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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ud-Stained FlamencoThe Mud-Stained Flamenco 1 - 9,第3小节

小说:The Mud-Stained Flamenco 2025-12-26 17:03 5hhhhh 2600 ℃

电梯在第六层轻轻一顿,门滑开时没有音响,带出一条带舷窗的走廊。海色在窗外冷得像块铁,走廊尽头是通往赌场的侧门——灯光更温暖、更油腻,仿佛能听见从大厅面具后溢出的笑声。白天的光亮已经彻底隐去,能望见远处的海水正闪着光亮,夜幕渐渐笼罩在海岛后。

祥子看着走廊的木质墙壁,地上是深色的老式波斯地毯,墙上的壁灯刻意做成复古哥特烛台的样式。尽管是靠供电发出暖黄色的光,但她不得不承认,这的确雕工精美,活得像从老天主教堂里偷来的。

一名戴着绿色女士帽的贵妇自外踏入电梯内,也将浓郁的香水气息带入。两人自觉向后退去一步。她朝祥子微笑,初华下意识半个身子挡在祥子身前。那是一种干巴巴的、兴许暗藏威胁的微笑。

她的头发平滑柔顺,被发髻盘了起来。脸上有几道沟壑,却红润润的,神采奕奕,颇有爱尔兰人的特征。她的耳朵上戴着色彩厚重斑斓的宝石耳环,手上戴了好几枚戒指,其中一枚是蛋白石戒指,另有一枚是翡翠镶金。那翡翠的色泽的确无可挑剔,无垢通明,但不知怎么的,戴在她的手里却像是从地摊上淘来的手镯一样劣质。她的手干枯细瘦,皮肤却丰腴饱满,显得更加松弛,并不适合戴戒指。

她们在七层停下,贵妇还未走出电梯,一位高大的红色髯发男子上前,讨好地牵起贵妇的手,谄媚地问候起来。贵妇脸上不屑一顾,却又享受起来自这年轻上自己不知几十岁的殷勤。只见她装作不经意撇过头去,嘴唇皱得像卫生纸一样。

初华投去怜悯的一瞥,抬手关上电梯,她们继续向上。

厢内氛围似乎因刚才那出小插曲缓和起来,带上一丝诙谐的味道。初华偷偷看一眼祥子,后者正闭目养神,脸上已没有刚才的紧绷。等电梯门再次打开,外面是一条灯光被切割得极冷的走廊,空气被过滤过一般干燥,窗外的海色正退成一块深蓝色的墨。

从这里起,没有观众,没有音乐,没有香槟,只有游轮真正的内部。那些不属于穿着礼服的人,而属于阴影、属于后台、属于秘密。

初华侧头,看向祥子。

“成败在此一举。”

祥子轻轻点头。她已经准备好了。

于是两人从电梯间走出,朝着走廊尽头的会议室的方向去——

影子在木板上被拉长,一前一后紧紧跟随,如同被某种命运牵着线。

走廊尽头的会议室门口站着一个黑西装。那人整个没入门框的阴影里,隔老远透过一股疲态,像是被这层空气的凝重压垮。

初华的脚步停下半刻,斜扫一眼四周,距离那间会议室不到十步的位置有一处楼梯间。她简单回忆了下,那里是用作应急通道,可以抵达游轮的任何一层。

祥子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越过她肩头远远望见那名羸弱的黑西装。她顺着初华视线,同样看见那处楼梯间。她下意识轻笑一下,轻拍初华后背,向前迈出一步。

初华站直,换上完美贴身管家的姿态,跟在她身侧,走向会议室。

瞄见这对陌生主仆的靠近,黑西装皱眉:“两位是——?”

“唉,老兄。这年头要讨得主子欢心可不容易。”初华上前,小声抱怨着,眼睛向后瞥了眼祥子,后者正佯装欣赏走廊装潢。她从口袋里摸了几枚硬币出来,塞在黑西装手里,“大家都有难处,还请麻烦互相理解一下……”

“Doloris。”话还没说完,身后便传来祥子清冷的声音。她向前一步,视线从初华那一脸僵硬的赔笑上,转到刚被塞到黑西装手上的几枚硬币。她只微微蹙了眉,没有多大反应,指尖轻轻扣住手包的扣子,扫过一眼一声不敢吭的初华,冷漠地看着他,“我家的Doloris给您添麻烦了。”刻意在“我家的”上咬重读音,“如果给您造成困扰,这点赔礼不成敬意……”她刚要打开手包。

“这位女士,不、不必了!我还有事,先失陪!”黑西装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望着对方仓皇逃跑的背影,祥子微妙地眯了眯眼,没有看初华,径直走进会议室。初华没敢出声,确认没有人尾随后,跟在祥子后面,反锁了门。

“Doloris。”祥子背对着她,语气里没有过度情绪,初华看不见她的表情,“讨得主子欢心不容易?”

