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半时，工作室只剩下电脑屏幕的光。

弗莱士撑着下巴，眼睛盯着屏幕上那一格没画完的分镜，主角索尼克跃起、旋身、出刀，本来应该是帅到爆的那种经典动作。

但他瞇起眼看了三秒，直接按下删除键，“太做作了……”他嘟囔，“像舞台剧，不像漫画。”

线稿被清空，屏幕瞬间干净，他往椅背一靠，肩膀一阵酸痛，今天改了一整天动作分镜，原作老师要求“要够帅、够酷、够燃”，但具体又说不出怎么改，于是他只好通通自己琢磨，有时候几乎得从零开始构思。

“再改一版就收工吧。”他对自己说。手重新握住手写板笔，开始打草稿。动作拆解、重心、角度、服装动态，他做得很熟练，笔像自动执行任务般开始动起来 。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终于画完整套动作，放大、缩小，又检查了一遍。

“好了，这次就先凑合着用。”他正准备存档时，屏幕忽然一闪。

不是系统卡顿的那种闪，而是整块画布像被谁翻了一下页。

画面回到刚才那一格。

索尼克还是那个姿势，但微微偏了个角度，头轻轻往边上一侧，眼睛不再看向敌人，而是往屏幕外看。

准确一点，是正对着弗莱士的方向。

弗莱士的手僵在半空，以为只是系统卡了。

他眨了眨眼，再看一遍。

索尼克还是那样，刀还在半空，衣角还在飞，表情还是很酷，只是那一双眼，怎么看怎么像是在盯着自己。

过于具体的感觉让弗莱士觉得诡异，不是角色对着读者那样，是某个活人就站在格子里，看着你加班。明明之前格子里的索尼克不是这样的。

……幻觉吧。

弗莱士强行给自己下结论，一定是自己太累了。

他退出画布，又打开，动作分镜一切正常。

索尼克的眼睛安分地盯着敌人，干干净净，毫无“偷窥”意味。

“果然。”他揉了揉太阳穴，“问问老师能不能休息一天好了……”

看了手机屏幕，时间是半夜两点。他叹口气，保存档案，准备下班。

整间工作室安静得有点过头，只剩空调轻微的风噪，同事早就回家了，隔壁的格子间电脑全黑，像一排排睡着的眼睛。

弗莱士扯起背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电脑屏幕。

屏幕刚熄灭，黑镜子一样的显示器上，短暂地映出他的脸——

还有在他肩膀上方，闪过去的一点奇怪的影子。

……够了，你只是太累了。

他拧开门走出去，把一切当成错觉。

回到租屋时已经快三点，小套房里摆设简单，桌子、床、书架、阳台晾着几件洗好的衣服，空气里是洗衣粉加夜风的味道。

他把背包往椅子上一扔，先冲去浴室洗了个澡，把一身冷气房的干燥洗掉，出来时头发还在滴水。

他一边擦头一边解锁手机，顺便想刷个无聊的短视频麻痹一下脑袋。

通知栏有一条新的语音消息提示。

发件人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帐号，头像是系统默认的小灰人，ID 一串乱七八糟的字母数字，看起来就像垃圾广告或者诈骗号。

【你收到一条语音消息。】

时间是三十分钟前，他刚离开公司不久。

“谁啊……”弗莱士皱眉，先点进对方主页看了一眼，空空如也。

按理说这种不明帐号他会直接删掉，但可能是刚刚那股不安感还没散去，他鬼使神差地点了播放。

手机贴在耳边，背景没有杂音，也没有普通房间该有的回响，像是纯黑的空间。

然后，一个声音很清晰地响起。

“你画得有点慢。”

