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苏贞花应该是在养病，所以没有出现。唐海趁着军营里比较空旷，一个人到处逛逛，基本摸清了这里能去的每一个角落。他试图找到昨天格纳库的路，但昨天还没有的宪兵，今天跟钉子一样钉在了路口。一旦唐海稍稍靠近那个方向，他们的眼神就死死盯住着他。他试图以执行任务为借口蒙混过关，但没有特别的通行证，谁都过不去，他只好作罢。不过比起格纳库里的秘密，唐海的思绪还是不由得飘到了苏贞花那里。他当然知道她还在养病，但他原以为今天会再见到苏贞花，哪怕只是例行来训他两句也好。但直到晌午，也不见她的踪影——就像昨天那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那场混乱不堪的施救，从一开始就只是他一个人的错觉。 他试图翻开书打发时间，却总觉得眼前浮着昨晚苏贞花蜷在担架上的样子。她今天没来，他也不知道是因为伤还没好，还是因为......不想见他。唐海不是不知道，短短两天，自己就用了最愚蠢的方式，先是戳穿了她的伪装，然后又揭开了她的伤疤，最后，还否定了她引以为傲的造物和专业水平。对于苏贞花这样，一个技术出身的、骄傲的朝鲜人民军少尉而言，他无异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带来混乱和灾难的瘟疫。想到这里，唐海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又过了一天，正值朝鲜一年一度的太阳节。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灰白的雾气笼在操场上，像一层尚未散去的幕布。远处传来低沉的广播声，女声拖着冗长的尾音，反复颂扬着节日的到来。唐海吃过早饭，靠在床上翻着书。字句浮在纸面上，像雾气里摇晃的浮萍，眼睛扫过去，却始终沉不进脑子。整个宿舍楼出奇地静，连走廊里常见的脚步声也消失了。窗外，操场上偶尔传来几声稀稀落落的口号，听起来更像空旷里回荡的回声。他瞥了一眼桌上的时钟——八点整。唐海叹了口气，轻轻合上书本，心里冒出一句："不知道苏贞花还好不好？"他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哪怕只是出于关心，或许也该去探探病？"他的手指刚碰到布料，却忽然停住了。他突然想起，前天苏贞花昏迷时，就是躺在这件外套上。上面似乎还残留着那天江水的气味，他甚至不确定，那一块潮湿，是不是依然浸润着她当时的体温。"但是......如果她根本不想见我，我这副样子也太犯蠢了。"他其实明白——她是体制里的人，而他只是个短暂被容许靠近的外人。他们不是一路人，也不可能走到一起——无论以何种名义。再退一步讲，唐海自己是一个被严密监控、随时可以被处理掉的不稳定因素。而苏贞花呢？她是在这个严酷的体制里，挣扎求生，好不容易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军人。两人之间，隔着的是一个无法逾越的世界。他不由得想起那天在夕阳西下的海滩上，赵以宁和他诀别时的背影。唐海苦笑了一下，有些自嘲般地自言自语道："真是的，我到底在搞什么......"

正当他低头轻轻摩挲着那件外套、犹豫不决时，房门被敲响了。他开门，看到苏贞花站在门口，虽然脸色算不上是特别好，但看得出，恢复得还不错。她今天没有穿平时的军服，而是特意换上了一件橘红色套头衫和蓝黑色的麻布裤，看起来青春又爽朗了不少。她的脸上带着得意又不怀好意的笑容——不同于第一次见面时那种公事公办的克制微笑，这次，她像是专门来捉弄他的。唐海感到自己心中仿佛有某个地方一下子就软了，一时间又好笑又心疼："你来干什么？你现在应该躺在病床上！"苏贞花扬了扬下巴，"我从医院溜出来了。你是我的监管对象，我怎么能不来？"说完，她又像是补上一句借口似的，声音放轻了一点："我昨天在病床上怎么躺都不踏实，生怕你趁我不在偷偷干点坏事——还是亲自盯着你比较放心。"唐海一脸服气地笑了，语气里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宠溺："好好好，我的小长官。那你就躺在床上监督我，我哪儿都不去，行不行？"

