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崎素世觉得要么自己疯了要么千早爱音疯了。综合看来，五感更强更容易被迫接受更多信息导致大脑混乱的千早爱音疯了的可能更大。

“我从没对你说过这些，我也不可能将联邦军队的人员、位置和计划告诉帝国的任何人。”

千早爱音叹了口气：“好吧……说的也是呢。”

“所以你说的那个人——”

“我们换个话题，”千早爱音的灰色眼眸中倒映着来自晨星树的各色光点，“素世世，如你所见，我是在这个地方成长起来的。”

长崎素世觉得千早爱音在转移话题，但她也懒得去计较了，干脆将身体靠在墙上，目光放空。

千早爱音不以为意，自顾自地说：“但我不是在这里出生，我出生在一个奇怪的设施里，那里的管理很严格，还经常让我们去做一些奇奇怪怪的实验。”

“就你一个人，还是很多？”

“很多，看起来就像一个幼儿园，但是所有的东西看起来都冷冰冰的，比如完全透明的玻璃房间，苍白的灯光，金属手术床以及各种各样的实验器具。我们这些孩子被分成了不同的等级，住在不同的区域。那时候我可羡慕高等级的孩子了，他们有舒适的床睡，有干净的衣服，以及最重要的，他们经常换崭新的白鞋。”

“这么说，你是低等级？”

千早爱音点了点头：“嗯……那个，你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长崎素世挑眉：“我再说一遍，你过去无论与什么人打过交道说过什么异想天开的话，那个人都不是我。”

“这样啊……”千早爱音刚刚亮起来的眼眸又暗了下去，“刚才我说到哪了来着？”

“高等级，低等级。”

“哦哦，我是低等级的孩子，大概一直到六七岁都生活在低等级区域，只有一次，我迷路了，不知不觉跨过了界限，来到高等级区，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有着蓝色眼睛的女孩，她送了我一双白鞋——就是后来你第一次对我说话的时候，被人抢去弄坏的那一双……啊，抱歉，这句话当我没说！”

长崎素世没有搭理，千早爱音的话语中一旦牵扯到自己就会变得极为混乱，她已经懒得再尝试去理解或者出声提醒了。好在千早爱音现在已经意识到了错误，会自己改正。

“我在那里接受最后一次实验没多久，某天晚上，整个设施忽然传来爆炸声和枪声。抬头的时候，一艘军舰正在朝着周围释放高能射线，四周一片混乱，低等级区域的墙壁垮塌了，我跟着其他人从那里逃了出来。为了躲避士兵的追杀，我一直跑一直跑，最后跑到了这里。我躲了很久，不敢出来，又饿又渴，周围不断传来各种恐怖的噪声……”

“哨兵的感官过载？”

“嗯……”

长崎素世见她停顿了片刻，问：“怎么了？”

“我在想后面的事该怎么说……我遇到了一个幽灵。”

“幽灵？”

“她用沙尘在地上写字，用树叶抖动的频率传递摩斯密码，用光透过水的折射来传达信息，她一直陪伴着我，直到……”千早爱音看了她一眼，灰色的眼眸中满是深情。

长崎素世不理解、不耐烦，也不说话。

千早爱音识趣地没有说那个幽灵就是她。

“总之，她陪我度过了在这个贫民窟里生活的岁月，教会了我很多。又过了几年，我去参加了帝国的哨兵考核，成为了军人，与你相遇。素世世，这些，就是我全部的过去。”

“所以呢，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唯奈苍是我在贫民窟里认识的姐姐。”

“诶？”这倒是出乎了长崎素世的意料。

“之前我答应的她事，就是陪她回来为她的母亲庆祝生日，顺便跟她的家人说，我们在军队里的一切都很好。”

仿佛卡在气管里的鱼刺突兀地消失了，连一丝疼痛也没留下，长崎素世的呼吸霎时间变得通畅无比。

“什么啊……”她嘴角止不住地上翘，“原来就这。”

“但她确实喜欢我。”

“哈？”长崎素世心里刚落下去的石头又悬了起来。

“我能感觉得出来，因为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是那么炽热。”

“所以你确实和她产生了结合热？”

千早爱音瞪大眼睛：“才没有那种事！我说的‘炽热’只是比喻！”

