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箱困惑地回头，某处尸堆的下方探出一个瑟瑟发抖的人形，举着把远程兵器正对着他。把这漏网之鱼的脑袋也打爆之后，他再也支撑不住地咳出大片血沫，气若游丝地倒在地上。

在沉重的眼皮合上前，他自嘲地笑了，即使快要断气也忍不住地笑着，完全停不下来。

真活该。

李箱差不多要为这条命硬的程度绝望了。他在熟悉的天花板下睁开眼睛，浑身包得跟木乃伊似的，醒来后便马不停蹄地被要求配合各种五花八门的检查与测试。这一切都充满了不知来源的即视感。他的健忘症疑似发展到了无可救药的阶段，回忆过往对他而言有如水中捞月般困难而又徒劳，他贫乏的人生被压缩到短短的几个月间，仿佛他是从这N公司中出生似的。李箱当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此前度过的时日，更不用说连这几个月的记忆都支离破碎得令人发指。他还记得自己名叫李箱，发音很巧妙，令他相当中意，但除了名字之外，他根本找不到自己身上究竟哪里还留存着属于李箱的要素。

出于调试的需要，李箱近期常常有必要与那身EGO装备分开。每当他将其脱下时，意识中都会涌上一种连皮肤也被剥掉的幻痛，皮囊之下已是一具空壳的事实被血淋淋地展露出来，而他脑中恶魔的声音非但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在一次定期的精神测验中，负责的研究员就这方面的内容展开问询，他便将这些情况如实汇报，接着成功收获了他们看待临终病人般的眼神。说起来他好像也有过发狂般嫉妒并痛恨这些研究员们的时期，那种鲜活的感情如今都成了业已逝去之物，令他无比想念。

李箱久违地得到了一个短暂的假期，公司甚至提供了原本对他严格管制的安神药物，仿佛真的是临终关怀似的。他不再看到死人的幻觉，也有了做梦的余裕，但他的梦境只会出现某处战场的情景，连他所剩无几的记忆与神志都逐渐被侵占而去，全身的剧痛将他从深沉的梦中捞起，唯有痛觉是他最忠实的伙伴。深夜，李箱不安地醒来，后背被冷汗浸透，他跌跌撞撞地跑进洗手间呕吐，食物、胃液，直到血腥味取代呕吐物的味道在口腔中横冲直撞，李箱的肠胃才终于放过了他。他嘴角挂着血丝，气喘吁吁地洗脸、漱口，把剩下的药片也一并冲进下水道，然后抬头看向镜子，那之中理所当然地没有李箱的脸，只有一对发光的邪眼和血色的烈焰。

他大概很快就会变成介于人类与扭曲与异想体之间的什么，被关进公司地下的研究所永远不见天日——李箱熟悉这个流程，他还留有很久之前有且仅有一次在其中待过一段时间的印象，按理说他根本不可能直到现在还平安无事，是他的侵蚀有所减缓吗，但是为什么？

李箱失魂落魄地盯着打着转儿的下水口，莫大的希死之志正劝诱他把头按进水池，手臂不可理喻的疼痛却让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洗手台的两侧，指甲嵌进瓷砖的缝隙间，几近崩裂。与痛楚一起袭来的，还有一股让人难以忍耐的骚痒，他极力抓挠起手腕处的伤，即使绷带下方不停地渗出血来也不足以平息，相反那种不适感扩散到了全身。李箱索性胡乱地将绷带全数拆开，随后，他便被他瘦削身躯上的痕迹彻底震惊了。

刺伤、割伤、枪伤、贯穿伤、齿痕、烧伤、不同程度的淤青……以及，烟疤。堪称一个人体外伤的展览柜，其中的绝大部分显然并非来自于战斗，而是有人刻意为之，甚至能够从中看出些抽象的图画来。李箱终于快要从记忆深处的抽屉中翻找出一个人影。他的目光缓缓地移动到自己的手腕处，新生的皮肉与旧的伤疤纵横交错，痒得像是在用羽毛轻拂他的头皮，那之中隐约能辨认出些许歪歪扭扭的文字。或者说，刻着一个名字。