他回头正准备去铺床，身后却传来一句轻轻的声音，语气里带着点促狭，又有一丝兴奋："要不要，和姐姐一起去城里看看太阳节的庆典？"唐海一愣，转过头："什么？！你认真的？"苏贞花挺起胸膛，双手抱在胸前，语气混合着长官的威严和戏谑的调侃："当然！唐海同志，让你亲眼看一看，我们朝鲜人民在主体思想的光辉之下，那发自内心的幸福与对领袖的热爱，这本身就是对你进行思想再教育的重要任务之一。请你配合！"唐海心中顿时冒出无数个必须拒绝这个邀约的理由。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小心翼翼地问道："听说你们街上到处都是警察，我们外国人根本不能自由走动吧。要是被抓了你可得出面。""哼，"苏贞花也有些苦恼，环顾了一下房间，突然她看到了桌上的那枚徽章，眼睛一亮，像发现了秘密通行证似的，"徽章！你居然拥有我们的领袖徽章！"她拿起来打量了一下，然后回头冲唐海笑得像个得意的小女孩："那就没问题了！戴着这个，你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平壤市民，走到哪儿都不会有人拦你！"唐海狐疑地看着她："真的假的？不会走着走着就进局子吧？""你放心。"她把徽章一板一眼地别在他胸口，语气突然认真了一点，"能拿到这个徽章的外国人，不是普通人。这是只有朝鲜公民才有的，也是把我们和你们区分开来的重要标志。现在，你有了这个，说明你可是被我们接纳的自己人了！知道你是外国人的话，不仅不会送你进局子，说不定还有人向你敬礼呢！"唐海低头看了一眼胸口，徽章冰凉地贴在衬衫上。

"啊对了！还有这个！"苏贞花眼疾手快地从衣架上取下那只旧军帽，帽檐有些旧，但徽章还亮着。"拿着，需要的时候戴上。"她说得很自然。唐海一脸惊慌，回头看了看桌上的监视器，确保二人不在可被监控的范围内后，低声说道："你疯啦？我要是被当成冒充军人——""别说话。你今天是科学院外籍顾问，配合检查就好。万一有人盘问，我来应付。"她伸出手，给他整了整他的衬衫领子，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穿得像体制的人，才不会被体制管。"唐海还在发愣，苏贞花已经站在门口，朝他挥挥手："走吧，唐同志！今天你由我带路。"看唐海还在原地犹犹豫豫的，她假装生气地说："一个大男人，怎么还扭扭捏捏的？明明是你前两天自己说想去看看太阳节的！再不走，我可就自己去了！"唐海心里一暖，他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她居然就记住了。他没再说话，只是微微吸了口气，然后拿起了外套，跟上了苏贞花雀跃的脚步。他意识到，似乎他和苏贞花之间，正在产生一些莫名的相互信任，一种正悄悄地超出了任务允许的范畴的信任，而唐海，并不想辜负这种信任。

而此时，苏贞花养病的军区医院里，走廊静得只剩下消毒水的气味和头顶荧光灯管，那永不疲倦的低沉嗡鸣。护士在进行例行查房时，猛地发现，那张本应躺着重要病患的床铺，已经空了。她心头一紧，几乎是小跑着冲向值班台，抓起对讲器，声音因慌张而微微发颤："报告！住院楼三单元07号床的病人苏贞花......失踪了！"对讲器里，是一阵长达数秒的、充满了静电干扰的沉默，仿佛信号要穿透无数道厚重的、位于地下的墙壁。然后，一个男人的声音终于传了回来。那声音，很低沉，很清晰，很平静，甚至带了一丝丝玩味的笑意："不用管。"很简短，语气里不带有任何疑问。正当护士怔怔地举着那冰冷的听筒，站在原地发愣时，"咔"的一声，信号被切断。走廊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是这一次，那份寂静似乎比之前更重了。