只是比喻……

那我可是和你真正地产生了那所谓“炽热的感觉”——就连此刻也是，愈演愈烈。

长崎素世撇开脸去，以免被千早爱音看见自己嘴角的弧度。

“庸俗的比喻，没点新意。”

“我又不是诗人！”

“那对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只有你！”

薰风袭来，长崎素世被身旁的少女紧紧抱住。

“只有你啊，素世世。”

“是吗……”

长崎素世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拥抱，即便此刻自己体内烧得都快要从鼻息中喷出火来了。

“误会可以解除了吗？”千早爱音在她耳边问，清脆的声线变得些许沙哑起来。

“什么误会？”长崎素世装傻。

“没有就好。”

长崎素世纵容让千早爱音的动作进一步加大，她能感觉到少女柔软的唇瓣在似有若无地触碰着她的耳垂和脸颊，手指在腰间一寸一寸地轻揉，让火焰在她的肌肤上肆意游走，就像以为她不知道似的。

“放开，很热。”她希望千早爱音没有看见自己已然烧红的耳垂。

“嗯……”少女没动，“素世世，也讲讲你过去的事好吗？”

“为什么我要给你讲？”

“我想了解你。”

耳垂被少女的唇瓣轻轻夹了一下，长崎素世的喘息加重。

眼角余光中，一道半透明的虚幻形体闪过，她扭头看去，竟是一只脑袋几乎抵到她胸膛的粉色的狼，尾巴如同绸缎一般在空中摇曳。

千早爱音的精神体。

哨兵和向导可以察觉或隐藏起自己的精神体，精神体反映了一个人的内心，此刻，这只狼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眯着灰色的眼睛，绕到长崎素世身前，用那长满獠牙的嘴轻蹭着她的胸前。

色眯眯的……

一团氤氲的棕色形体在空气中显现，是一只仅有狼的脑袋那么大的棕色阔耳狐，湖蓝色的双眼狡黠地闪动着。

大家伙立刻被它吸引了，不再缠着长崎素世，低头去嗅闻它。它撇开脑袋，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狼于是匍匐起了前肢，拼命讨好，恨不得像狗狗一样把尾巴摇动起来。

于是，阔耳狐便迈着高傲的脚步，走到狼的身边，靠着他趴下。

“哈啊……素世世……”

千早爱音的双手在长崎素世的腰间收紧，像是想把她整个揉进自己怀里一般，灼热的呼吸不断落进她的衣领，让她觉得好热。

“你这样让我怎么说话？”

“呜……”少女不情不愿地松开了些力道，可是唇仍旧紧贴着她的肌肤，不断试探地厮磨着。

长崎素世深呼吸稳住气息，可不能让千早爱音察觉她声音里的颤抖。

“我出生在联邦一个叫的维尔纳偏远行星，在我所生活的地区，那里每到花季就会生长出成片的鸢尾花，城市虽然不发达，但建筑别具风味。我的童年在那里过得很幸福，直到六岁那年，帝国的军队来了，在那里发动了大屠杀。我的亲人和朋友……几乎全在那场屠杀中死亡，只剩我一个人逃了出来。然后我就参了军——为了向帝国复仇。血债……必须血偿。”

千早爱音的爱抚停止，长崎素世能察觉到女孩变得僵硬的身躯，大概是在为自己所说的话感到震惊和愧疚吧。

即便从理性上来说，那场大屠杀与这个单纯的女孩并无关联。

耳廓狐站起身，远离了身后的狼，那个大家伙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步伐犹豫，看起来可怜极了。

“我没想到，你的过去会是这个样子……”

“现在知道了？居然还让我做你的搭档，真是可恶。”

“不，别恨我……”

长崎素世感到腰间的手臂再一次收紧，但这次却并非出于情欲，而是恐惧。

“素世世，那件事跟我没有关系，我不知道……你去恨其他人，别恨我好吗？”

“说得真好听，跟你没关系。”

“那要我怎么做才好？”少女的语调里竟染上了一丝哭腔，“要我退伍吗？我愿意！可……可是……”

“爱音，你为什么参军？”长崎素世将手覆在她的手腕上，往外拉拽，“明明你最初还躲着那些军人，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奇怪的设施里逃出来。为了金钱，还是荣誉？”