“小祥、那个是……”

“Doloris,”她缓缓转身,目光锋利又傲慢,“你应该称呼我什么?”

初华垂下眼,短暂地抿了下唇,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Oblivionis大人。”狮子,亦或说是小狗,只得默默垂下尾巴。

“既然你认为讨得我的欢心不容易,”祥子抬起下巴,“那就努力取悦我吧。”

“……是。”小狗刚上前、想揽上主人的腰,却被按住了。

“Doloris,你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祥子训斥道,“我说的是文件——先找文件。”若忽略她耳根一点骤现的微红,她的话将毫无破绽。

“我明白了,Oblivionis大人。”显然是注意到,狮子不由自主凑到主人的耳垂,呼气贴着她的肌肤滑过,声音低沉而挑衅,“我会取悦您的。”

祥子怔了一下,本能想反驳,可一转头——小狗已经兢兢业业起来,开始翻箱倒柜。

“……这次先饶了你。”她刚要训斥,却听见自己声音里藏不住的一丝发虚。

房间里没有半个人影。

房间是八角形的。红色丝绒布幔从天花板上垂到地上,高高的棕色天花板看上去是额外铺的一层木板,中间挂着一顶装饰奢华的枝形吊灯。在那块没有光泽的深灰色厚地毯中央,有一张棕色圆桌,大小足以容纳十余人同时将手臂放在上面。桌面正中央摆着一瓶白色玫瑰,现在看来花瓣已经有些蔫。现在看来,这便是室内清香的来源,至于它这瓶垂死的植物,也只能散发出带些腐烂的气味。老实讲,祥子一点也不觉得这好闻。

桌子旁围了一圈哥特椅子,样式与圆桌丝毫不搭,一面墙边也放了几张这样的椅子。整个房间里没有窗户,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墙上甚至没有挂画来装饰,只有几个档案柜紧贴墙面摆放,侧方还摆了一套老式书桌椅。

此刻初华正挨个拉开抽屉。祥子去检查书桌,小心翼翼环视一圈,警惕着可能置放的警报器。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人,但她模模糊糊觉得自己被人监视着。可能哪里有个窥视孔——但她并没有发现,也没有费事去寻找。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初华翻动的窸窸窣窣。屋里安静得很,她几乎听见气息呼出鼻子,那就像窗帘在轻轻摩擦。

她尝试拉开书桌的抽屉。所幸,没有上锁。轮轴滚动一下,抽屉滑了出来。钢笔、墨水、印章……还有几叠文件被塞在橡木板上,她忽略其他杂物,开始仔细翻阅起文件。这间会议室是太平洋信托公司指名租用,按照她们调查过的,早在《唐璜》开演之前这里已经进行了一场短暂的会议,参加会议的人在歌剧结束后还会回来,文件应该就放在这个房间里,不然也不会安排人看守。

她想着,关上检查过的第三格抽屉,打开最下面那一格。

投资项目试行方案?不对,里面只是预案;

季度利润报告?不对,里面只包含信托公司;

Pacific Trust - Flow Adjustment Proposal(太平洋信托公司-流量调整方案)?有点意思,把Brandy Holdings和Wing-Wave Import & Export Trade全拖下水了。

她举起文件,朝初华的方向出声,不料却碰上同样发话的对方。

“初华。”“小祥……”

两人同时停下,对视之后,默契地笑出声。她示意初华先说。

“小祥,你看。”初华快步走到她身边,将文件展示给她。

Side Account - Beneficiary Transfer Scheme.(附属账户-受益人转移计划)

“这上面注明了诈骗钱财的分红,流向不少与太平洋信托有合作的公司。”初华指着文件上的几处向她解释,手指下移了几行,有些犹豫,难以开口。

她顺着初华的手指看去:Togawa Enterprise。

哈。她早就知道了。刚才在楼下看见丰川清告那副样子时,她就彻底失望了。

“我没事。”她刻意回避了初华担忧的目光,接过那份文件,和手上这份一起收好。她深吸一口气,随后重重吐出,把文件塞在对方手里,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

“初华,不要紧,我已经知道了。他们——在他们眼里,我大概早就不是丰川家的人了,我也不在乎。”

“而且,我有权利去自己选择家人,不是么?”