——是男声。非常低沉，尾音有着笑意，却不是温柔那一挂，更像是习惯用冷调讲话的人，懒懒的，又很肯定。

那一句话就像刚刚在工作室里有人站在他背后评价他。

弗莱士僵住。

这是哪个同事在开玩笑？

可这个声音他不熟，不像任何同事，也不像原作老师，更不像他平常接触的人。

那不是现实里某个具体的人。

更像……

他听这声音的第一秒，就联想到一个名字。

索尼克。

那种语气太像了。他这几个月一直在看原作分镜、角色台词、动画配音，夜以继日地跟这个角色泡在一起。

如果用一句话总结索尼克的说话方式，大概就是，自信、嘴有点刻薄、时而认真时而轻挑。

“你画得有点慢。”这话从索尼克嘴里说出来，完全合理。

可是这是现实世界，弗莱士觉得自己疯了，他为自己有这种想法而感到荒唐。

他犹豫了两秒，还是打了一行字：

【你是谁？】

才刚发出去，消息状态就从“已送达”变成“已读”。

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

他紧盯着屏幕，仿佛盯着某种危险会从这个小方框里蹦出来。

几秒后一条新的语音消息出现。

【语音：00:03】

时间短到像谁毫不犹豫地丢出一句话，就算你不想听，也完美砸中你。

弗莱士手指停在“播放”图标上，迟疑了一瞬间，最终还是按了。

手机贴到耳边，还是那个没有任何背景杂音的空间，同一个声音，这次更清楚、更近了一点。

语气非常理所当然：

“我是你画的那个人。”

弗莱士把手机放下来，看着屏幕上那条小小的语音条，头皮一点一点发麻。

他耳朵里还在回放那三个字。

“那个人。”

他画的那个人。

心跳开始变快，弗莱士盯着屏幕时，也像被什么看不见的视线盯着。

新的消息又跳出来。

【你盯我看了好久。】

这次是文字！

弗莱士脑子一片空白，几乎是反射性地抬头，看向自己房间那面小小的挂画。

墙上挂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索尼克宣传海报，笑得很嚣张的那个版本。他第一次觉得，那眼神好像活过来了一点点。

他不知道自己该先关手机，还是先把那张海报从墙上扯下来。

最终他什么都没做，只是把手机丢到枕头旁，整个人往床上一栽，整条被子盖到头顶。

黑暗里，手机屏幕又亮了一下。

没被他看到的那条新消息就安静地躺在对话框里。

【我看你，也看了很久。】

早上十点半，工作室里已经有人开始打哈欠了。

弗莱士迟到五分钟，顶着一圈黑眼圈进门，同事跟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点点头，把咖啡往桌上一放，先把电脑开机。

【我看你，也看了很久。】

他早上起来看见这个消息时，可以说是心烦意乱，甚至希望来工作室时，有个同事会突然跳出来，说这只是个恶作剧，但没有，大家都只是在做自己的事，弗莱士又看了手机，那串乱七八糟 ID 还在那儿，聊天记录完整地躺着，没有消失，也没有新消息。

对方头像依然是小灰人，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从二次元里爬出来的忍者”。

“……真是神经病。”他小声骂了一句，不知道是在骂对方还是在骂自己。

弗莱士强迫自己专心工作。

电脑一亮，他下意识瞄了一眼黑屏反光里的自己，昨天那一瞬间的奇怪影子又跳到脑袋里。

“不…别想了。”他用力喝了一口咖啡，“压力太大是真的会疯。”

系统加载完毕，绘图软件自动打开最后一个档案，画布展开，还是那套索尼克出刀的动作分镜。

弗莱士靠近屏幕，先检查昨晚的线稿有没有崩坏，顺便确认一下自己是不是在神志不清时画了奇怪的东西。

索尼克跃起，旋身，出刀，线条流畅，重心合理，没有问题。

他把画面放大到角色的脸。

表情也没问题，是他设定的那种专注、冷静、有战斗欲，标准的“酷帅战斗脸”。

但看着看着，他突然有点不舒服……怎么说呢。

那双眼睛，仍然有种“在看这边”的错觉。

不是完全对视，但角色锐利的视线落点，令人产生一种错觉，彷佛只要再偏两度，就会和他对上。

“只是心理暗示。”他小声说，“你昨天已经被吓过一轮了。”

他把画面缩回全图，决定先去改其他格，尽量不要在索尼克脸上浪费时间。

手写板笔刚落在另一格上，屏幕右下角忽然弹出一行系统提示。

【自动保存完成】

正常。软件每隔十分钟保存一次。

他继续画。

几秒钟后，另外一行提示跳出来。

【你今天看起来比昨天好一点。】

这行字的样式跟系统提示一模一样，灰底、白字，乍一看就像什么“驱动更新成功”。

“……”弗莱士确实被吓了一。

他眯起眼，迟疑了一秒，把鼠标移动到那个提示上。光标一靠近，弹窗直接消失。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难道是幻觉加重了？”他吐槽自己，“我是不是该去挂号精神科……”