“不，都不是，我……”千早爱音的声音变得低不可闻，“对不起，我还……不能告诉你。”

夜色里响起一声低低的冷笑。

阔耳狐伸出爪子将狼小心翼翼凑过来的脸抓了一道口子，随即消失，狼满脸委屈，也渐渐消散在空气中。

长崎素世将千早爱音扣在自己腰间的手扒开，转身往飞艇停靠的方向走去。

“回去吧，我已经在这里待够了。”

“素世世！”千早爱音在她身后喊道，“等这里的一切结束，我想去你家乡看看！”

长崎素世脚步一顿，没有回应。

去了又有什么用？

再说……

她们真的会等到那样的一天吗？

鞋底踩在金属阶梯的脚步声如同滞涩的音阶，两个人的影子被晨星树周围那无数的光源映照在废旧的涂鸦墙上，散成无数层层叠加的轮廓，一前一后，紧紧相依。

没有人知道未来如何，而知道的人却守口如瓶。命运的齿轮刚刚开始转动，就在这里，就在这片无垠的星空下。

3.

“我仍然怀念我们第一次精神链接的时候。”

又是这个梦，只是这一次，长崎素世看见老人不再沿着海滩漫步，而是往黑色海洋的深处走去。

奇异的是，那双靴子并未浸入水下，而是如同踩在了一片波动的镜子上，在极细微的波浪中，踏出圈圈涟漪，而她的身影也倒映在水面上，不断形变。

长崎素世想要往水下看去，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宛如光线都被吸收了一般。她突然意识到，那里根本没有倒影，她所以为的倒影不过是她的想象。

“那个时候，连我都开始怀疑你到底是不是素世世了。”

老人笑起来时满脸皱纹，里面的每一根都仿佛蕴藏着无数的对过往时光的怀念。

“因为无论怎么试探，你总在否认着。你看起来似乎完全不像她，既不温柔也不直率，全身都往外冒着尖刺，我抱紧你的时候甚至会感到疼痛。”

又开始了。

无论是现实中的千早爱音还是此刻梦境里的老人，似乎总喜欢把长崎素世和另一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人联系在一起。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但我不是她。

长崎素世想要这么说，却忽然发现自己发不出声来。

“所以我才会那么开心啊，不仅仅是因为我们之间第一次触碰到彼此的灵魂，更是因为从那之后，我就对这个事实深信不疑。”

一道黑色的阴影从头顶陡然闪过，那竟然是一只界虫。它和最初所见的那只一样，连续不断地闪烁着，从一个地方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随后，长崎素世才陡然惊觉，原来先前所见的那些被她怀疑成灰烬或者飞雪的东西，正是由这无数大小不一的界虫组成。它们在无法被认知是近或者远的地方，以不易察觉的短距离闪烁方式持续移动着，从天空到海面，密密麻麻，飘忽不定。

老人望着那只界虫，直到它消失在水面上。

“那个事实就是，你确确实实、毫无疑问地，是时至今日仍然陪伴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我的——我最亲爱的幽灵。”

-

通过改变空间引力，能够在极小范围内形成一道隐形牢笼，将一定大小的界虫固定在其中，阻止其移动，这是帝国在经过大量论证与实验后得出的成果。他们用这种方式成功捕获到了一部分界虫，用于研究和训练。

长崎素世驾驶机甲逃离的时候，恰巧一只被帝国捕获于附近的界虫从特殊引力区中挣脱，因此才会发生后来的遭遇事件。

然而就算是三流小说的作者也不会去制造如此刻意的巧合。

——是唯奈苍的手笔。

长崎素世没有忘记一切的起因，是唯奈苍告诉她有人想见她。

刻意制造机会，诱使她步入圈套，然后在她按照计划进行逃离的那一天，利用权限改变特殊引力区的参数，将界虫释放出来——唯奈苍做这一切的目的可想而知。

而如果长崎素世运气极好，躲过了界虫的追击，又或者界虫往其他方向而去，紧接着，她脑袋里的限制装置会立刻自爆。等到千早爱音赶来的时候，在那台看似完好的机甲里就将只剩下两具形容凄惨的无头死尸。

