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八月中旬，在蒙特罗斯爵士收到那封信后，每一个仆人都能感觉到庄园里的气氛变了，就连最迟钝的马夫汉塞尔也能察觉到这种裹挟着一种烦躁情绪的诡异低气压。

　　卡里亚诺变得比平时更小心，昨天他因为和来送牛奶的农场女工多说了两句话，就被偶然路过的蒙特罗斯爵士狠狠地训斥了一番。爵士的用词很严厉，卡里亚诺缩着脖子，生怕他给自己按在栅栏上，当场来上几下狠的。

　　其他的仆人们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在这段时间里每个人都心惊胆战的。昨天厨娘因为鱼不够新鲜被罚了工钱，那女人今早还被人听到在水塘边抱怨；厨师则被指责把炖肉做得太咸；地板经常被抱怨没擦干净，女仆们一天从早忙到晚；男仆们不管做什么都要被骂几句做事不利索；小男孩汤姆也被斥责过愚笨，他见识过卡里亚诺挨打，这孩子当场被吓得差点哭了出来。

　　卡里亚诺甚至能感到他们看自己时那种同情的目光，作为蒙特罗斯爵士的侍从，他和蒙特罗斯爵士的相处总是最多的。尽管最近蒙特罗斯爵士没有直接动手，但不管是在训练还是学习时，那些严苛到近乎吹毛求疵的要求总是让卡里亚诺苦不堪言，如非必要，他甚至开始尽量避免在爵士面前出现，他甚至为自己找了个绝佳的借口，他时常缩在老管家马克的餐具室看他最头疼的账本。

　　在八月末，让蒙特罗斯爵士困扰的事情终于揭晓。蒙特罗斯家的老夫人，上一任家主的妻子，现在仍然称呼自己为蒙特罗斯夫人的伊莎贝尔·蒙特罗斯，下个月中旬想要来拜访这差一点就属于她的领地。

　　她的娘家和蒙特罗斯家门当户对，是真正意义上“蒙特罗斯家”的最后一人，按照王国的法律，如果妻子在圣主面前承诺守寡，则有权继承她已故丈夫的财产。但国王以蒙特罗斯家依然有继承人为由，支持蒙特罗斯爵士继承领地。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女人触国王的霉头。

　　蒙特罗斯爵士本来愿意接纳他的这一位远房叔母，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这位老太太不愿意和她眼里无足轻重的分支家庭的孩子共处一室，也许是因为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权利被剥夺。她近乎带着一种傲气，选择生活在远在千里之外，由蒙特罗斯家资助的修道院里。

　　蒙特罗斯夫人与蒙特罗斯爵士已经许久未见了，他们彼此都觉得不见面是更好的选择，没有人知道为什么蒙特罗斯夫人会差人送来这样一封访函。蒙特罗斯爵士实在不好拒绝，他不想摊上苛待自己曾经家主遗孀的罪名，这会让他和国王的名誉都有损。但一想到要接待那个刻薄的老太太，蒙特罗斯爵士从小就这么认为，年幼时他跟随父亲母亲拜访过主家几次，这里没给他留下任何好印象，蒙特罗斯爵士就难得地感觉到头痛。

　　蒙特罗斯夫人只在卡里亚诺九岁的时候短暂的拜访过一次，那一天蒙特罗斯爵士给他放了假，并叮嘱他一天都不要从屋子里走出来。卡里亚诺只隔着三楼的窗户远远地看过一眼这位高贵又傲慢的女士。他早就明白了爵士为什么会这么做，有“下等人”血统的自己，必然在这样的大贵族眼里不受欢迎，蒙特罗斯爵士在尽量避免他被她刁难。

　　但如今不能这样做了，那时候他还只是个侍童，如今他已经以蒙特罗斯爵士侍从的身份活跃了很久。有此等贵客造访，他不随身侍奉无疑是非常不礼貌的。卡里亚诺也感到了那种焦躁，他的主人可以称得上位高权重，即使是远离领地，如今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那种赤裸的恶意了。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伊莎贝尔·蒙特罗斯前来拜访的那一天，卡里亚诺跟随在蒙特罗斯爵士身后在庄园正门迎接。那从马车上下来的女人已经年过半百，高颧骨，眉眼中带着未曾掩盖过的刻薄。她包着黑色的头巾，没有一丝头发露在外面，这象征着她寡妇的身份，身着一条丝绸质地的祖母绿色连衣裙，这是蒙特罗斯家代表的颜色，一看就价格不菲。