她轻笑着看向初华,观察起对方的反应。

“……啊、嗯。”初华连忙折好文件收进内衬,她没敢直视祥子的眼睛,眼神虚虚瞥向门口。

“你呀,”祥子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视线扳正,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总是在这种时候不够坦率呢。”

“之前在法院档案厅把我摁在墙上的气势呢?”

“小祥!那个是……!”初华少有地涨红了脸,但也只在祥子面前这样。

“我可没怪你,”祥子挑起她的下巴,一脸玩味,似乎对初华的反应很是满意,“不如说,其实我很期待你能那么主动……”她凑近初华耳边。

“所以——你能更多地满足我吗?”

“……嗯,我会的。”初华咽下一口口水,努力克服脸上的烧意,稳住声音。

“无论你想要多少,我都会满足你,小祥。”

祥子刚按下门的把手,门框上有什么地方轻轻闪了一下。

“嘀。”

不是声音,只是气流里极轻微的振动。危险到让人背脊立即绷紧。

两人脚步顿了一下,空气变得凝重起来。

“初华——”她呼吸微停,话还没说出口,走廊那端已经传来脚步声。轻、快,至少是训练过的节奏。

“小祥,站我后面。”初华低声,将祥子护至身后,微弓膝盖。

门一开,第一名打手见门内有两人,想从腋下的枪套里把枪掏出来,但这没有什么用。他的外套是扣上的,而他的动作也太慢,远不及移动的速度。

初华抓住这一瞬间,腰腹紧绷,迅速抬起腿——一脚结结实实踹进对方胸腔,他整个人被踹得离地,撞上墙面,后脑勺磕上墙壁发出闷响。

突然,一阵风拂向面前,她随即闻到一股熟悉的煤油味——枪械所特有的。旁边的打手已经掏出枪,正用枪柄砸向她。她不想,却比意识更早地侧闪出去,手一反、一扣、一扭——扭住持枪手的腕骨。

一声骨节里挤出的沉闷摩擦。

她借着反扭的力道,把那人狠狠摔向第三个刚冲上来的打手。两人像撞在一起的木桩,重重砸在墙边。

祥子还没看清初华的踹击动作,只看见三具身体叠在墙脚瘫着——

初华反手握住她的手腕。

“走。”

她们冲向楼梯间,无视了背后此起彼伏的呻吟。

楼梯间的门被初华以一根拖把棍横着一抵,“咔哒”一声卡死。她在心里向某个倒霉的清洁工说了句抱歉,然后牵着祥子继续跑。

空气中仍有枪油与惊悸的味道。而越往下跑,越能听见另一种声音。

管弦乐正在回升。

两人冲出侧门时,舞台灯正洒在剧院中央的人群上。中场休息刚结束,观众席开始收拢。香水、剧院粉尘、布景的金属味混成一团。

乐声开始——

“Là ci darem la mano……”

唐璜的咏叹调轻柔又危险地响起。

——把手给我。

初华下意识握紧祥子的手,祥子不禁心头一紧。在人群的簇拥下,两人被推得更近,祥子贴到初华耳边:“……初华,我们得——”

“我知道。相信我。”她眼神里没有半点动摇。

走到二楼包厢层时,她自然地转向一辆无人的餐车,如极其职业的侍者那般端起托盘。红酒在托盘上轻轻晃动,灯光里是危险的暗红。

她快步行着,直到敲开某一间——

“Excuse me, ma’am.”

“……什——”

海铃话还没出口,冰凉湿意浸透了她的衬衫,惊得整个人僵住。红酒仿佛被灯光照出一层猩红,从托盘上倾斜的角度完美地泼到她的衬衫上。

“抱歉,我马上为您处理!”