两人走出军营的时候，门口的士兵正准备阻拦。但当他们看到唐海左胸上那枚熠熠生辉的领袖徽章时，突然正色道，"长官好！"然后给唐海敬了个礼。唐海一边像模像样地回礼，一边冲苏贞花眨眨眼，苏贞花也悄悄地对着他吐了吐舌头。在距离军营不远处，苏贞花甚至特地指着一处隐蔽的角落，冲着唐海神秘地说，"在那里有一辆摩托，不知道是哪个军官停在这里的，钥匙一直插在车上没拔。我和这个军营里的士兵们，没事就会偷偷骑着玩儿！"唐海看着她娇小的身材，不禁在心里浮现出她努力够着摩托车脚踏的样子，不由得脱口而出："摩托车一般都很高诶，你也能骑？腿够得着吗？"苏贞花立刻嘟起嘴，有些不满地反驳："你小看姐姐！我连MB都能开，小小的摩托车算什么？唐同志，对长官不敬，你知道在这里是犯了大忌吗？"然后她自己也咧开嘴一笑，"不过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去搭地铁吧！"唐海有些埋怨地抗议："你老是姐姐姐姐的，怎么看都比我还小吧！你几岁呀？"苏贞花则是回过头，莞尔一笑，"我听说，问女士的年纪是不礼貌的。"然后又加了一句，"呆子！"唐海挠挠头，也嘿嘿一笑。

他们从革新线的三兴站上车。地铁上，唐海是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真正的朝鲜老百姓。或许是因为过节的缘故，乘客们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但神情间却难掩疲惫与木然。这种压抑与车站中仿若宫殿的装饰、壁画上洋溢的笑容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坐了一站后，苏贞花带他熟练地从革新线转上千里马线，列车一路向南。车厢里的氛围依然紧张，当唐海的视线偶尔和乘客们相触，他们也会立刻轻轻避开，像是不愿意惹上任何麻烦。但在到达荣光站时，突然车厢里进来了很多面带微笑、穿着得体的乘客。他们衣服干净无尘，远不像是在三兴站上看到的乘客。他们每个人都拿着当天的《劳动报》，或阅读，或相互讨论，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唐海正觉得奇怪，苏贞花悄悄地告诉他："荣光站嘛......外国人被允许坐车的两站之一。"她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这帮人啊，全是安排上来的，演员。"

他们从荣光站下了车，大街上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流。与地铁里的压抑气息不同，街头的本地人衣着鲜艳，谈笑声此起彼伏，和游客们自然地混在一起，热闹得几乎与任何一座普通的大城市无异。沿街的喇叭里正播放着节日歌声，混着兰花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浮动。只是经过了地铁车厢里的洗礼，唐海已分不清这些笑容，究竟是真心的喜悦，还是另一种刻意给外人看的表演。他也注意到，这里的街道远不及国内那般车流涌动，但仍有车辆时而驶过，其中甚至能见到几辆老款的奔驰、宝马，甚至法拉利这样的豪车。他们走着走着，苏贞花却突然慢下了脚步，和唐海刻意拉开了一小段距离。唐海不解地问，"你干嘛？"苏贞花眼睛在四周扫来扫去，小声说："你没觉得大家都在看我们吗？""......所以呢？这有啥奇怪的吗？""当然奇怪！我一直听说外国人很容易在我们国家引起别人关注，我不喜欢被关注，所以我得离你远点！"唐海有些无奈地耸耸肩："你觉得大家看我们，是因为我是外国人？"苏贞花也觉得有些不解，"不然呢？不过我也不理解，你和普通的平壤男人看着没啥区别，也没多帅啊？"唐海忍不住笑着说："我的好姐姐，你真的觉得你这样金发褐眼的美女，在平壤街头很常见是吧？"苏贞花一愣，下意识左右看了看。确实，好几个路人正偷偷打量着她。她立刻有点尴尬地吐了吐舌头，小声说："哎呀......人家也是第一次单独离开军营这么到处跑嘛！"