良秀。

“古朴又死板的方法，但足够有用。”李箱几乎听到自过去传来的刻薄的评价。

他的脑中轰一下炸响了一枚惊雷。仿佛擦去了玻璃上凝结的水雾，周遭的众多违和之处总算显现在他的认知中，不属于他的衣物、烟盒与没倒掉的烟灰、桌面上被撕碎的纸张、开了盒的避孕套……明明存在着如此之多的提示物，迄今为止李箱却将它们无一例外地无视了。笼罩着他脑子的迷雾当下如同施舍般散去，太阳穴一刻不停地突突跳动着，他不知道能够坚持多久，于是步履匆忙得犹如与时间赛跑。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也许他这一生中再也不会有像现在这般清醒的时刻了。

随着耳边萦绕着的机械噪音归于沉寂，施加于身上的压力也一并消失。盘绕的金属像是终于被允许了喘息，伸展开来的枝条愉快地刮擦起墙壁，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厚重的防爆门打开，李箱走进状似玻璃橱窗的收容室中，金色的尖刺刹那间急剧伸长，气势凌厉地朝他袭来，而后被他开枪轰得粉碎。

李箱环视了一圈肆意爬满整个收容室的杂乱金属，这些大概都是EGO装备过度侵蚀过后的衍生物。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位于金属丛林中心的良秀身上，她有半边身体都被嵌入其间，仿佛从一开始便长在其中似的。

“完全失去了螺旋的美感。”李箱开口。

“用不着你来评价。”良秀仍旧嘴上不饶人。“原来如此，你是来兑现你的愿望的么。”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箱手持着的凶器。是认定自己要命丧于此了么，那双眯起的眼中第一次真真正正地涌现出针对他的杀意。李箱确信，不论身在何方，不论变成何种样貌或姿态，只要他开枪射中她的话，良秀也一定会照她所说的给予他致命一击吧。

“不。”李箱从怀中摸出烟与火机，扔到良秀的跟前。“我是来求饶的。”

“救救我吧，良秀。”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良秀惊讶的样子，殊不知他自己的神色在良秀眼中也同样新奇得无可复加。惊奇过后，她眨了眨眼，不紧不慢地取出根烟叼在嘴里，点火，接着倍感怀念地吞云吐雾起来。

“呼……帮我一把。”

李箱将肩膀借给她，尝试帮助她从钳制住她的金属中挣脱，但这东西纠缠不休的程度简直难以理喻，紧紧地抓住宿主不愿松手。良秀要求李箱直接将其破坏了事，就算误伤她也无关紧要。李箱照做了，震耳欲聋的枪声响彻室内，他几乎用尽了全部心力以对抗身体的本能，驱使子弹尽量避开而不是击中良秀。他的额前因而渗出一层细汗，忍不住地在心中咒骂：这比起杀人简直困难了不知多少倍。脑中的恶魔似是觉得无趣地叹息着，他也照样无视。一番忙碌后，良秀终于在他的搀扶下重新起身，表情十分愉快，像是已然欣赏了一出好戏而显得相当满足。

“进到这里之前我已经放倒了附近的警卫和研究员，也关掉了警报，虽然不知道能争取多少时间……”

“足够了。正好早就想试试楼·劈·两了。”

往日的意气风发逐渐回到她的身上。即使满身血污，她也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自己的生命力。果然，她就应当是这般鲜活而又炽热的才好，李箱想，而不是像梦中的尸体那般冰冷而又不会再动弹的。

“话说回来，之后打算去哪？”

李箱恍惚了一瞬，一下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他眼神微动，犹豫着张开嘴，直到好一会儿后才吐出几个音节。

“去一个……我们都能活下去的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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