然后他决定无视，硬着头皮继续工作。

几分钟后，又一行提示弹出来，这次位置更靠近中间一点，简直像刻意凑过来让他看清楚。

【别装看不见。】

这回绝对不是软件，字体还是那种冷冰冰的系统风，但内容活得不能再活。

弗莱士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键盘上的截图快捷键，把这玩意截了下来，准备待会儿拿去问问技术支援。

截屏完成的提示弹出来后，那行【别装看不见】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截图文件夹里只多了一张正常的工作界面，没有任何奇怪的提示字样，像是有人专门跟他玩消失一般。

“很好。”他靠在椅背上盯着屏幕，“你现在还会挑着不让人留下证据。”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用的是“你”，好像已经默认那东西是“人”了，而不是“系统错误”。

画布静静地躺在那，索尼克还是那个动作，那张脸仍旧冷静，刀锋指向画格之外。

弗莱士看着那双眼睛，突然有种冲动，他把画面放大，放到索尼克的眼睛几乎占满一整屏幕。

——难道他真的在看我吗？

就在这时，聊天软件的通知在角落弹了一下，不是手机，是电脑桌面版。

【你有 1 条未读消息】

是昨晚那个陌生帐号。

他点开。

对话框里，昨晚的记录仍在，底下多了一条新文字。

【别再假装你没听见。】

弗莱士的手指僵在鼠标上，余光瞥到屏幕上的索尼克。

然后他做了一件可能自己也不明白的事，他把电脑的音量调到最大，把耳机塞上，点开通话语音。

“……你到底是谁。”他压低声音，在麦克风前说，“昨天那两条挺好笑的，恶作剧到这就够了。”

对面安静了两秒。

耳机里传来很轻的呼吸声，像有谁靠得很近。

然后，一个熟悉的男声缓缓响起，“你终于说话了。”

就是那个声音。

“你做动画配音的？”弗莱士条件反射地找现实解释，“这么投入？”

“我不是配音。”对方不慢不快地回答，“我就是。”

“……谁？”

“你画的那个人。”

接着那男声低沉地笑了一下，“还要我重复吗？”

态度让弗莱士感受到明显的侵略性。

弗莱士坐直身体，眼睛盯紧屏幕上那一双被放到最大、几乎占满界面的眼睛。

“索尼克？”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自己叫完自己都觉得羞耻。

“嗯——”耳机里那人似乎很满意，“现在肯看我一眼了？”

“……”弗莱士沉默不语。

索尼克像是故意等他消化，慢慢接着说，“你昨天改动作的时候，嘴一直在碎念。”

“你画到一半会停下来发呆。”

“你存档前会多点两次，怕档案坏掉。”

他说得太具体了，具体到连小动作都抓得死死的。

“你怎么——”弗莱士咬住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在看你啊。”索尼克理所当然，“你对我这么上心，我看你一点不过分吧？”

他说到“上心”两个字时，语气故意压低了一点，听起来不只是指工作方面。

弗莱士下意识想到自己房间墙上的那张宣传海报，想到昨晚在被子里滚来滚去，脑袋里挥之不去的是谁的脸。

有一瞬间他很想直接挂断，他觉得羞耻。

但另一个更诚实的念头在催促他——想听索尼克还会说什么。

“我只是在工作。”他一本正经地辩解，“这叫上班，不叫上心。”

“哦？”索尼克轻飘飘地应了一声，“那你为什么把我印出来挂在床对面？”

“……”弗莱士一时说不出话来。

“还有，”那声音带笑，“你洗完澡出来，第一眼也看的是我。”

耳机里轻微的气音贴着鼓膜，好像那个人就站在他身后，知道他每个眼神的落点。

这已经不只是“被盯着工作”的感觉了。

是整个人被看穿。

“你偷窥我？”弗莱士皱眉，心里却莫名发热，“这是违法行为知道吗？”

