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以人为本

舰长室的气密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规律的机械嗡鸣与人员走动声隔绝。芳独立于中央，任由肩甲重量沉甸甸压着筋骨——这份重量不同于战场杀伐，是另一种无形桎梏。

她踱至观测窗前，凝视外部星港。工程艇穿梭如织，光影在舰体金属外壳上流淌。与野战司令部那场资源置换谈判，她赢得漂亮，用三万碎叶星新兵换来了舰队亟需的补给与行动自主权。

“压力……似乎小了些。”她无声自语。

这感受陌生而珍贵。自前任逐光者战舰升格者部队营长战死，她接任以来，肩头重担一日未曾减轻。如今，却因见闻录——那位紫发紫眸、行为时常逾越常理的舰长——对内政的卓越处理，让她首次感到喘息之机。

“她将人员调配、资源分配、日程协调……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芳回想起近日舰上事务的顺畅运转，那些以往需要她亲自过问、耗费心力的琐碎，如今皆被见闻录以惊人的效率与精准安排妥当。甚至连那些最难缠的部门主管间的摩擦，她也总能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化解。

“虽然……”芳眉头微蹙，脑海中浮现见闻录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又时刻燃烧着不明火焰的紫红色眼眸，以及她那些“痴女”般、带着强烈占有欲的言行。“她确实……馋我身子。” 这个认知让芳耳根微热，心中泛起一丝混杂着恼怒与无奈的情绪。但理智告诉她，个人行为与工作能力，或许本当分开看待。

“作为与骑士长搭档的舰长，她无疑是合格的，甚至……优秀。” 芳不得不承认。这份认可，让她心中对见闻录那些逾越之举的抵触，稍稍融化了一角，一种微妙的、“小小的宽恕”在心底滋生。只要不影响到职责，不触及底线，些许个人的……异常，或许可以暂时容忍。

“队长。”

清甜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断她的思绪。无需回头，芳便知是月忆。那股独特的、混合着炼金能量清冽与某种暖意的微香，已悄然弥漫过来。

月忆·秦天——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道刻在芳心头的复杂烙印。她转身，看到月忆正站在数步之外，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姿态恭谨。那身合体的白色制服勾勒出她娇小却渐显曲线的身形，棕色长发柔顺垂落，衬得脖颈愈发纤细白皙。蓝色的眼眸清澈，望着她时，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依赖、探询与某种深藏痛苦的光芒。

“之后的日程，”月忆的声音保持着副官汇报事务应有的平稳，但尾音里那丝天然的、带着点甜糯的质感依旧无法完全抹去，“需要您前往中央议事厅，出席圣光代表会议，并发表讲话。”

芳点了点头。这是既定日程，她早有准备。

月忆上前一步，将一枚轻薄的数据板递给她。指尖交接的瞬间，芳能感觉到月忆的手指微凉，且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芳抬眼，对上月忆的视线。那双蓝眸迅速垂了下去，仿佛不敢与她长时间对视。

“这是讲话稿的最终修订版，以及参会代表名单和背景分析。”月忆低声补充，“按照您之前的指示，核心精神是：要求所有参会骑士，务必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一切从实际战备状况和士兵真实需求出发，反对任何形式的本本主义和空谈浮夸。”

“嗯。”芳接过数据板，指尖划过冰冷的屏幕，快速浏览着要点。月忆在文书工作上的细致与对圣骑团规章制度的熟悉，继承了秦天作为前副官的经验，这为她分担了大量压力。

“还有，”月忆似乎犹豫了一下，声音更轻了些，“见闻录舰长刚才传讯，提醒您注意会议中可能来自后勤司和训练监察部的质疑，她已将相关数据支撑和应对策略附在附录三。”

芳指尖一顿。见闻录连这个都考虑到了。她总能预见潜在的政治风向与部门博弈，并提前做好准备。这份敏锐与周全，让芳再次感受到那位“痴女”舰长在权谋领域的可怕实力。

“知道了。”芳将数据板收起，目光再次落回月忆身上。她注意到月忆今天将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简洁的发髻，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颈线，这个发型让她看起来干练了些，却也更加凸显了那份与生俱来的、易碎的美感。“你……身体感觉如何？”芳问道，语气中带着她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缓和。

月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有些勉强的微笑：“很好，队长。炼金核心运行稳定，圣光回路的适应性训练也在按计划进行。”她顿了顿，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又补充道，“秦天的战斗记忆碎片整理进度，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七十二。”

“不要勉强。”芳看着她，声音放缓，“适应需要时间。”她指的是这具身体，也是指“月忆·秦天”这个全新的、充满矛盾的身份。

“我明白。”月忆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包裹在标准制式鞋里的、相较于过去属于秦天而言过于小巧的脚，“只是……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很分裂。”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带着一丝迷茫的哽咽，“走路时，想迈大步，身体却本能地小步前行；说话时，想用力量吼出来，声音却总是……这样。”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喉部，那里曾经属于秦天的、带着喉结的坚硬线条，如今已被平滑细腻的肌肤取代。

