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巴纳比从来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可让他感觉恼怒的却是那之后那个大叔却对那个吻的事不闻不问，就像是忘记了一样。明明应该松了一口气对吧，不用手忙脚乱地胡乱扯着憋足的借口，也不用在面对质问的时候无地自容地装出强硬的态度。

可就是很不甘，莫名其妙地不高兴。

至少应该过来问点什么才对吧，或者说点什么。

可什么都没有。

还是一如既往地，他知趣地不主动过来搭话，除非有什么非要传达到的东西，然而那时也像是害怕惹他不高兴似的说得飞快。

就连巴纳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走到了这一步。明明不应该是这样，明明不能这样。如果只是嫉妒，如果只是讨厌反感嫌恶——巴纳比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想想这些词都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只是过去了多久呢？两个月吗？

做了奇怪的梦，看着那个大叔的脖子就会有奇怪的联想，直至后来甚至连他的手腕都不敢看。上次为他包扎脚伤的时候，嗅到他身上带着甜味的香气，握着他的脚踝几乎就想要咬下去。

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关上灯就会想起上次在浴室里看到的结实的后背。

想走过去。

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巴纳比闭上眼睛想象着那个大叔的后颈后背与手腕，他想着他的下巴与突出的喉结，想抓住他的脚踝——房间外面就是客厅，大叔他不能随便进来房间，所以会一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隔音效果不太好的公寓里，大叔的脚步声听得一清二楚，巴纳比射在自己手里时，他弓紧身体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感觉自己真是糟糕透了。

对一个大叔有了这种想法已经是很糟糕的事了，然而问题并不在这里。

巴纳比最害怕的，是虎徹手指上的戒指。

他最害怕的，也是他最嫉妒的。

所以他一定不能让那个大叔知道，一定不能。他嫉妒虎徹是因为他能有很小却很完整的幸福，他拼命地为了守护他的幸福活着，然而看在巴纳比眼里，那些都是与他无关的。

别人的幸福。

他得不到的。别人的幸福，别人的幸福，别人的幸福。

“再做点什么让我讨厌你的事吧……”每当巴纳比想着虎徹的时候，他都会希望那个大叔能再蠢一点，再自私再吝啬一点——每一次，巴纳比都会诅咒自己。

每一次。

很多次。

巴纳比害怕得简直想把虎徹从这套公寓里赶出去。

当然，活得似乎无忧无虑的大叔并不知道跟他只有一墙之隔的这个年轻人的烦恼。他每天依旧很快乐地上班下班修理出故障的机械，有时候心情太好还会跑去种植区偷偷摘几朵花带回去公寓插在没有水的瓶子里——总之，在每天都很烦恼痛苦畏畏缩缩着不敢过去搭话的巴纳比眼里，这个大叔快活得简直就跟个大白痴一样。

令人怨恨。

在巴纳比来到迦南工作的第四个月末，他和虎徹终于迎来了新工作期间的第一次带薪休假。

虽然只有四天，但虎徹依旧如从前一样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家看望自己的女儿。他整理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抬头看了看巴纳比的房间，想了想还是起身走过去敲了敲房间的门。

年轻人似乎不太愿意开门，虎徹就在门外说道：“巴尼，我要回去地下城，呃……你要不要一起过来玩几天？我觉得那边比这里要……嗯……要可爱一点。”

如果是在持续供电的白天，地下城确实比这里要可爱太多。

房间里的年轻人没有答话。

似乎又被拒绝了。

虎徹挠了挠头，有点无奈地转身拿起自己的行李袋，低头看了看手表，现在先过去城境局办理离城登记，然后过去梯口——其实从地上城回去地下城只需要十分钟，可是办理登记却要等上一个多小时——那晚饭之前应该也能到家。

计算好了时间，虎徹拎着他的行李袋再次走到巴纳比的房门口，他敲了敲门，冲着里面说道：“厨房里还有食材，你一个人的话应该是够了。不过明天你就得过去超市再买点食材回来了……”

话还没说完，门开了。巴纳比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微妙。

“呃……那、那我走了……”虎徹举手冲巴纳比比了个再见的手势，刚要走，就听见巴纳比说：“可以……跟你一起去地下城吗？”

“诶？要过去吗？”虎徹有点吃惊地反问道。

巴纳比别扭着、顿了一会儿这才点头说道：“我想去。”

“那你快收拾收拾，城境局那边登记好浪费时间的。”虎徹说着轻轻推了推巴纳比的肩膀，“要是太晚的话就赶不上晚饭啦。”

巴纳比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需要收拾的，他随便叠了两件换洗的衣服——想了想，塞了不少现钞在包里，便走出了房间。

两个人在城境局里果然花了不少时间，年轻的巴纳比一直不满于他们的效率，虎徹倒是一脸已经习惯了的表情安慰他说反正也不赶时间，就算错过了晚饭，到时候再重新做就好了。

从地上城到地下城的电梯——准确地说是纵式磁悬浮列车速度很快，基本上刚上去坐好还没来得及说点什么就该下车了。第一次乘坐这种交通工具的巴纳比显得有些好奇，两边窗外都是纵直排列的灯串，当他看到一大片由各种美丽灯泡连缀起来的网时，虎徹便起身对他说道：“到啦。”