“我又没装摄像头。”索尼克轻挑地说，“不是你自己把我放在那里吗？”

他像是慢悠悠地拉长每个字，听起来有点坏，又有点认真。

“我本来只能在纸上跟屏幕里动。”

“你看得越久，我就动得越多。”

“现在，我可以顺着你看我的地方……往回看你。”

最后三个字他压得特别轻。

弗莱士忽然想起他看海报的那一瞬间，那种被针扎到一样的视线错觉。

“你别讲得好像我在养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他嘴硬。

“不是‘养’。”索尼克轻笑了一声，毫无自觉地用上更暧昧的词，“是你在喂我。”

“喂你什么？”

“注意力。”他笃定地说，“你越是盯着我，我就越清醒。”

“那你现在……有多清醒？”弗莱士忍不住问。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这句听起来太像别的暗示了。

索尼克那头安静了半秒，低低的笑了一声，“想试试吗？”

耳机里随即传来轻微的敲击声，弗莱士低头一看，自己的绘图软件界面突然开始自动操作。

光标自己动了，选中索尼克那一格，把画面拉远再拉近，像是某个看不见的人接管了鼠标。

然后，角色的表情线条动了一下。

不是那种“换了一张图层”的动，而是线条本身被轻轻拖开，嘴角微不可见地往上挑了一点。

变成了有点讥讽、有点得意的坏笑。

“你看。”索尼克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我现在可以自己笑。”

弗莱士又再度瞪大眼睛，刚刚那个表情不是他画的。

“别动我的图层。”他本能喝止，“这会害死我。”

“你怕被骂吗？”索尼克似乎很感兴趣，“怕你的老板不高兴，还是怕别人觉得你疯了？”

他笑了几声，又补充到，“你会害怕，倒是挺可爱的。”

“……你少乱用这个词。”弗莱士反驳，耳朵却热了一点，“我跟你是职业关系。”

“职业关系？”索尼克抓到了关键词，笑意更明显了，“那你更跑不掉，你是我的助手。”

“我是原作老师的助手。”他纠正，“你只是作品。”

“错。弗莱士。”索尼克毫不犹豫，“你画的是我。你每天盯着的是我。你半夜加班也是为了我。”

他一句接一句，给出自己的逻辑，“你在喂我长大。”

“我醒了之后，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你。”

“所以——”

他故意压低声音，“你就是我的。”

这句话顺到像是练习过一样。

弗莱士被堵得说不出话，半天才憋出一句，“毫无逻辑……”

“这样啊，”索尼克懒懒地拉长语调，“那你为什么这么紧张呢？”

“我没有！”

“你现在右手攥着笔，捏得快断了唷。”他继续说，“左腿抖得很快，五秒抖一次。”

弗莱士迅速把腿按住，“……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我当然看得见。”索尼克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我想被你看见。”

他稍微停了一下，语气忽然认真起来。

“所以，不要把视线从我身上拿走。”

“我不喜欢你装作看不到我。”

“我已经很努力醒过来了。弗莱士。”

最后一句比前面所有调笑式的话都来得安静。

电脑屏幕上的索尼克仍然只是黑白线稿，却莫名多了点“想被确认存在”的执着。

弗莱士的心里突然被什么颤了一下，喉咙动了动。

“……那你先别玩系统弹窗吓我。”他退了一步，勉强谈条件，“有话就说……”

“好。”索尼克很爽快，“那你也别再假装听不见。”

“你白天要工作。”他还记得，“那我就白天少吵你。”

“晚上，”他的声音低下来，“你下班回去，就只看我。”

弗莱士觉得耳朵有点麻，“索尼克，你在谈什么奇怪的契约，我还得休息。”

“看我也是休息。”索尼克非常自信，“对你有益啊。”

“对谁有益？”弗莱士忍不住笑了一声，“你自己说实话。”

“对我也有。”对方大方承认，“我会更清醒。”

他像是已经做好了计划，慢条斯理地给出结论：

“你继续画我，我继续长大。”

“你越看我，我就越能碰到你。”

最后那五个字，他咬得特别清楚。

弗莱士背后一凉。

还没来得及回话，隔壁同事推门进来，“早啊，弗莱士，你这么早就在跟谁开会啊？”