海铃还愣在原地, 初华趁着她错愕,趁机从内衬掏出文件,塞进她怀里。

她甚至在海铃反应过来之前就低声:“左胸口袋,别动。”

然后以专业侍者的礼貌鞠躬:“请容我去准备清洁用品。”

啪。

包厢的门关上。

海铃还来不及反应,只能听到门外观众的掌声。

初华抓住祥子的手,带她穿入侧边过道。灯光将她们的影子在墙上拉得细长,被音乐牵扯着往前滑。唐璜的旋律渐渐拔高——像在催命,也像在劝诱。

“快点。”初华低声道,“后面的人已经跟上来了。”

祥子回头——

走廊深处的阴影里确实有动作。

她重新转回头时,初华的指尖扣得更紧。

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合到了一起,如同某种纠缠不清的东西在不断下坠。

楼梯间的金属扶手被两人握得微微发凉。

从七层到六层不过短短几级转角,却像被危险拉长成一道窄巷。

打手的脚步声始终不远不近——像一头知道自己快要咬住猎物的豺狼,拖着节奏逼迫她们加速。

六层赌场入口就在前方,霓虹灯从门内晃出来,把走廊的墙染成不安的粉红色。掺着烟味、酒精、筹码摩擦声,还有某个输急了的赌客的嘶吼。

然后,初华突然停下,祥子在惯性中被她轻轻护住肩。

“初华——”

“别动。”

她语气轻得像压在刀刃上的一口气。

初华抬手,推开赌场外通向甲板的安全门。海风瞬间灌进来,带着夜潮的湿意和柴油味,把赌场内部那股虚假的热气彻底切断。

六层甲板外空无一人,只剩狂风和远处船体压碎海浪的声响。

她把祥子往阴影里轻轻一推,而自己则站得笔直,背后就是甲板护栏。一个刻意留出的陷阱,只等待愿者上钩。

脚步声越来越近。

打手冲出门的那一瞬间,他只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

而初华已经动了,无声无息。

她从黑暗里弹出一道弧线,一手扣住对方持枪的手腕,另一手抓住他的衣领。枪手只来得及吸一口气,身子就被整个抛出了甲板边缘。金属护栏震出一声颤音,海风瞬间吞掉这声响。

“——操!——”

这是枪手的最后一句。之后就是海浪拍打船体的深闷声,连求救都没来得及喊。

祥子怔住半秒。而初华站在甲板边沿,下腰,捞起一旁挂着的救生圈,轻飘飘往海里丢。

她还不忘补一句:“No ticket, guy.”像在说“垃圾分类”。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有些畅快。连右侧腹的伤口都有些隐隐作痒。海风把她的领带吹得扬起。红色的一线,在黑夜里亮得近乎讽刺。

祥子还没回神,身后赌场里就有人探头出来。

三个醉醺醺的赌客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栏杆,想起刚才那记落海声,面色瞬间从酒红变成死白。

第一个赌客哆嗦着:“……你、你丢了个人下去?”

初华向他们投去一个无比专业、无比礼貌的微笑。

“他没有船票。”

三名赌客像被电了一样。

“我有!我有!!在这儿!!”

“我、我有两张!你要看吗?!”

“求您别把我扔下去!!!”

他们手忙脚乱掏出船票,像献宝一样举过头顶,连身体都贴到墙上。

“Good.”初华点点头,语气像在夸一群表现良好的小学生。

然后她转身,将祥子的手牢牢牵住。

“走吧,小祥。”

祥子睫毛微颤:“……初华。”她一时觉得刚才初华的神情有些陌生。

“不用怕。”

初华拉着她,重新推开赌场的门,灯光与人群喧嚣声从里面扑出。房间里雾蒙蒙的。烟雾悬在半空中,一缕一缕的,直直的,宛如珠帘一般。墙上似乎没有任何窗户,空气却出奇地清新,烟雾却没有飘动。

初华感到脑袋有些昏昏沉沉,方才血液涌入大脑的后劲才过去,现在里面一片空白。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什么重重敲了下太阳穴。但烟雾真的让她厌烦,即便她以前常在Lucky Strike的烟雾缭绕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如今却觉得排斥。她没空琢磨这是怎么回事,只能深深吸一口气——这让她的肺部一阵疼,她得先保证小祥的安全。

“接下来只剩一个了。”