走出列车，巴纳比感觉自己就像是走进到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抬头就能看见一张巨大的光网。

全都是不超过三层楼的低矮木质结构房屋，沿着并不宽敞却干净的街道顺次排开。有些房屋向外延伸的阳台上还放着躺椅，有的老人家就靠在躺椅上举着放大镜念着当天的报纸。街道两旁都是人造的绿地，虽然草和花都假得一眼就能被看穿，却意外显得很有生气很可爱。绿地最外层没有栅栏，而是一串串发出乳白色柔和光线的灯泡。

虽然是在地下，但这里的空气似乎比地上城还要好。巴纳比深呼吸了几下，空气里没有刺鼻的气味，很舒服。

“唔……好像快赶不上了，我们乘车回去好了。”

地下城几条主要的街道上会有几辆十座的蒸汽小巴士运营，因为车速不算快，到了站巴士也并不停下，司机只是摇摇铃稍微减速方便乘客上下。

是个时间走得很慢的地方。

跟讲究精准有序的蜉蝣飞艇里不同，跟喧闹又显得肮脏阴沉的地上城也不一样，这里明明连阳光都照不到，却有种很舒缓鲜活的感觉。

虎徹瞥见身边的巴纳比似乎挺喜欢这里，便颇有些煞风景地开口说道：“虽然这里确实比上面，”他说着往地上城的方向指了指，“比上面要悠闲多了，不过要是久住的话你大概也不太习惯。”

“因为日照的原因吗？其实我并不……”

“不是那个问题，”虎徹摆了摆手，“我告诉过你的吧，这里所有的食物都是由上面提供的吧，但迦南的食物最优先是提供给你以前的那个蜉蝣飞艇，然后是地上城，最后才是这里。这里常年吃的都是压缩饼干和罐头，有几个月大概能吃到新鲜蔬菜和鲜肉，剩下的大部分时间里能吃上腌渍的肉，但是蔬菜就不太好办了，吃得最多的可能还是马铃薯吧。换句话说，如果有一天食物短缺，最先被饿死的就是这里的人。”

巴纳比闻言不由得背脊一悚，他扭头看向自己左右的人，大家似乎都听见了虎徹的这席话，但却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这是事实。这里的每个人都清楚的事实。

“可是食物短缺这种事……”巴纳比有点无法想象，“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吗？”

虎徹笑了起来，他几乎就想伸手去揉巴纳比那头看上去柔软蓬松的头发，可害怕惹这个青年生气，他还是忍住了。

“我小时候……唔什么时候呢，大概十来岁的时候，上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忽然就出现了食物短缺，几乎什么都吃不到……连罐头都没有。存起来的压缩饼干吃完之后就每天都是煮马铃薯煮马铃薯煮马铃薯，后来连马铃薯都没了，”虎徹说着挠了挠下巴，“唔……那会儿学校也停课了，饿的时候就缩在被子里睡觉什么的……后来听老妈说有一次我睡在床上直接就饿晕过去了……那阵子究竟是怎么撑过来的，现在想起来觉得还挺可怕的。”

从来不会因为食物发愁的巴纳比第一次听到这些。从前父母告诉他说不要浪费食物，此后很多年里他一直都只是把那句话当成了教养的一部分，“浪费食物是没有教养的表现”，他以为仅仅就是这样。

“所以后来就很怕饿肚子啦，在地上城的时候就拼命吃东西。”虎徹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前方，告诉巴纳比说要下车了，便拎着行李袋站了起来。当司机摇着铃荡减缓车速时，他就拉着巴纳比跳下了蒸汽巴士。

“可是我们的希望全都在这里啊。”虎徹领着巴纳比走到自家门口，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巴纳比正想着大叔他是什么意思，就见他抬手敲门叫着“小枫”，不一会儿门开了，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站在那里一脸不高兴地埋怨道“怎么这么晚”。

虎徹放下行李袋俯身一把抱起了女孩，高兴地用胡子蹭了蹭她的脸蛋，结果又是被她的拳头给一阵好打。

“都说过不要用胡子蹭我啦爸爸你快放我下来！”小枫捶着爸爸的肩膀哇哇大叫，父女俩闹了好一会儿她这才注意到门口居然还站着一个人——一个很高很帅看上去很有气质的大哥哥！

小枫立刻从爸爸的怀里钻了出来，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爸爸的衣角，凑过去问道：“爸爸，他是谁？”

“哦！这是爸爸的新同事，叫巴尼。”

“是巴纳比！”巴纳比不满地纠正道，走过去弯腰伸出手对小枫说道，“你好，我是大……呃……我是镝木先生的同事，我叫巴纳比·布鲁克斯二世。很高兴认识你。”

“你好，我是镝木枫……笨蛋爸爸没有给你添麻烦吧！”小女孩扭捏地也伸出手，有点着急地看了看自己的爸爸。

“喂！我才没有给别人添麻烦！”虎徹不满地嚷嚷着。

“怎么都站在门口？”虎徹的大哥村正听见门口好热闹，皱着眉头出来一看，发现居然有客人，“居然把客人晾在门口，也太没有礼貌了。快进来！”

