轉身……

「喂，老兄……雖然不知你是何方神聖，但看來你傷得不輕，還是快逃吧！」

士兵看出慶次並沒有惡意，好心的勸他離開，然而慶次卻只是淡然的一笑。

「饒了我吧，別誘我再錯下去了。我放棄安穩的生活，並不是為了再次逃跑的……」

「你……真是讓人搞不明白啊……」

落陽之下，高地的四周彌漫著一層如大氣嘆息般的霞霧，慶次佇立在原地看著半兵衛迎面走近的身影，此刻他的步伐看來已毫無疑慮，而背後也再可以拖延的空間……

他再一次意識到命運是無可逃避的。既然已經有覺悟了，那又為什麼……

現在卻有一種彷如永別在即的不捨？

「看來慶次你已經準備好了…我們就來一個了斷吧！」

了斷嗎？半兵衛……真是太好了。多虧你更乎無情的決斷，多虧那殘酷鋒利的鞭策，簡直狠得連讓人思考的餘地也沒有，一下子就將苦惱都斬斷……再沒什麼可留戀了。

「半兵衛……你和秀吉的野心就在這裡一段落吧！！」

猛力的一鞭被朱槍的刀鋒擋格下來，磨擦出一聲尖銳刺耳的巨響。如雷貫耳…令本在逃跑的上杉軍都震驚得停下腳步。在半兵衛使出大範圍的攻撃時，慶次的長槍也揮出了金黃色的劍氣，與暴雨般的攻勢相抗衡。