重重设伏，避无可避。

“A45注意，幼体界虫即将自特殊引力区释放！”唯奈苍的声音自无线电中传出。

这是长崎素世被俘虏后的第七十天，第二次进行消灭界虫的实战演习。

在此之前，她已经知晓了帝国对抗界虫的方法。

哨兵和向导两人一组，由向导为哨兵提供精神力支持，以抵消界虫持续不断向自身周围类球体范围内散发出的精神冲击，再由哨兵以物理手段将其破坏。

其中一个关键在于破开那身坚硬的外壳，而这一点却无论是导弹还是射线都无法做到。人类科技武器对界虫顶多起到一定的干扰、削弱和阻碍作用，哪怕是能够毁灭一颗行星的高当量反物质炸弹，也无法对界虫造成任何有效杀伤。

另一个关键则在于预测界虫的行进位置，这一点只有精神力极强的向导才可以做到。通过找到与界虫散发出的精神波动相似的频率，向导能够一定程度地预知其之后的一到多个闪烁坐标，如此一来便能通知自己搭档的哨兵提前到预定位置进行拦截。

这是一项充满风险的行为，界虫的精神冲击极为强大，一旦不慎，向导很可能遭到反噬，对精神造成永久损伤，甚至在早期实验时便因此损失了数名向导。

长崎素世因此意识到，这群帝国士兵中间没有人像自己一样发现了那个秘密。

——透过界虫能够预知未来的秘密。

“界虫已释放，作战开始！”唯奈苍冷硬的声音响起。

“素世世，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拦截！”

身着外太空紧身战斗服的千早爱音矗立在一颗小行星上，向头顶的无人机招手。长崎素世通过显示屏看见这一幕，嘴角微翘。此刻她正驾驶着星舰在相隔千早爱音约三千公里外的行星轨道上巡航，通过增幅装置与中继站点将精神领域扩展到樱发少女所处的那片空间。

“我找到它了。”她说。

这只界虫的个体大概只有一辆私家飞艇那么大，形状看上去与其他界虫没有区别，此刻正在以一贯的非线性运动曲折地向着阿卡狄亚行星方向而来。

果真如唯奈苍所说，界虫对“文明”有着巨大的兴趣。

长崎素世将精神力锁定这只界虫，随后开始尝试同频。向导与界虫的精神力频率越是相似，能够预测到的界虫未来的轨迹越长。

但这或许并非预测，而是“看见”。

长崎素世回想起了一个著名的关于“光”的原理。

——光总是沿所需时间最短的路径传播。

换而言之，光从发射出去的那一刻便已确定终点，以及为达到终点所要行经的最短路径。无论是经过不同引力场抑或是介质产生不同的弯曲或折射，都是为了实现这一原理所进行的步骤。

界虫也是如此。

它们并非在进行无规律的移动，相反，它们的移动轨迹从一开始便已确定，其后所发生的无论是向哪个方向进行多远距离的闪现，都是在它自己的时空坐标上所描述的“最短途径”。

因此，看见界虫的移动轨迹，便等于是看见了未来。

长崎素世有些激动，她拼命地尝试着与界虫发生同频，以再一次像初见时那般确认帝国被超巨型界虫吞噬的画面，又或者在那之后的未来。

阿卡狄亚行星会整个消失吗？帝国是会苟延残喘还是彻底瓦解？联邦能否统治整个已知星系？

然而无论她如何努力，都最多能看见界虫十次闪现时的未来。尽管这在训练之中已经是极其惊人的数据——其他人最好的成绩是预测到第七次闪现的位置——但对长崎素世而言仍旧完全无法满足要求，

“素世世，现在是什么情况？”

千早爱音略显焦急的声音打断了长崎素世继续尝试的想法。

界虫已经距离阿卡狄亚行星相当近了，再不阻止，唯奈苍就会判定她俩的此次任务失败，派出其他组合接替任务。

“我将坐标发送给你。”长崎素世通过精神力将空间坐标传输了过去。

“哇好远……还好，推进器全力运转应该来得及。”

长崎素世感知到千早爱音开始高速移动起来，作战服上配备着帝国最先进的单兵推进装置，速度在太空中足以达到20km/s，追上这只界虫绰绰有余。

“素世世，那个……”

“有话就说。”

“就是说，这样传输坐标，会不会太麻烦了？”

在宇宙中确定坐标确实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但长崎素世并不觉得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无法应付。