不一会儿，苏贞花指着眼前一幢高楼说道，"我们去里面坐坐吧！"唐海定睛一看，正是著名的高丽饭店。这时，苏贞花忽然凑过来，趁周围没人注意，迅速帮唐海解下胸前的徽章，而她自己的徽章也早就取了下来。她压低声音，眉眼透着一丝狡黠："本地人不能进这里。现在我们看起来，就像一对外国人啦！"他们往饭店门口走去。果然，不仅没有人拦住他们，甚至还有一个保安模样的男子用英语对他们说，"请你们回饭店！外国人没有陪同是不能随便出去走动的。"他们径直坐电梯到达41楼的咖啡厅，而苏贞花显然很紧张，不敢坐下。唐海有些嘲笑她似的说："你怎么比我还紧张？"苏贞花又羞又恼，嘟囔着，"我也是第一次来嘛！我常常路过这里，从没想过自己能走进去。"唐海试图拉着她坐下，苏贞花没有拒绝。唐海熟练地点了一杯自己最爱的耶加雪菲黑咖啡，给苏贞花则要了一杯卡布基诺，同时点了一些吃的当午饭。她皱着眉端起杯子，小心地抿了一口。下一秒，"噗"地一声喷了出来，直接洒了唐海一脸。她连忙抽了张纸，嘴里一边嫌弃地嘟囔："呸，怎么像汽油一样，难喝死了！"唐海则绅士地用餐巾纸擦了擦脸，笑道，"这玩意喝了精神可好了！我本科的时候全靠这个提神！"苏贞花恍然大悟似的说道，"明白了！你们也是军训完很累，所以喝这个，为了学习不犯困？"唐海有些错愕，"啊，我们上大学就是上大学，不用军训。"苏贞花轻声说，"我一直以为，大学和军校是一个意思。"唐海便和她讲起了他的大学生活，提到了他的朋友们，林砚，季思澜，也提到了赵以宁。在唐海聊起赵以宁的时候，苏贞花低下了头，棕色的眸子轻轻一转，突然问道："你说的这个赵老师，她漂亮吗？"

唐海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措手不及，他的心里突然有些堵得慌。正当他不知如何接话时，突然，旁边的一个小朋友兴奋地指向了窗外："哇，那是什么？"两人同时转向窗外，看到外面的天空像被节日涂抹过的画布，漂浮着一串串颜色鲜艳的气球。唐海意识到，这应该是为了庆祝节日，从广场的庆典上放飞的气球。苏贞花"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整个人几乎贴在窗边，兴奋得像一个孩子。她伸手指着外面的天空，眼里闪着光："你看，全是气球！"窗外飘满了各种颜色的气球，在阳光下闪动着亮光，从街头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建筑上空。风掠过，把几只气球吹得高高低低，仿佛在城市的屋顶间追逐。她忍不住轻笑出声，声音被窗玻璃反射回来，带着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唐海看着她的背影，那份兴奋在他看来既稚气又罕见。外头的喇叭仍在播放节日的乐声，，让平时这个国家上空肃穆的空气都显得轻了几分。他不由得想起了前两天，两人刚刚在高空中和来自南方的气球缠斗过，并且差点命丧当场。这使得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几乎不像真实的物件，而是某种刻意被营造的轻盈，为这片城市披上一层短暂而热闹的幻象。过了一会儿，窗外的气球渐渐飘远，二人的视线也回到了桌上。这时，唐海注意到，苏贞花杯中的咖啡几乎纹丝未动，便带着几分笑意、又似乎有点挑衅地说道："怎么样，长官姐姐，你敢喝完这杯咖啡吗？"苏贞花显然有些被激到了，眼神一挑，像是在赌气，又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似的拿起杯子，眼睛一闭，咕嘟咕嘟地把整杯咖啡一口气喝了下去。她放下杯子，唐海注意到隔壁桌有几个人在看，连忙小声提醒："低调点，你刚刚太高调了。"她怔了一下，像被突然按下了什么遥控器，坐得笔直，一言不发。正好吃得也差不多了，唐海一边付了钱，一边悄悄地拉着她出了咖啡馆说，"好姐姐，咖啡是要一点点喝的！"苏贞花不屑地撇撇嘴，"你们外国人可真麻烦。不过，这个味道似乎也没那么讨厌哦。"