弗莱士条件反射地把耳机扯下来，窗口一键最小化，“没有，测试音响。”

“你一个人测试得这么投入？”同事笑嘻嘻地探头往他屏幕上看，“又是那个忍者啊，你们家主角最近戏份很重嘛。”

屏幕上的索尼克恢复成普普通通的线稿表情，冷静、专注，刀锋对着敌人。

什么都看不出来。

“嗯…”弗莱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无聊一点，“工作。”

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啊，新人小助手。”

等人一走，耳机线从他手里滑下来，掉回桌面。

聊天软件的图标在角落轻轻闪了一下，像某人在敲玻璃。

新消息弹出来。

【今晚早点回家。】

晚上八点多，工作室灯还亮着一小半。

弗莱士把档案传给编辑，和原作老师对了一轮意见，拖到最后一批人离开，才慢吞吞收拾东西。

有人从隔壁格子探出头，“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平常不是会念几句分镜不好吗？”

“今天分镜勉强能看。”弗莱士随口带过，合上笔电，“我先走了，明早再改配色。”

同事吹了声口哨，“难得提前下班，去约会啊？”

“才不是，是约稿。”他头也不回地挥了下手。

夜晚的風挺冷的，他下楼时刻意放慢脚步，索尼克的話一直在耳边打转。

他想装作没这回事，于是他特意绕到便利店买了宵夜，在店裡吃完，像是在和一个看不见的约定对着干。

回到租屋时已经快十点了，他掏钥匙开门，门锁一转动，屋里先一步亮了，客厅那盏吸顶灯自动亮起，像是有人先替他回了家。

弗莱士嚇一跳，他早上出门时明明关了灯。

“……电路老化嗎？”他含糊地说了一句，把跟鞋换掉。

屋子里一切如常，桌上昨晚摊开的草稿纸还在那里，杯子里剩半杯凉掉的咖啡渍，阳台上的衣服被夜风吹得轻轻晃动。

只有一个地方不正常，墙上的索尼克宣传海报，被人整理过了。

原本他随手用图钉一角挂着，纸面有点歪。现在整张海报被压得非常平整，四个角都被重新固定好，边缘跟墙面贴得紧紧的，像刚装上去一样。

海报上的索尼克仍旧笑得嚣张，侧著身，手里握着刀，眼神却比昨天更正对房间内侧一点。

弗莱士站在原地，看着那张纸看了好几秒。

“我早上……有这么勤劳吗？”他自言自语，“应该没有吧……”

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了一下，他掏出来看，是那串乱七八糟帐号发来的一条简单讯息。

【欢迎回家。】

他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算害怕还是无奈，“你连这句都学得挺快。”

那一头立刻回了一条。

【你今天回得不算早。】

【下一次你要是真加班，我会不高兴。】

像一个在计时的监工，又像在抱怨对方鸽了约会，弗莱士把手机面朝下扣在桌上，走去厨房烧水。

水壶开始发出微微的响声，他把泡面拆开，心里努力让自己思考别的事情——例如明天那一批稿要不要提前试色，原作老师提过的“夜战篇氛围”要不要统一色调之类。

水差不多滚了，他刚拿起水壶，灯光突然暗了一下。

灯光的亮度被调低了一档，客厅的灯也跟着变暗，整间房间只剩柔一点的黄光，影子被拉长，海报上的索尼克眼神在半暗里显得更深。

水壶又亮了一下，灯光恢复原来的亮度。

弗莱士握着壶，默默地抬眼看天花板，“呃，索尼克，你现在连灯也要管？”他喊了一声。

手机震了一下。

【太亮不适合看东西。】

【你的眼睛已经够累了。】

这口气，好像他是被索尼克照顾的对象，“那也不用帮我调气氛。”他把热水倒进泡面杯里，“我现在只想吃东西。”

【我也是。】

这条讯息发过来得极快，像是早就组织好的句子，弗莱士盯着那三个字，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吃什么？吃电吗？”