她知道千早爱音想说的那件事。

“我不会和一名帝国士兵进行链接的。”

“我……我说的是精神链接……”少女支支吾吾，底气不足，显然她内心并不是这么想的。

“我说的也是精神链接。”

“哎。”

毫不掩饰的失望之情充斥在少女的长叹中。

她不仅想和我精神链接，她还想和我肉体链接。前者只是暂时性的共感想通，后者则是全方位的彼此交融。

她是真的想让我做她永恒的灵魂伴侣。

长崎素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烫得吓人，不知道给红成了什么样。

但那种事是不可能的，她绝不可能与一名帝国哨兵结成那种关系，除非杀了她。

她伸手关掉无线电，以免被千早爱音听见从自己口中发出的那声沉沉的叹息。

三个月的时限即将结束，不知以唯奈苍的判定标准而言，我是否已经成为千早爱音的合格搭档了呢？

又或者，因为不愿链接而判定失败，将我处决？

长崎素世嘴角挑起一丝冷笑。

希望是后者才好。

-

事故发生在第三次对抗界虫的实战训练中。

这一次是由多组士兵共同参与任务，联合消灭三个被释放出的幼体界虫。

最初的行动很顺利，在展开精神领域并共享后，三只界虫出现的位置及行动轨迹都被清晰判明。

直到长崎素世在某个瞬间同时观测到了十三只界虫的位置。

十三只？

冷汗瞬间渗透长崎素世的机甲驾驶服，她朝着无线电大吼：“混蛋！你们在搞什么？”

“发生什么事情，A45？”唯奈苍问。

“十三只！你们怎么敢一次放十三只界虫出来！”

“你在说什么？我们没有做那种事情，长崎素世，你——”

无线电通讯中断。

与此同时，长崎素世发现共享精神领域骤然收缩，极短时间内，猛烈的精神力波动如海啸般向她冲击而来，吓得她立刻切断了与其他所有人的联系。

霎时间，宇宙中变得死寂一片。

她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有人阵亡了。

十三只界虫同时发出的精神力冲击足以瞬间烧坏其中一些人的脑子，随后那些冲击波沿着共享领域传播，如浪潮般向着所有向导扩散。若不是长崎素世及时取消领域，她的大脑恐怕也已变成一团破碎的肉泥。

现在该怎么办？

直接逃回阿卡狄亚行星，又或者向别处逃去？

可是……爱音呢？

眼前闪过那张明媚的脸庞，千早爱音可能已经遭遇了那十三只界虫的其中几只，又或者恰巧避开了它们的行进路径。

如果是前者，她必死无疑。如果是后者，十三只界虫又会出现在哪里？

长崎素世深吸一口气，她要冒险再度展开领域。她必须看见它们的位置，抛开了那些猪队友的拖累，她的精神力或许能够应付自界虫群边缘产生的精神冲击的强度。

她错了。

在她展开精神领域的瞬间，她确实看见了那十三只界虫。

遗憾的是，她是用肉眼看见的。

——它们出现在了她眼前。

十三个积木方块以一种几何排布的方式展开在长崎素世所驾驶的机甲前方，十三只紫色的眼睛散发着仿佛自域外深渊而来的诡异光芒与她对视。她感到自己霎时进入了星际飞船的跃迁隧道，周围那难以用五感来描述的时空流逝感将她包围，汹涌的激流裹挟着她的灵魂穿梭过无尽宇宙。

随后，无数的幻影重叠在一起显现出一幅逐渐清晰的图景，无数的碎片拼凑在一起，呈现出一个异度时空的故事——

砰砰砰！

沉闷的拍击声将长崎素世吓了一跳，她像是受惊的狗一般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身处方才所驾驶的那艘小型军舰上。

四周空间开阔，多项生命体征维持设施在闪烁着机械的光点，角落里布置有狭小的厨房和卫生间，墙壁上甚至还设了两张用以平时歇息的吊床。

这是一艘可供远距离星际航行的中型星舰。

长崎素世疑惑于自己为何会身处此地，她看向无人的驾驶舱，那里的仪表盘上应该能探寻到这艘星舰的来历和目的地。

然而就在此刻，方才将她吵醒的沉闷拍击声再度传来，长崎素世扭头望去，那里是并排放置着的两台休眠舱。

其中一个休眠舱正在启动，进度条进展到99%并卡住，警告提示舱内的人生命体征尚未进入休眠状态，正在调整各项药物剂量。

那个制造出噪声的人即将进入长期休眠，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睡去，就好像监狱里的囚徒般奋力挣扎着，但却又因肌肉松弛剂的作用无法将舱门打开。