　　蒙特罗斯夫人伸出手，蒙特罗斯爵士简短地亲吻了一下，两人都没有任何热情可言。卡里亚诺在管家身旁向她弯腰行礼，当她从卡里亚诺身边经过的时候，她不满地轻哼了一声，但却没有低头撇过哪怕一眼。

　　这一整个上午，卡里亚诺都一直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低头和蒙特罗斯夫人带来的两个侍女沉默地跟在主人们的身后，以免他蓝绿色的眼睛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蒙特罗斯爵士选择带领蒙特罗斯夫人参观花园，这是一个新的建筑，采用了维尔特姆王国的新设计，种满了来自新大陆的珍奇花草，没有太多老蒙特罗斯家的痕迹。蒙特罗斯夫人却丝毫没有掩饰过她对老花园里阿拉尼斯样式的凉亭的怀念。

　　“有些东西不应该种在花园里，蒙特罗斯。那种色彩一看就惹人厌烦。既然你继承了蒙特罗斯家，就不能让先祖蒙羞，就像我的儿子们一样。”蒙特罗斯夫人明里暗里地讽刺道。

　　蒙特罗斯爵士没有接话，卡里亚诺则把头埋得更低。

　　“孩子，你真的很幸运。多听听我们这些老人的话对你没有坏处。”她不过比蒙特罗斯爵士大了不到二十岁，女人们结婚的年纪总是比男人们更早，她却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进行指导，像一条蛇在吐信子一样，卡里亚诺在心里不敬地想。

　　终于到了午餐时间，一行人进入了花园附近的别厅，这里有一个巨大的玻璃门通向花园，相较于庄严肃穆的主厅，这里的采光要更好。蒙特罗斯爵士坐在主位，蒙特罗斯夫人坐在他的对面，两位侍女侍奉他们用餐，卡里亚诺则在边桌旁待命，为主人们提供酒水。

【31】

　　蒙特罗斯夫人示意斟酒，没有指定品种，卡里亚诺不敢犹豫，只得拿起蒙特罗斯爵士最喜欢的一款为夫人斟满。蒙特罗斯夫人尝了一口，却开始猛烈地咳嗽。

　　“你这个该死的。”她没有礼貌地怒斥道，“你怎么敢给我喝红酒？老蒙特罗斯不在，这个家怎么可以变成这个样子。”蒙特罗斯夫人用手帕捂住嘴，语气中充满了悲愤。

　　“抱歉，夫人。”卡里亚诺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急忙道歉。

　　“哦，圣主在上。蒙特罗斯，你这个该死的杂种仆人想要谋害我，这个宅子怎么能堕落至此。”她凌厉的目光在别厅里扫了一圈，伸出她那枯树一般苍老的手指，随手指着其中一个管事命令道，“去把惩罚仆人的藤鞭拿来，得有人给他一个教训。我不信它已经不在这儿了，蒙特罗斯。”

　　被指着的那个管事等了片刻，见蒙特罗斯爵士没有下令制止的意思，只得依照夫人的命令行事。卡里亚诺脸色苍白地站在一旁，他无暇顾及被人称为“杂种”和“仆人”，蒙特罗斯夫人要让人当众鞭打他吗？他恳求地望了蒙特罗斯爵士一眼，但后者甚至没有往这边看。

　　卡里亚诺不知道他是怎么挪到壁炉旁，又是怎么弯腰，把手撑在壁炉上的，他感到大脑一片空白。他并不是没有当众挨过打，但惩罚的实施者总是蒙特罗斯爵士。哪怕是为他授课的其他老师也必须在蒙特罗斯爵士的准许下才能对他进行体罚。

　　可如今他却要像二十年前的仆人一样公开挨管事的打，对雇佣人员的体罚在法律上早已经被禁止了，尽管实际上这依然屡见不鲜，毕竟和屁股上挨上几鞭子相比，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放弃条件优渥的工作，但也很少有人为了惩罚仆人公然违抗法律。