两人出饭店时，又悄悄地别回了自己的徽章，趁着门口的保安不注意溜了出来。一旁的一个导游倒是注意到了这一幕，刚想上前阻拦，唐海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徽章。对方便误以为他们也是本地人，便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快些离开。唐海轻轻摩挲着胸口的徽章，半开玩笑地低声道："这玩意......还真是通行证。"，而苏贞花则是十分自豪地笑道，"那当然。在朝鲜，只要我们认定你是自己人，那就是真心的，不会背叛你。不像外面的世界这么复杂。"两人沿着大同江缓缓前行，道路两旁飘扬着朝鲜的国旗，节日的喜庆气息弥漫开来，到处都是举家出游的人群。他们就这样边走边聊，仿佛无论说些什么，都能轻易融进那一片鼎沸的人声中。"Звёздочка。"苏贞花突然蹦出一个俄语单词，"我妈妈小时候就是这么叫我的。""Звёздочка？我记得是小星星的意思，很亲昵的称呼。你的妈妈一定很爱你吧，所以你再忙，也要经常回去看看妈妈呀！"唐海说着，心里庆幸他在Guolindo上俄语学得还算认真。没曾想，苏贞花眼神暗了下去："你知道，我们这样的，在这里连笑都要小心。人家看你一眼，就知道你不是'纯的'。我记得我5岁的一天晚上，我妈妈突然被抓去做劳动改造，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然后她抬起头，很认真地对唐海说，"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可以叫我Звезда吗？"唐海愣了一下，仿佛看见了那个在黑夜里独自抱紧自己的小女孩。他感到有些心酸，忙不迭地点头，"好的，Звезда。请你也不要叫我同志，叫我唐海吧！"他轻轻地握起苏贞花的右手，用食指在她的手上，一笔一划写下了自己的中文名。苏贞花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几乎想收回，但最后还是让他写完了。那几个字她看不懂，却能感受到他写得很慢，很轻，像是生怕弄疼了她，又像是在她掌心刻下一点什么。她的心跳忽然变得紊乱起来。明明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却让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个总想拉住谁的手，却没人愿意停下来等她的小女孩。她怕一开口声音会抖，只好低头一笑，把手轻轻按在心口，像是在郑重收藏什么："我记住了，唐海。"

过了一会儿，两人走到了平壤最著名的景点——万寿台。高耸的铜像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芒，两位领袖并肩而立，表情庄严。广场辽阔而庄严，游人络绎不绝，无论是当地市民还是外来游客，都自发前来献花。然而，尽管人群汇聚，这里却透着一股深沉的寂静。空气里只有清洁工扫地时细微的声音在回荡，连低声交谈也仿佛被那高耸的铜像压抑了气息。两人在广场的一侧买了两束塑料做的鲜花，缓步向铜像走去。苏贞花站在铜像前，神色忽然严肃起来，轻轻理了理自己上衣的褶皱。她走上前一步，将花轻轻地放在铜像脚下，然后微微退后几步，恭恭敬敬地弯腰鞠躬，然后转过头对唐海低声说："来这里，不管你信不信，都必须要行礼。"唐海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在她身边站定。他看着眼前的铜像，心里一时有些说不出的滋味。最后他还是低头轻轻点了一下，算是交差。他一转头，看到苏贞花正在对着铜像，默默流下两行热泪，看起来真情实意，像是想到了什么过世的亲人。唐海看着她的侧脸，眼神柔和了几分："所以，现在的你，还相信这些吗？为了保护领袖，什么牺牲都值得？"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望着那两尊铜像出神。许久，她才低声说："我不知道......也许吧。我信我得活下去，我信我不能出错。我信，只有把这些做得足够标准，别人就不会怀疑我了。"说完，她转头看着唐海，脸上没有笑，"小时候学校每个月都要组织我们来一次。天气再冷也不能戴手套，风再大也不能低头。谁的弯腰角度不标准，谁哭不出来，回去就要挨训。有时候，我实在流不出眼泪，就会想想妈妈，眼泪就止不住了。"唐海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惊了一下，本能地想缩回去，但最终还是没有动，只是手指轻轻回握了一下。他们站在铜像下，彼此之间没有再说话。阳光照在他们脚下的地砖上，把两个微弱的影子，投在了领袖像的脚边。这时，苏贞花悄悄地问唐海，"你们也要对领袖敬礼吗？"唐海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说，"很久以前似乎是需要的。至于以后......不好说。"