透过厚厚的玻璃舱盖，长崎素世看见了那张正在哭泣着、叫喊着的……熟悉的面孔。

长崎素世感到震惊，因为她从未见过这个人如此绝望的表情。

那双灰色的眼眸里充斥着绝望与悲恸，张合嘴唇所发出的声音透过玻璃罩变成了水下的泡沫。

长崎素世伸出手掌贴在玻璃罩上，看见这个人紧咬着嘴唇，向她缓缓摇头。透过嘴型，她辨认出对方说：

“不要。”

这个人是千早爱音。

-

“素世世！”

现实与未来片段中的声音重叠，令长崎素世的脑子一片混乱，血管突突地跳动着，耳边一片嗡鸣。一片漆黑的宇宙中，一道蓝色的火光正笔直地朝这里冲来。

“爱音……”

“素世世，精神屏障！”

长崎素世按住自己的太阳穴，努力使脑子恢复清醒，调动起摇摇欲坠的精神力，在自己和飞驰而来的千早爱音身上勉强构筑出精神屏障。

十三只界虫始终紧紧盯着长崎素世，在此期间，千早爱音将这些积木一块一块地击碎。哨兵的每一次行动都会加剧长崎素世的负担，好在界虫被消灭到近一半的时候，她终于从其他向导处得到了支援。

精神力放松的刹那，长崎素世陷入了沉睡。

梦中，她仍在不断地重复着那个奇怪的未来片段，仿佛沉在水下，所有光景都被扭曲，千早爱音拍打休眠舱的声音、她悲恸而绝望的脸庞还有自己在星舰里行走的身影，全部搅作一团。

在发出一声宛如要窒息的呻吟后，长崎素世终于从梦魇中醒来，胸口急剧起伏着，冷汗透过睡衣将身下的床铺浸了个透。

她已经回到自己的房间了。

长崎素世完全记不得自己是怎样回到这里的，精神力的过度损耗导致了记忆的缺失。她起身洗漱，吃下两片安定药，走出房间，来到千早爱音房间门口。

哨兵不在那里。

长崎素世皱眉。面对十三只界虫，虽然有她的精神力屏障以及后来其他向导的支援，但并不足以让千早爱音完全抵抗住那样的精神冲击。

稍许犹豫之后，长崎素世来到了塔的中台，向工作人员询问千早爱音所在。

“她在诊疗所接受例行治疗。”

“例行治疗？”

那是什么，她从未听千早爱音说过。

在前往诊疗所的途中，长崎素世遇见了几辆盖着白布的手推车。在其中一辆推车从自己身旁经过时，她伸手拉开了那上面的白布。

一颗如同巨大马铃薯的脑袋呈现在长崎素世眼前，原本应该是五官的地方被挤压成了怪异的孔洞，干涸的黑血凝固在上面，就好像一盘腐烂的恶心食物。

一股咸涩涌上喉咙，长崎素世伸手死死地捂住嘴唇以免呕吐。

医护人员骂骂咧咧地将她推开，重新把白布盖上。在推车离开前，长崎素世瞥了眼上面挂着的名牌。

是那次和她一起进行训练的向导之一。

在遭遇十三只界虫的精神力冲击后，那个可怜的家伙竟变成了这样一副畸形的外表。长崎素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松了口气，还好她当时挺了过来。

就在她惊魂未定之时，从走廊尽头传来了痛苦的吼叫声。

长崎素世呼吸一滞，脚步起先还有些迟疑，随后越来越快地跑了过去。门上显示着“手术中”的字样，长崎素世左往右看，试图找到一名医护人员询问里面在发生着什么。

门被推开，从中走出的唯奈苍看见长崎素世，露出意外的神情，随后叹了口气，让开通道。

“进去吧。”