她们越过赌场的噪声与烟雾,并未卷入其中。

人群灯火明亮,危险却正悄悄沿着两人的影子继续逼近。

鲜有人知,在这艘游轮上六层的赌场与四层的工作区域有直接相连的楼梯。

刚才在穿过赌场时,祥子就纳闷怎么会突然钻出几个水手。直到初华带着她奔走于这道楼梯间时,她才反应过来。

楼梯狭窄又陡,空气像被挤压过一样带着潮冷的金属味。走到一半时,发动机的震动开始从脚底一路传到膝盖。越往下,赌徒的喧嚣就越远,取而代之的是船真正的心跳声。

咚——咚——咚——

像在提醒这里不属于礼服与香槟,而属于油污、钢铁和汗水。

祥子第一次踏进游轮的工作层。她看见狭窄的管道、头顶压得极低的钢梁、纤维绳、运货轨道、满是凹痕的铁皮墙。这一切让她突然想起初华旧居的街区:潮湿、逼仄、被遗忘,而又顽强地运转着。

那种心情难以形容。像是看见了初华过去的影子,又像是被某种钝痛压在胸口。

初华几乎没有停顿。她熟悉得像走在自家后巷。从旁边冷库里推来一辆金属推车,横着扣到走道上。车轮在轨道上发出刺耳摩擦——

刚好拦住追来的枪手。

对方撞上推车的瞬间,怒骂声被船舱的轰鸣吞没。他很不高兴地停在那里,右手在膝盖上摩挲,脸色是铁青的,眼睛是炯炯有神而愤懑的,皮肤是红色的,而那个鼻子简直像头圣诞麋鹿。

初华扯住祥子的手:“走。”

她推开一扇写着“Storage B-52”的小门,两人钻进去。门在她身后迅速掩上。

储藏室比两人的影子还窄。一米半的宽度,铁架子逼在两侧,箱子堆到天花板。每一次呼吸都擦过对方的唇与脸颊。发动机的震动顺着金属货架传进身体,两人的呼吸却比震动更响。

祥子几乎贴在初华身上,胸口随着呼吸轻轻抵住她。初华有些撑不住,只能用手臂圈住祥子的腰,把她护在自己与铁架之间。

外面很快传来枪手的脚步。那节奏带着种冰冷的耐心,仿佛知道猎物就在墙另一边。某一秒——枪声突兀地炸开。子弹打在金属推车上,震得整层甲板轻微颤动。

初华整个人的呼吸停住。那种悠久、怀念而包含折磨的感觉仿佛由脚边浮现,被困在过去——白色地狱的悔恨所孕育,比起是恐惧,不如说是痛苦本身,似乎将要自下而上、沿着顺序将她用力拖下。

她的指尖一下紧得几乎要掐住祥子的腰侧。

祥子立刻扣住她的手腕,贴在她耳边,极轻地说:“初华,我在这里。”

初华眨了一下,眼睛重新恢复焦点,像是从刚才的幻觉中醒悟。

下一秒,她已经恢复如常,紧紧扣住祥子的手:“我们得快点。”

但储藏室仍旧窄得让两人几乎要融在一起。逃不过,也贴不开,每一次呼吸都会在颈窝上化开。祥子的心跳紧紧贴在初华胸口,规律得让初华想吻上去;初华的手放在祥子腰侧,烫得像要把她整个人托住。几乎是亲密无间,难舍难分。

外面脚步声远了,转角处传来金属推车再次被踢开的响动。

“走。”初华低语。

两人推门的一瞬,祥子脚下一软——

鞋后跟磨破的皮接触到金属地板,疼得身体失去平衡。

初华几乎本能地接住她。

“……我没事,”祥子皱眉,嘴角忍不住抽动,“只是——”

“嘘。”初华没让她说完,她直接打横把祥子抱了起来。

动作干脆,只是抱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隐约里又有一股歉意混杂其中。

“呀——!”