离开广场时，唐海察觉到苏贞花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他正不知该如何安慰，突然间，两人被涌动的人潮挤入一群青年男女的队伍中。唐海一惊，下意识牵起苏贞花的手，才避免被冲散。队伍里的青年男子统一身着白衬衫、黑西裤，系着红色领带；年轻女子则穿着五彩缤纷的朝鲜服。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像是正齐齐赶赴一场盛宴。很快，他们随着队伍来到了金日成广场。广场中央已经响起了轻快的乐曲，密集的人群旋转着、交错着，五彩的长裙像一片流动的海。苏贞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几个笑容灿烂的姑娘拉住手臂，硬生生拽进了舞圈。唐海也被推到一边，一个青年把他的肩膀一按，示意他加入。音乐节奏骤然加快，掌声、口号声、笑声交织成一股热浪。唐海笨拙地跟着挥动手臂，眼角余光看向苏贞花的脸。她起初还有些拘谨，眉头紧紧皱着，但随着节奏一点点放松，神情逐渐舒展，笑容终于浮上脸庞，好像染上了节日的色彩。唐海心里也随着她的笑容一松，感觉自己体内压抑的一口气也被吐了出来。此刻喧闹的人海、五彩的舞步，与他们的沉默心绪短暂地和解了。几分钟后，舞蹈随着音乐的结束戛然而止，随后，掌声轰然响起，年轻的男女们笑着互相鞠躬、退开，像彩浪散开后归于平静的潮水。苏贞花微微喘着气，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她回头看向唐海，眉头已经舒展，目光里多了一点久违的轻松。唐海迎上她的眼神，心底一宽，几乎忍不住想笑。

这时候，旁边一队中国的游客走过，而其中一个男子看到了他们。"嘿！你是中国人吗？"他带着北方人特有的口音，热情地用中文和唐海打着招呼，一看到旁边的苏贞花，又切换成了英语，"你旁边的是你女朋友吗？真漂亮！你们也是从外国来这里玩的游客吧！今天天气这么好，要不要我给二位合个影？"又是拍照！唐海又想起了和赵以宁合照的海边的那个傍晚，心里又泛起了一阵酸涩。而这时，身边的苏贞花却主动微笑着，用英语回答道，"是的，我是他女朋友！我们昨天才到这里。"然后，她顺势挽起唐海的胳膊，"我们很乐意拍个照！那就麻烦你啦～"唐海一惊，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苏贞花拉到了一边。"茄子！"男子用拍立得给他们一张合照，然后把照片递给苏贞花，"送给你们啦！"照片上，一个一脸惊讶的男孩和一个害羞地笑着的女孩。苏贞花一边看着，一边笑道，"哈哈哈你拍得好丑！"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进了上衣口袋里。唐海挠挠头不做声，他按着自己怦怦直跳的心，看了看不远处，两个穿着便服、但眼睛时不时往这里瞟的男人，心里暗暗说道："她大概是为了不引起秘密警察的怀疑吧？装成一对来从国外来旅游的情侣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嗯，一定是这样！"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苏贞花像下定决心似的，对唐海眨眨眼："怎么样，要不要看看真正的平壤？"唐海则一脸茫然，"难道，这里不是平壤吗？"苏贞花摇摇头，"这里的平壤属于外国人和高官们，我想带你看看我小时候住的地方。走吧！"唐海心里一紧，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他们从千里马线的凯旋站上车，坐了一站后又从战友站换乘革新线，一路坐到了最东边的乐园站。两人一路向东前行，在人流的掩护下悄然绕过动物园的后门。沿着河岸边昏暗的运输通道快步穿行时，四下只有水声与远处的喧哗。趁着没人注意，他们迅速跨过那段废弃的铁轨，往东边走去。在苏贞花的叮嘱下，唐海有些不情不愿地戴上了那顶军帽，而苏贞花俯身，从地上抹起一把细土，随意拍在他的衣襟上，"这样，你看起来就像是来这里考察的科学家了！一路上万一遇到检查，你不许说话！"幸运的是，因为太阳节的缘故，使得大部分警备力量都调往平壤内城，这片边缘地带反倒显得空荡。路边偶尔有老农停下干活，目光在他们身上掠过，带着几分疑惑。只有在一个村庄的附近，两人遭到了一个士兵上前盘问。年轻的士兵把枪背在胸前，神色警惕。苏贞花神色一凛，掏出军官证，厉声喝道："这可是住在未来科学家大街的科学家！来这儿考察田地质量的！"士兵愣了瞬间，连忙低头行礼，让出通道。两人对视一眼，随即快步离去，夕阳在他们背后拉出长长的影子。