长崎素世凝视着她，随后又是一阵痛苦的嚎叫传出，她再也顾不得其他，抬腿迈了进去。

门后是一道玻璃墙，墙内才是手术台。千早爱音躺在手术台上，头戴着一个奇怪的头盔型仪器，全身上下布满电极和枕头，苍白的嘴唇在无影灯下张开着，从嘴角不断淌下唾液。

长崎素世看清眼前景象的同时，又是一声充满恐惧和痛苦的叫声从千早爱音的口中传出。

听见身后脚步声，长崎素世猛地转身拧住对方的衣领，却意外地发现那不是唯奈苍，而是一名面带惊讶之色的老医生。

手指刚想要松开，却又再度拧紧，长崎素世的声音透着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慌乱：“你们在对她做什么？”

“在救她。”唯奈苍关上手术室门，走到玻璃幕墙前。

“救她？你们这是在对她进行洗脑！”

“洗脑？”老医生慌忙摆了摆手，“没有没有！小姐您误会了！我们这是在对千早中士进行例行的基因稳定手术！”

长崎素世眉头紧锁：“基因稳定手术？告诉我那是什么！”

“千早中士作为哨兵的能力过于强大，基因时常处在不稳定的状态，我们必须每个月用纳米治疗手段对其进行稳定，这样才能使她的身体机能处在一个正常水平，而不会……”老医生看了眼唯奈苍。

“说！”长崎素世吼道。

唯奈苍冷冷地看向她：“不会因过度膨胀的血管、骨骼、神经和肌肉而变成一颗随时可能自爆解体的人肉炸弹。”

长崎素世感到难以置信，她看了看眼前的医生，又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唯奈苍，迈着僵硬的脚步走到玻璃前，望向此刻正躺在手术台上，即便已被全身麻醉但却仍在不断发出痛呼的少女。在无影灯下，千早爱音的肌肉在不断痉挛地抽搐着，平时光洁细腻的肌肤上满是如细蛇般游走的青筋，涔涔冷汗顺着衣物打湿了身下的一次性床单，整个身躯时而剧烈震颤，将手术台晃得嘎吱作响。

她一定很痛苦……不，是恐惧。

长崎素世感到心脏在被撕扯着，眼前的景象是如此荒诞却又如此真实，若不是此刻的亲眼所见，她根本无法相信千早爱音会露出如此令人难过的表情。

千早爱音会自爆解体？

每个月的例行治疗？

长崎素世从未听过这些。

手术室的角落里，那头粉色的狼锁在角落里，夹着尾巴瑟瑟发抖。它注意到了长崎素世的目光，抬起头来，发出脆弱的呜咽。

“唯奈苍，解开我的限制器。”

“什么？”

“解开我的限制器，我要和她精神链接。”

唯奈苍发出一声嗤笑：“她拒绝与任何人链接。”

“她很痛苦……很恐惧……”长崎素世的手指在冰冷的玻璃上攥紧成拳，“只有我能安抚她。”

“我说过，她拒绝与任何人——”

“我不是‘任何人’，”长崎素世深深地凝视着手术台上的少女，“我是她的……搭档。”

又是一阵全身的震颤，这次甚至连手术台都被微微挪动。

老医生在旁警告：“唯奈少尉，这样下去恐怕会造成设备的脱落或损坏！”

“啧。”唯奈苍抬起左手，通过手环下发了一道命令，“暂时解除长崎素世的精神力限制。”

在感觉到头脑中针扎般的感觉消失的刹那，长崎素世调动精神力，在虚空中如触角一般向手术台上的千早爱音延伸而去。

一只棕色的较小耳廓狐出现在长崎素世肩上，往前一跃，穿过玻璃幕墙，迈着轻巧的步伐贴到角落里的狼身前，抬起脑袋，用舌头舔了舔它的鼻尖，然后钻进了它的怀中。

在两只精神体化作的动物紧紧相依时，一只柔弱的精神触角延伸出来，与长崎素世的相触。

精神链接达成。

肉体的感官如泡沫般消失，当长崎素世尝试着睁开眼时，看到的不是手术室那冰冷的景色，而是在黑泥缓缓流动的精神世界里，飘浮在空中的、如婴儿般蜷缩成一团的千早爱音。

她俩的身躯都赤裸着，呈现出水晶般半透明的斑斓色彩。这是长崎素世有生以来第一次进入别人的精神世界，一切都使她感到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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