祥子惊得叫了一声,本能轻轻推了一下,却只是象征性的——下一秒她的双臂已经环上初华的颈,靠在耳边的距离让她几乎贴上初华的呼吸。她忍不住,在初华颈上轻轻咬了一口。

这一下很轻。比起小小的报复,更像是一种确认与宣告。然后她贴在初华耳边,用只有她们能听见的气声说:

“我的好Doloris,你看起来饿坏了。”

初华的脚步停了半秒。她微微眯起眼,灯光阴影下看不清她的表情。

某种蠢蠢欲动的东西被压制下去,方才露出獠牙就被关进笼中。她低下头,在祥子的面颊上落下一吻。轻盈,却烫得让人愈发精神。

“亲爱的Oblivionis,”她声音沙哑,低得像在胸腔里震出,“您从未让我饱腹过。”

祥子被她抱着走过狭窄的工作层走廊。头顶是震动的钢梁,脚下是油渍与阴影。而她们的影子被甲板切成一段段,交叠在一起——几乎看不出哪一条属于谁。

楼梯间通向五层餐厅的门被推开时,空气一下变得亮堂又沉重。

用餐区的天花板中央垂下来三根铜链,在它们的末端吊着一个搪瓷灯罩,从那里面发出灯光来。灯光落在银器、大理石桌面、半冷的意大利面餐盘上,还有三两名还没离席的客人。他们显然不知道楼下发生了什么,只在白葡萄酒旁轻声交谈。

初华搀着祥子,像是从一场倾盆大雨中终于找到歇脚处,其实只是从地狱里刚爬上来——距离出口还很长呢。

她们刚要在靠角落的一张桌边坐下,一股阴影突然从柱子后面滑出。

那男人没有废话,没有亮枪,没有威吓。只有一记直拳,呼啸着朝初华的侧脸砸来。后者反应比意识更快,头往后一收。拳风擦过她的鼻尖,餐具在桌上震了一下,发出轻脆的响。

祥子刚吸了一口气,第二击已经来了。

男人目光一转,锁定了她。那种冰冷的、毫不留情的目光,凶狠得要立刻咬断她的喉管,扼杀在原地,直到她呼吸停下为止。

“小祥!”

初华一把抓住她,带着她旋转着躲开——动作既像舞步,又像逃命。

枪手手忙脚乱地试图抓住祥子的手臂。祥子反手抓起桌上的酒瓶,动作快到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她朝男人的小腿猛地砸下。

“嘭!”

玻璃瓶炸裂成一地碎片,白葡萄酒淌了一片。除了酒液,还有溅开的某种更危险的东西。只可惜角度偏了,只砸在他小腿外侧。

男人一声闷哼,踉跄半步。

这半步已经够了。

初华借机切入。她绕到男人身后,膝盖狠狠顶进他的腰眼。这一击凶狠、精准。

男人两腿一软,直接跪下半寸,呼吸被打断。

初华顺势锁住他的喉,手臂扣得像钢缆。

男人开始疯狂挣扎,肘部向后猛撞。

砰——!

重重一肘,结实撞在初华右侧腹——那个偶尔还会隐隐作痛的旧伤上。

她的呼吸瞬间被抽空。疼痛像从伤口深处炸开,熟悉得让她眼前一白。

她的锁喉松掉半寸。男人喘着粗气,脸涨得通红,正准备回头补上一拳——

“喀——!”

一声干脆得吓人的撞击声。

祥子不知道从哪里拖来了一把沉重的木椅,她双手握着椅背,用尽全力——狠狠敲在打手后脑勺上。

那椅子的撞击声比餐厅的银器都要脆亮。

打手眼白上翻,整个人向前扑倒,脸砸在地上,血顺着额角蜿蜒。

祥子喘着气,手指还在发抖。她下意识松开手,让椅子掉在地上。

“——初华!”她连忙冲向初华。

初华踉跄半步,强撑着站稳。她的手按住右侧腹,那里被击中的地方开始隐隐抽痛。

“我没事。”她低声道,却带了显而易见的虚弱。

附近的餐客齐齐僵住,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动。

没有人敢出声。

甚至连服务生都像木雕一样。

祥子抬起头,眼神锋利,带着种要将人活活剖开的寒意。谁都不敢与她对视。

她重新扶住初华,把她拉向餐厅另一个出口,脚步急而稳,仿佛要把她从世界的缝隙里带出去。

初华的呼吸还不太稳,但在祥子的手握住她的那一刻,她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刚才那一下……你用得挺狠的。”

“用轻了,他就还会动。”祥子声音清冷,却压不住那丝颤意,“我不允许他碰你第二下。”