被村正这么一训，虎徹和小枫顿时都老实了下来，就连巴纳比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拎着行李袋灰溜溜地进了屋。

晚餐是按照四个人的份做的，安寿没想到居然还有客人，便又把虎徹训斥了一顿。虎徹把自己的那份让给了巴纳比，自己摸去厨房摸了一包没开封的压缩饼干出来，倒了点热水就把饼干扔水里泡着。

“都说过不要那么吃了，怎么不长记性？”有客人在，村正也不好意思太大声教训自己的弟弟，只是走过去想抢他手里泡着饼干的水杯。

“好啦好啦，泡都泡啦，大不了以后不这么吃了。”虎徹护着自己的杯子从饭厅跑到客厅里，晃了晃杯子等着饼干泡开。

腌渍的肉有点咸，并且难咬，巴纳比吃不太习惯，但他也不好意思说出来。罐头也是，有防腐剂的味道，口感也不是很新鲜。只有青菜算是可口，可真不巧那个他原本就不太喜欢吃。

别别扭扭地吃完晚餐，虎徹看了看手表，距离宵禁还有一段时间，便领着巴纳比在附近走了一圈。

“老妈知道家里有客人了，说不定明天早上会变点牛奶和鸡蛋出来。”虎徹哈哈地开着玩笑，一旁的巴纳比表情却有点奇怪，他凑过去问道，“怎么了？”

“不……”巴纳比摇了摇头，犹疑了一会儿，还是支吾地问道，“大叔你……妻子呢？”

“诶？”虎徹没想到巴纳比居然会问这个，倒是惊讶地反问道，“我没有跟你说过吗？”

“说……什么？”

“友惠……唔，就是我妻子，在五年前因为生病……”虎徹低着头，伸出手挠了挠眉毛，“哦，也不早了，九点会全城断电施行宵禁，不早点回去的话会被警察抓起来的。”虎徹无奈地说着，抓着巴纳比的手腕就拉着他往回走去。

他似乎总是忘记了巴纳比说的“不要随便碰我”。

他就是个没什么记性的人。

巴纳比这次却没有挥开他的手，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追赶着他急促的步伐。

好像，误会了什么。

既然也失去了重要的家人，为什么还能——

还能像个笨蛋一样地活得这么高兴？还能活得像是比任何人都要幸福一百倍一样？

回到家里虎徹催促着巴纳比先洗了澡，接着自己也高高兴兴地跑进浴室洗了起来——在地下城里最方便的就是不限制民用水。结果到了断电的时候虎徹这才想起来今晚巴纳比没地方睡，他举着手电让巴纳比睡他房间，自己可以去跟大哥挤一挤。

“你睡地板吧，我的床太小。”村正说着拎着手电筒就要上楼，全然不顾身后的弟弟的大声抗议。

巴纳比进去虎徹的房间一看，发现他居然是双人床，想了想，他出去对虎徹说道：“不嫌弃的话，可以一起挤一挤……”

“那怎么行，你可是客人。”虎徹笑眯眯地说道，“没事啦，大哥他就是嘴巴毒了点。”

“可是两个人睡一张单人床不会太挤吗？”

“唔……说起来似乎也是……”虎徹为难地皱起了眉头，“巴尼，你晚上睡觉不踢被子吧？”

听到虎徹的话，巴纳比立刻就脸红地反驳道：“我、我才不会踢被子！”

“那就跟你挤挤好了，其实大哥睡觉打鼾……”虎徹说着说着，一把揽过巴纳比的肩膀拖着他走进了自己房间。

其实平心而论，打鼾和咳嗽声，究竟哪个更糟糕一点，巴纳比也分辨不清楚。他只是有点后悔当时为什么要提议跟虎徹挤一张床。当然，他后悔并不是因为虎徹烦人的咳嗽声，而是，而是“要跟虎徹睡在一张床上”这件事。

巴纳比睡觉很老实，可虎徹却意外地不怎么老实。他不仅喜欢翻身，还喜欢弓着身体睡，每次他翻过身将脑袋顶着巴纳比的胸口时，巴纳比就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房间里很黑，因为连月光都没有，所以什么都看不见。巴纳比在一片漆黑里悄悄伸出手，摸索着，手指触碰到了虎徹的肩膀。他先是轻轻地握住他的肩膀，继而又屏息揽住他的肩膀，在鼓起勇气正要吻到他的头发时，却因为这个可恶大叔的翻身，一切都失败了。

巴纳比凑近虎徹，只能凭着直觉去辨别虎徹的位置，他伸手轻轻抱住虎徹的腰，偎近他，惴惴不安地终于吻到了他的脖子。

“分我一点……可以让自己敢幸福起来的勇气吧……”

这是个禁句。

他还没有权利去期待这些。

会被诅咒的吧。

巴纳比闭上眼睛，又在刚刚吻过的地方，落下了更加短暂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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