「喂！上杉軍的傢伙們…還不快點走？會被殺的！」

「我們不會逃跑！我們要一起作戰！」

半兵衛聞言，揚起了眉，暫收起鞭。

慶次一臉愕然：「你們……要與我一起作戰？」

剛剛叫慶次逃跑的士兵舉起劍吼道：「我們身為武士，怎麼能一直膽怯逃跑？」

「……好！我們一起把豐臣軍都撃退吧！」

慶次高舉長槍，周圍的上杉兵開始吶喊起來。

面對此情況，半兵衛反而露出不明所以的微笑。對，這就是慶次的魅力……只要和他在一起，內心便不會感寒冷。然而，世上最殘酷的冰點是不會因為這一點溫暖而溶化。

「真令人感動……不過，這樣的覺悟還遠遠不夠！」

狹窄的吊橋上瞬間閃出刺目的刀光，刀鋒互撃的聲音把遠天的鴉嗚都掩蓋過去。加上跟隨著半兵衛來到的緩軍，形勢更添混亂……但士兵的亂鬥似乎沒有影響到在戰陣中心的二人。

「所謂覺悟就是隨便奪去別人的生命嗎？那些被某個人愛著的人們……」

慶次狠狠劈下一刀，半兵衛將劍擋在頭上，二人陷入了角力的狀態。

「無聊！被感情左右的人……只會自取滅亡！」一直在部下面前表現冷靜的半兵衛，也忍不住吼叫著揮開慶次的槍，然後一鞭一鞭的用力抽下去：「丟棄感情也是覺悟的一種！」

該怎去形容現在的激動？

慶次發自內心的說話總是不加修飾，毫不隱晦的直接，然後輕易地打進內心，在發現到時已成為揮而不去的震撼。

「錯了！全錯了！！」慶次一邊擋著一邊退後：「為什麼那些人會無懼流血和死亡，即使知道要死無全屍都仍要奮戰下去？那為了所愛的人，因為這樣才擁有勇氣和力量！」

「但那些可悲的人最後還不是橫屍荒野？」

「半兵衛……事實上你比他們更糟！你的眼神已冷得已不再像一個人了……」慶次乘著一瞬間的空隙，將槍頭往前刺去：「現在你只是一件武器，殺人的武器！」

紫色的雙眸依然冰冷沈靜，但在如此大破綻的攻擊下仍被正面被刺中，也就代表他內心正已嚴重動搖。左手上臂迅即滲出了一片血紅，但他仍活著也就證明慶次還沒有狠下心。

以半兵衛完全未有閃避的情況下，被貫穿的應該是胸口才對……

鏘──！

尖銳的撃打響再次響起，這次是慶次呆望著朱槍被半兵衛狠狠格開。刀片化成鞭狀，深陷在肌肉裡的刀片亦因此割破了皮肉彈離，連同那抹焉紅的血彩一起拖出體外，溫熱的血濺到慶次的臉龐上，再慢慢沿著臉部輪廓滑下……

那種感覺有如被黃泉伸來的手撫摸，足以讓他顫抖得連槍都要拿不穩。事實上，此刻的半兵衛已忘卻身上的痛，精神上好像有某種感受強烈得超越疼痛──

但願此身不再為人，無須掙扎也不畏死亡，化身成器就能豁出一切為秀吉而戰……無謂忠誠背叛，僅戰鬥至磨損殆盡，然後也不需要流淚的……只是靜靜消失，並沒有死亡。

沒有死亡……　

「慶次君…對於死亡，我和秀吉絕不會見識得比你少。面對著堆積如山的屍體，一雙雙空洞黯淡的眸子，你想到的就只有哭泣嗎？」

半兵衛看似未被傷勢所礙，大幅度揮動著關節劍，失神的慶次被迅速的連撃轟倒在地。

「嗚！！」

從地上坐起來的慶次抬頭，那鋒利的鞭卻未如想像般割破喉嚨。

應該說，遍體的鱗傷…竟然沒有一處是正中要害……

「是你的話大概會哭著去哀悼，而我和秀吉則會踏著他們前進下去！」

「所以說…你們錯了！」

咻──　

慶次彈起來，槍頭直揮向半兵衛的頸側，鋒利的一端抵在白晢的脖子上。再一次，瞬間立下的決心又崩潰了，兩個人…一次一次錯過殺死對方的機會……

「見證悲劇，細味悲劇，超越戰爭中一切慘痛的結局…然後創造真正的和平，以及理想的世界。這樣有何不對？」半兵衛一抽鞭，再次把慶次打飛到幾米外：「身為秀吉的朋友的你都沒法理解嗎？他寧願站在地獄的邊緣也要找尋沒有戰亂的世界！並不像你……就只會擺出一副仁慈樣在哭哭啼啼，說著天真可笑的漂亮話！」

儘管半兵衛是如此的憤怒，他每一下不得要領的攻撃彷彿在哀求慶次快點從面前消失……看來他比慶次更早發覺到，他們彼此還沒法殺掉對方，繼續相對也都只能互相傷害。終於，慶次掩飾不了受傷的表情，一副氣餒的樣子爬起來，明顯已失去戰意……

「即使如此，我還是不能認同…半兵衛，果然你也是有問題的……」

「你…你要逃嗎？我們不行啦…！」被佔上風的上杉兵見慶次欲離開，開始陣腳大亂。

「這不是逃跑…是決別！」

決別…這兩字深深的打進半兵衛心裡。

「什麼？可…可是……」

「走吧！不要浪費生命！！」

慶次頭也不回，和上杉軍一起撤退。

士氣高漲的豐臣軍欲追上去，但半兵衛卻在這個時候蹲倒在地上……

「半兵衛大人！？」

「…沒事，我…沒事……」尖銳的劍刺進了吊橋的木板，支撐起瘦弱的身子。

當部下們都在擔心半兵衛的傷勢時，他們的軍師只遙望著西沈的夕陽，一臉平淡的命令道：「不可以讓秀吉被影響到，剛才那個人的事，一句也不准提及。」

折磨著身體的氣促感彷彿在倒數……

時間太少了，趕得及實現那個夢，大概也不足夠讓失去的幸福回頭。

小说相关章节：[戰B] 黃樑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