穿过又一段废弃的铁轨后，唐海终于明白，所谓"平壤的另一面"，不只是地图上的方向。他们走进了一片破败的住宅区，街道是泥土路，两边的房屋低矮，砖墙斑驳，有些屋顶干脆盖着防水油毡，和刚刚在平壤市中心看到的繁华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孩子们在巷子里追着一只没毛的猫跑，几个老人坐在门口，眼神呆滞地看着他们。"我小时候就在这儿。"苏贞花低声说，"那边第三排，水泥预制板小平房门口种了棵槐树的那家，是我外婆家。"唐海不自觉地放轻了脚步。他看到不远处一扇破窗户上贴着一张褪色的画像——那是领袖的肖像，但已经模糊得几乎认不出轮廓。"你们也挂画像吗？"他轻声问。苏贞花点点头，淡淡地说："不挂，怕挨罚；挂了，也怕风把它吹坏。怎么都错。"他们继续走着。唐海隐隐感觉，这个女孩正一步步带他走进她生命中那个被彻底埋藏的角落。又过了一会儿，苏贞花带着唐海熟练地爬上一座山头。苏贞花指着远处，说得很轻，也许只是漫不经心地说："那边有山，你知道吗？他们试爆的时候你们那边的窗玻璃都碎了。不过官方不会告诉你这些。"唐海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苏贞花轻笑说："你以为我们不看地图？"他低声问："那边真的是？"苏贞花不回答，只说："你们中国人总是笑话我们的先军政治，说我们是战备前线，其实你们应该更担心。"最后，她指向另一座山头，"那片山你看到没？自从我和我妈分开后，就被带到了那里。说是劳动营，其实就是关起来，教你怎么做个听话的兵器。有一年我逃出来两小时，从那里跑到这儿......最后还是被抓回去了。"唐海没多想，只低声问： "你怎么记得路线？" 苏贞花轻轻地说："晚上走的。地上有道大水管，一直往东流。"

黄昏时分，唐海和苏贞花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两边是陈旧的水泥墙壁，偶尔有一两只猫从垃圾桶边跃出。他低头想着刚才苏贞花提到的核试验，正觉得心烦意乱。下一秒，他的肩膀就被人猛地一按。"啪"地一声，他被苏贞花按在了墙上。"你——"唐海刚想说话，她却毫无预兆地吻了上来。那吻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只是机械地贴上来、推动，仿佛一项受训后的动作。唐海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跳得像是要炸开，感觉她的嘴唇冰凉得像个陌生人。霎时，他反应过来了，迅速偏头挣脱，"你在干什么！"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是突如其来的慌乱。苏贞花站在他面前，脸颊微红，眼睛却异常清澈地望着他，"我......有点想和你那个。"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像个犯错的小女孩。"那个？哪个？"唐海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就是那个。"她认真地答，像在背诵一段早就熟记的答案，"晚上在床上可以脱衣服。白天在办公室的话，只要脱裤子就可以了......很快。崔将军说，这样是他奖励我......"唐海的呼吸猛然一滞。他从未想过，会在一个女孩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而她的表情——居然是温柔与认真掺杂着几分羞涩。"你......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声音发颤地问。苏贞花点头，理所当然地说："知道啊。虽然有时候疼，但后来偶尔也觉得，也挺好......如果是你，我感觉应该会更好。"唐海眼神中露出了一丝惊惧，而女孩继续说，"崔将军似乎很喜欢这样，说是这样就代表他对我好。我......我也想对你好。"那一刻，唐海几乎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被撕扯着，一颗心支离破碎。他终于明白，这个从见面起就带着戒备、控制一言一行、永远挺直背脊的女孩，为了"活下去""被信任""向上爬"，学会了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一件可以使用的工具。她甚至不知道，什么是自愿，什么是羞辱，什么是爱。他想骂人，想发火，却发现根本不知道该把怒气发泄在谁身上。他想一拳砸在墙上，又怕吓到眼前的女孩。他也想安慰她，却又知道，她不需要"可怜"，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她是"可怜"的。唐海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他的动作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他贴在她耳边，低声道："Звезда......哪怕就今晚，别再跟他'那个'了，好吗？"苏贞花没有说话，她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的脑子里并不完全明白这句话的意义，只是心里某个地方很安静很安静，好像有什么地方松动了。像是......温暖，十分温暖的感觉，像在妈妈的怀抱里，又有点想哭。唐海没有再问，也没有再说。他只是抱了她一会儿，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走向下一条街。但她追了上来，牵住了他的手。唐海怔了怔，没有松开，就这样紧紧地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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