　　好在这种情况下不需要褪下裤子，这为卡里亚诺保持了最后一分体面。卡里亚诺也不知道藤鞭是怎么落下的，他听见管事轻轻说了一声抱歉，它很疼，但远远没有光着屁股挨蒙特罗斯爵士的藤条疼。每一秒钟对于卡里亚诺来讲都是煎熬，他不敢想象有多少人在看，疼痛尚且可以忍受，但这种羞辱着实令人崩溃。

　　“够了，记住你的教训，卡里亚诺，现在回你自己的房间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等到藤鞭落了十二下后，一直默不作声的蒙特罗斯爵士开口命令道。

　　卡里亚诺再一次向蒙特罗斯夫人道歉，也向自己的主人道歉，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了别厅。

　　一推开门卡里亚诺就把自己扔在了床上，他把手伸进裤子里，抚摸自己臀部的皮肤，那里新添了十二条肿痕。男孩把头埋进枕头里，在长达一刻钟的沉寂后，他突然开始放声大哭。卡里亚诺难得地想恨谁，这个词汇对他来讲一直很极端。

　　他恨那个老太太，她羞辱他，也羞辱他的主人；他恨他自己，他知道这是自己的失职，哪怕蒙特罗斯夫人不会当场发作，事后他也一定逃不掉一顿责打，而且会比这重得多。他甚至有了最大逆不道的念头，他当然不敢恨他的主人，可他不能说不怨他，明明他可以出声制止这一切，可他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在这久违的发泄之后，卡里亚诺沉沉地睡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没有爵士的传唤，他根本不敢走出房间，在简单的洗漱后，只能自己在书桌前祈祷，在他完成晨祷后不久，爵士的传唤就来了。

　　卡里亚诺准时站在了蒙特罗斯爵士的书房门口，“难道他觉得我昨天的教训还不够吗”，卡里亚诺想。但一推开门却看到爵士的桌子上摆着一盘白面包和熏肉，给客人坐的椅子上放着一个柔软的垫子。见他进来，蒙特罗斯爵士竟然招招手让他坐下。

　　“吃点东西，卡利。”爵士看了他一眼，男孩的双眼还肿着。“疼吗？”

　　卡里亚诺本应该感激他的关心，可一种莫名的情绪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本应该毕恭毕敬地说：“不疼，感谢您的关心，大人。”但一开口却变成了：

　　“还是您打得比较疼，大人。”就连卡里亚诺自己都很震惊自己怎么敢这么回答。

　　“卡利，你是卡里亚诺·马托斯，埃蒙·马托斯的儿子，我阿利斯泰尔·蒙特罗斯的侍从，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我相信蒙特罗斯夫人已经知道了这一点。”蒙特罗斯爵士看着卡里亚诺一口一口地吃着面包。“但你得记住这个教训。你面临的敌意要比我们都更多，可我一直都相信你能做好。”

　　卡里亚诺沉默了片刻，好像是在认真的咀嚼和吞咽。

　　“谢谢您，大人，我知道了。”卡里亚诺没有抬头，盯着盘子里面包说。然后直到卡里亚诺被准许出门，两人谁也没再开口。这种沉默一直持续到午祷钟响起，即便是在训练场上二人也没有除了指令以外的沟通。

　　“大人，我能问问……蒙特罗斯老夫人昨天为什么来拜访吗？”在前往祈祷室的路上，卡里亚诺反而先开口，昨天他一直待在房间里，完全不知道主人们都谈了些什么。他能感觉到蒙特罗斯夫人的那种敌意不只针对他。

　　“没什么，她想把她的外甥女嫁给我。”蒙特罗斯爵士轻描淡写地说。

　　难道庄园里要有一名女主人了吗？卡里亚诺想。蒙特罗斯爵士一直没有成婚，在卡里亚诺的侍童阶段，他一直由卫兵队长加里的妻子玛丽照顾长大，跟随着她学习礼仪，这位可敬的女人在两年前因病去世了，加里队长也一直没有再娶的打算。

　　“不过我拒绝了。”听到蒙特罗斯爵士这么回答，卡里亚诺感到有一些惊讶，很少有男子在这个年纪还未成婚，甚至很多平民在自己这个年纪就已经娶了妻子，而这在贵族里面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卡利，要变天了。”蒙特罗斯爵士说。

　　卡里亚诺抬头看了看远处，厚重的积雨云如灰色的地毯一般席卷而来，但蒙特罗斯爵士指的只是这个吗？他不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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