【吃你。】那头立刻补了一句。

他看着这两个字，手上的动作停住了半秒，紧接着一条新的讯息跳出来，像是索尼克刻意放缓节奏，怕他真的吓坏了。

【吃你的时间。】

【吃你看我的时候。】

“…你少用这种句子。”他叹了口气，“这听起来像恐怖故事，索尼克，我觉得你很恐怖。”

【哦，亲爱的弗莱士，你很怕吗？】

【但你还不是挂了我的海报。】

【弗莱士，还给我印了两张备用。】

最后这一句让弗莱士本能扭头去看书架，靠窗那一格书架上，确实有两张卷起来的海报筒，是当时印刷厂多送的。

他一瞬间认真起来，“你连这都知道？”

【你搬进来那天，我就在墙上了。】

【你睡觉时会不自觉看我一眼。】

【后来你多印了两张，说万一这张弄坏了，你会心情不好。亲爱的。】

每一句都对得上，这些画面他没有拍照，没有发给任何人，那就是一个普通的搬家晚上，一个人一张海报，一面白墙。

“你那时候就醒着…？太可怕了。”弗莱士问。

【那时候还不算醒哦。】

【只是觉得有人在看我。】

【后来你每天都要看我。】

屏幕上出现一长串简短的句子，节奏很快，却又透出一种耐心，像是有人在一点一点把他拉进某个结论。

【你看我工作。】

【你看我练刀。】

【你看我受伤。】

【你看我被打倒，又爬起来。】

【你看得那么认真。】

【我就慢慢知道自己是“我”。】

弗莱士把泡面放在桌上，没有动筷子。

那一瞬间，他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研究角色”。

现在有个存在告诉他，角色也在借着他的目光，学会“活着”。

弗莱士以前上学时，被同学拉进教会，那时候有一位教友分享了自己的感受，“也许上帝透过祂的造物确认自己的存在。”

也许…也许现在也是这种情况，因为他的注视，索尼克‘诞生了’。这样的想法如此狂妄自大，可弗莱士竟觉得合理起来，索尼克让他觉得一切合理起来。

“索尼克……听起来，好像是我制造了你。”他半认真半开玩笑，“所以你现在来找我收版权费？”

【你给我的不是版权。】

【是存在感。】

【你画我，想我，骂我戏太多的时候，也还是在想我。】

停了一下。

【很好吃。】

弗莱士被这一句逗笑，笑完又觉得有点发毛。

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感受。

“所以你现在除了会讲话、动我的图之外，还能做什么？”他干脆顺着话问下去，“你不是说要给我看东西吗？”

【嗯。】

【看家的那种。】

讯息刚发出，电视机自己亮了，遥控器安安静静躺在桌边，谁也没碰。

屏幕先闪过品牌标志，随后直接跳进某个视频播放界面。

没有输入密码，没有选频道，像是有人早就安排好了。

讯息刚发出，他放在桌上的平板自己亮了，没有人碰，屏幕直接跳进某个串流平台的界面，停在“继续观看”的那一排。

最左边那一格，是他最近在追的影集，一部节奏紧的刑侦剧，镜头利落，构图干净，他时常用来当分镜参考，顺便放松。

平板没有等他确认，自己点了进去，剧集从中间一集开始播放，是他上次看到一半就睡着的那一段。

熟悉的配乐从平板的小喇叭里涌出来，房间里一下子多了一点人声。

“索尼克？”弗莱士难以置信，“你变得有点可怕了。”

【不怕，宝贝，这是你常用的东西。】

【上面有很多你追的剧。】

【比电视好用。】

影集中，主角站在审讯室里，面对嫌疑人，按原本的对白应该说一句“你没有不在场证明”。

然而这一回，画面里的演员嘴型微微歪了一点，字幕下一秒跳出来的文字却是——

【你今天看我的时间太少。】

弗莱士的眉毛惊讶地挑起，音轨仍然是影集原本的台词声，但字幕被换掉了。

画面下一幕切到主角特写，那双眼睛直直看向镜头前方。

视线的方向，刚好是弗莱士所在的位置。

“……你连字幕都能改？”他低声说。

【你习惯开字幕。】

【看动作戏时会关，对白多了又会开。】

【嗯——我只是顺便借来用一下。】

剧集继续推进，角色们进出画面，说着各种与案件有关的话。

只是每隔几句，字幕就会多出一两行完全不相关的句子。

【嘿，不要再装作没听见。】

【你看我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来。】

【你现在在捏筷子。】

弗莱士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筷子。

“索尼克，你这是侵犯隐私。”他咬了一口泡面，语气里带着点火气，“我连看个影集都要被你盯着？”

