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去做手术的那个清晨，我对着镜子仔细描画眉毛。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仿佛要去赴一场寻常的约会，而不是去终止一场始于背叛、终于现实的荒唐。

心底那点短暂的、扭曲的欣喜，如同被针刺破的气球，早已在理智的冷风中干瘪下去。孕期太长，苏晚不是傻子，纸包不住火。当偷情的刺激感褪去，剩下的是对现实泥潭最清醒的认知——这个孩子，不能留。

A先生知道了我怀孕，也知道了我的决定。他没有反对，只是沉默地给了我一张卡，和一家私立医院的地址。“处理干净。”他这样说，语气听不出情绪，仿佛在吩咐一件公事。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或许有过一丝极快的、类似遗憾的波动，但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欲望与利用多于温情，这个意外，不过是这段危险关系里一个需要被修正的误差。

我独自去了那家以保密性著称的私立医院。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冰冷洁净的气味，候诊区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穿着柔软病号服的女人们，脸上大多带着相似的茫然与隐忍。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低下头，避免与任何人有眼神接触。小腹依旧平坦，但那里正在发生的、微小的生命活动，却像无声的钟摆，敲打着我的神经。

就在我盯着地面瓷砖花纹发呆时，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在护士的引导下，从诊室里走了出来。

苏晚。

我的前妻。

她穿着一条淡雅的藕色连衣裙，脸色有些苍白，手里捏着一份病历袋。她的步伐不像平日那般轻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重。

我们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对方。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拉扯得无限漫长。

她的目光先是从我脸上掠过，带着惯常的、属于“姐姐”的关切。随即，她的视线下移，落在了我手中那张印着“妇产科”和我名字的预约单上，然后，又缓缓移向我虽然宽松但依稀能看出刻意遮掩姿态的衣着。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里面，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如同被冰水浇头。然后是迅速升腾的、被烈火灼烧般的痛苦和……一种了然的、尖锐的讽刺。

我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所有事先设想过的、可能被发现时的应对策略，在真正面对她穿透一切的目光时，全部化为乌有。

她朝我走了过来，脚步很慢，却像踩在我的心尖上。她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刮过我的脸，最后，定格在我的眼睛上。

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似乎变得更加浓烈，呛得人喉咙发紧。

她忽然笑了，嘴角弯起一个极其苦涩、甚至带着点凄凉的弧度。她扬了扬自己手中的病历袋，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冰凌，一字一句，清晰地扎进我的耳膜：

“**我来复查子宫脱垂。**”她顿了顿，眼神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痛楚，有怨恨，或许还有一丝……物是人非的悲凉，“**当年生‘我们’的孩子时留下的后遗症。林涛，你记得吗？**”

“林涛”。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在我和她之间炸开。她知道了。她早就知道了？还是就在这一刻，凭借女人的直觉和眼前这荒谬的场景，拼凑出了真相？

我浑身冰凉，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个名字，那个属于过去、属于男性的身份，此刻被她用这样的语气，在这样的情境下提起，带着血淋淋的嘲讽。

她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眼中的讽刺更浓，还夹杂着一丝……近乎怜悯的东西。

“**看来，你现在是‘晚晚’了。**”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我的预约单和小腹，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怀了他的孩子？**”

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默认，在此刻就是最锋利的刀。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支撑着说完下面的话。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冰锥，直直地刺入我心底最卑劣、最不堪的角落。

“**林涛，不，晚晚……**”她摇了摇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我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

“**用我帮你塑造的女人身体，去怀我情人的孩子。**”

“**然后，再来这里，把他杀掉。**”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碎了我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将我最黑暗、最龌龊的心思，血淋淋地摊开在这充满生育与终结意味的医院走廊里。

我看着眼前这个我曾经爱过、也恨过的女人。她是苏晚，是我的前妻，是给了我“晚晚”这个身份和皮囊的推手之一，也是我现在腹中胎儿父亲的另一个女人。而她子宫的伤痛，竟追溯到我作为“林涛”时，与她共同创造的那个早已逝去的生命。

命运的丝线，在此刻纠缠成了一个无比讽刺、也无比残忍的死结。

她不再看我，挺直了脊背，尽管那背影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脆弱和摇晃，一步一步，朝着走廊尽头走去，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依然僵立在原地，手里那张轻飘飘的预约单，此刻重逾千斤。

“胆子这么大……”

她的话，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是啊，我胆子很大。大到可以颠覆性别，大到可以背叛至亲，大到可以试图用一个生命的代价来维系一段扭曲的关系，又大到可以亲手终结这个错误。

可是，这巨大的“胆子”背后，是什么？是无所畏惧的勇敢吗？

不。

是虚无，是迷茫，是对自身存在价值的疯狂求证，是沉沦于欲望漩涡后无法自拔的……绝望。

护士叫到了我的号码。

我机械地站起身，朝着那扇标志着“手术室”的门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

苏晚的话语，她离去的背影，A先生冷漠的脸，还有……那个尚未成型、却即将被抹去的小生命……所有这些影像，在我脑中疯狂闪回。

推开那扇门之前，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苏晚消失的方向。

走廊空空如也。

只剩下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地包裹着我。

而身体内部，那微弱的、象征着可能性的悸动，似乎也在这一刻，彻底沉寂了下去。

带走的，不仅仅是一个不该存在的胚胎。

还有某些……或许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关于爱，关于身份，关于救赎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幻想。

交叉的伤痕，深可见骨。

不知需要多久，才能结痂。

或许，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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