初华侧头看她。她觉得自己腹部的疼痛消散了一半。

两人穿过灯光明亮的餐厅,背后倒下的打手躺在瓷砖上,血水和葡萄酒混成一片。

通往甲板的走廊就在前方,危险却依然在逼近。

五层到甲板的路途空得出奇。

灯光稀疏,似乎是隔了几个世纪才肯亮一下。两人一路上几乎没遇到半个影子,只有船体的震动沿着金属地板传上来。

这是暴雨前的静止、高潮降临前,命运深吸的一口气。

越往上走,空气越冷。风从甲板方向灌下来,带着海盐与柴油的味道,把她们刚经历的枪声、血腥与烟雾,一寸寸吹散——吹得仿佛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祥子轻轻吐出一口气。

初华的手握在她腕上,稳当、可靠,带着要把她从世界另一端拖回来的力道。

“再往上就是甲板。”初华的声音低,看不出疲态,却有火焰压在喉底。

她推开门。

——夜风瞬间扑面。

甲板上空无一人,只剩下风在咆哮,天幕压得极低。船身切开海浪,涌起的浪花带着月光碎成无数闪片,远处的红色航灯像落单的星。

初华第一反应是——安全;第二反应是——终于可以让小祥休息一刻。

她脱下外套,想给祥子披上:“小祥,风大,别——”

话没说完。

一股极轻、极细微的动静,像是阴影呼吸了一下。

初华余光一撇。

楼梯间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稍稍动了一寸。

是他,那个本该昏死过去的打手。

血从他额角滑下来,顺着下颚滴在甲板上;他的眼是空洞的,却燃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狠意。

他没吼,没说话,只是抬手。黑色枪口在夜风里稳稳指向祥子,扣扳机的声音轻得像针掉在地上。

——“小祥!!!”

那是狮子震耳欲聋的吼叫,充满野性、愤怒。

初华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意识到痛、也来不及呼吸,她第一反应就是扑。根本不是反应,只是本能。

是刻在骨子里的,她从战场带出来、却从未真正用在过该用的地方上的那种本能。

她的身体撞向祥子,用肩膀狠狠把祥子顶开。

枪声被骤风撕碎成两半。

热意穿过左肩那一瞬——痛并不是最先到来的东西,最先到来的是熟悉:一种来自战场的、幽暗的、冰冷的、像影子一样紧贴她两年的熟悉——那种“我无所作为”的预兆。

但这次她保护的是祥子。她第一次成功保护了她想保护的人。

她确信自己就快要死了,可那种荒唐的狂喜却自胸口向外涌出。她想要高呼“Eureka!”——就像阿基米德那样。

可她就要死了。

那又怎样?她第一次保护了她想保护的人!此刻她正欣喜若狂,沐浴在那股原始狂欢的快乐下,难道不应该高呼“Eureka!”吗?!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身体都沉甸甸的。血从她肩上喷开,被风一瞬吹散。

船身在那一秒狠狠晃了一下。

初华脚下一空。那是没有抓住地面,连空气都失手的感觉。

她向后倒去——世界在倾斜,甲板变成一道弧线,祥子的轮廓变成拉长的一笔。

风灌进她的肺部,像刀子一样割裂呼吸。

她最后听见的是祥子的声音。那声音带着空洞的绝望,整个世界都在往海里坠。

“——初!”

她没能听全,海就把她吞下。

冰冷、无声、彻底。

游轮庞大的影子从她头顶掠过去,如同一座移动的教堂。

海水将她拖入更深的黑,枪声、灯光、祥子的手,全都断裂成远处的碎片。

世界在这一刻只剩——寒冷、下坠、和利刃一样的疼。

象牙白的船身因岁月而落下一层薄灰,侧面刷着几个斑驳的黑字:“‘黄瓜’号(Cucumber)”——这名字不怎么讨喜。

这艘略显老旧的私人游艇停在圣尼古拉斯、圣卡塔丽娜与圣克利门蒂三座群岛正中央。隶属北太平洋的一角,距离最近的海岸约12海里——足以让求救信号失去兴趣。与1海里外那艘奢华的邮轮相比,“黄瓜号”看起来寒酸得像是被人遗忘的铝罐,看起来像是被谁踢进海里又浮了上来。唯一能比得上的,大概只有它老得更加心安理得。

此时已近深秋。洛杉矶的十一月底说不上冷,只是海风略带潮意。睦穿着一件淡绿色夏威夷衬衫,袖口甚至还微微挽起。她靠在栏杆旁,手里的望远镜反射着游轮的灯光,桌上半杯芒果汁挂着水珠,仿佛是来度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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