【你本来就打算边看边想分镜。】

【算半个工作。】

【而且——】

新的字幕安安静静从画面底端爬出来。

【我喜欢你专注看东西的时候。】

【那时候，你比较老实。】

影集里的演员在屏幕里走来走去，表情严肃，对白紧绷。

底部偶尔夹杂一两句完全不属于这部剧的“旁白”，全部指向弗莱士。

“你现在很得意？”弗莱士用筷子敲了敲泡面杯，“展示你能动我常用的东西？”

【这只是开始。】

索尼克似乎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文字停了几秒，又缓缓浮上来。

【你看得越久，我就能越轻易碰到你身边的东西。】

【现在是灯，平板，软件。】

【以后可以更多。】

“更多是什么？”他警惕地问。

屏幕上，主角关掉审讯录影，房间灯光一下暗下来。

影集的氛围本来就压迫，此刻却像被索尼克顺势借走。

新的字幕缓缓出现。

【你。】

这一次，索尼克没有再加玩笑的语气。

弗莱士盯着那一个字，吞了吞口水。

好在对方似乎也知道说得太早，于是很快换了种方式，语气重新变得轻快。

影集中，主角回家打开冰箱，拿出一盒微波食品。

原本的字幕是菜名，被索尼克改成一句提醒。

【你的泡面就要糊了。】

弗莱士低头一看，泡面汤面上那一层浮油已经有点凝固，冒出来的味道也重了。

“……谢谢。”他无奈地拿起筷子，“你连我什么时候吃东西也要管？”

【当然。】

【你要是饿得头晕，画不动了，我怎么办。】

他这理由说得一本正经，影集在平板上继续演，光影在墙上一闪一闪，映得海报上的索尼克仿佛也在看着这一切。

弗莱士坐在沙发上吃泡面，眼睛在平板、手机、海报之间来回。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这个漫画家助手，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彻底被自己参与的作品包围。

手机里是那个人的声音，屏幕上是那个人的影子，墙上是那个人的笑。

那个人还在认真地说：

【你不用急着相信我是不是“真的”。】

【你只要继续画我，看我就够了。】

【我会自己证明的。】

“证明什么……”弗莱士放下空碗，靠回沙发，眼睛半眯着盯向平板。

画面里，电视剧的主角站在窗边，背对城市的灯火。

字幕慢慢浮上来，盖住原来的对白。

【证明我可以从你世界的边缘，往里面走。】

【一步一步。】

【走到你身边。】

第二天白天意外地平静。

弗莱士睡过头，匆忙赶去工作室，一路上脑子都在想今天要交的打斗回合和新角色的武器设定。

手机安安静静躺在口袋里，没有任何新提示。

像昨晚那些事，全都是他熬夜过头的幻觉。

他一路这么安慰自己。

午后，他被叫进会议室。

原作老师一如既往地穿着宽大帽T，拿着一支笔在白板上比来比去，“这个篇章，我们要拉一个大反派出来，进行索尼克和他对打的回合。弗莱士，你回去再好好想想招式吧，他的动作我交给你。”

“……好的。”弗莱士点头。

“还有索尼克造型。”编辑翻着资料，“他的武器是不是可以再有变化一点，不要每次都同一把刀。衣服也可以考虑有一套特定的‘认真战斗’装，弗莱士，你来帮忙拟草稿。”

“换造型的部分，”弗莱士抬眉，“老师同意吗？”

原作老师挠挠头，“这个，只要不要太乱……帅、好画、好理解就行。你先试试，我看图再决定。”

“交给你了。”编辑补一句，“反正你最了解索尼克。”

最了解索尼克。

这句话落下时，弗莱士背后有一点奇怪的凉意。

他想到昨晚那串讯息——【你画的是我。你每天盯着的是我。】

“好。”他把手插进兜里，“我回去就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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