芳沉默地看着她。她能理解这种灵魂与躯壳错位的痛苦，那是比任何物理创伤都更深层的撕裂感。她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语言在此刻如此苍白。最终，她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月忆的肩膀。这个动作，曾经她与秦天之间是代表着信任与鼓励的、属于战友的用力拍打，此刻却变得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月忆的身体因这触碰而微微一颤，随即，一种混合着依恋与委屈的情绪在她蓝色眼眸中弥漫开来。她几乎是无意识地，向芳的方向靠近了微不可查的一小步。

“队长……”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

就在这时，舰长室的门禁提示音轻柔地响起。

芳收回手，恢复了平日的沉稳：“进。”

气密门滑开，三森活力四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宽大的预备役学员制服，灰白色的长发未经仔细打理，有几缕不听话地翘着，却更添了几分野性的生机。她赤着脚，脚踝上金色的细链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

“芳队长！月忆副官！”三森笑容灿烂，琥珀色的眼眸如同碎叶星的双子阳光，毫无阴霾地扫过室内两人，“我没打扰你们吧？我刚从生态培养舱过来，那里的星光苔长得可好了！就是湿度调节好像有点问题，我跟技术员大叔说了一下，他好像没太明白我的意思……”她叽叽喳喳地说着，目光最终落在芳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亲近。

月忆在门开的瞬间，已经迅速后退半步，脸上恢复了属于副官的、无可挑剔的平静表情。只是那双蓝眸深处，看向三森时，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冰冷的戒备。

“三森，”芳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范，“舰上规定，非休息区域需规范着装，包括鞋履。”

“啊！鞋子！”三森低头看了看自己沾了些许湿泥的脚丫，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又忘了！踩着金属地板凉飕飕的，其实也挺舒服，就是没有泥土的感觉实在……”她看到芳没有变化的表情，立刻改口，“知道啦知道啦，我下次一定记得穿！”语气轻快，仿佛这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月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三森这种对既定规则浑然不觉般的无视，让她感到一种本能的不适。作为秩序与规范的维护者，月忆（或者说她体内属于秦天的部分）难以容忍这种散漫。

“三森小姐，”月忆的声音清冷，带着公式化的客气，“规范着装是为了安全与纪律。舰船环境复杂，赤足行走容易受伤，也影响军容。”

三森眨了眨大眼睛，看向月忆，脸上露出纯然的不解：“受伤？不会呀！我的脚底可结实了！在我们碎叶星，光脚跑过碎石路都没问题！军容……是指看起来整齐吗？可是，穿着鞋子感觉脚都被憋死了，一点都不自在，怎么才能发挥出最好的状态呢？”

她的反驳直白而天真，却让月忆一时语塞。这种基于完全不同生活经验与价值体系的逻辑，让习惯于圣骑团严格规章的月忆感到难以沟通。

芳看着两人之间这无声流动的、理念层面的微妙冲突，心中暗自叹息。三森的到来，如同将一股清新却也不容忽视的自然之风，吹入了逐光者号高度秩序化的空间。她的纯粹与活力像一面镜子，既映照出月忆因身份认知而产生的挣扎与紧绷，也折射出芳自己内心因长期肩负重任而积累的沉疴与束缚。

“规矩就是规矩，三森。”芳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最终裁决的意味，“适应它，是你成为圣骑团一员的第一步。”

“哦……”三森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眼神中依旧闪烁着不服输的光芒，“那……等我变得很强很强，是不是就可以改改规矩了？”

此言一出，连芳都微微一怔。月忆更是瞳孔微缩，看向三森的目光中审视意味更浓。

“规矩的设立，有其道理和必要性。”芳没有直接回答她的童言稚语，而是转向月忆，“月忆，距离会议开始还有多久？”

“标准时四十七分钟。”月忆立刻精准报时。

“足够了。”芳走向内间的更衣室，“我需要更换礼服。你们先去忙自己的事吧。”

“是，队长。”月忆躬身应答。

“知道啦队长！”三森也学着月忆的样子，不太标准地行了个礼，然后凑近芳，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队长，你等会儿要去开会对吧？肯定很费神！我那里还有上次给你的‘静心叶’，泡水喝，或者就放在口袋里，闻着它的味道，也能安心凝神哦！比你们那些提神的药剂温和多了！”

芳看着三森充满关切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丝毫杂质，只有最纯粹的善意。她心中微微一动，点了点头：“谢谢，我会考虑。”

三森立刻笑逐颜开，像只得到了奖励的小动物，欢快地转身离开了。

月忆站在原地，看着三森离去的背影，直到气密门再次合拢，才缓缓收回目光。她看向更衣室紧闭的门，眼神复杂。三森那种毫无缘由、直接而热烈的关切方式，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威胁。那不仅仅是副官地位可能被撼动的危机感，更是一种……情感领域被侵入的不安。

她轻轻吸了口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三森带来的、属于生态舱的清新植物气息，以及芳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混合了圣光与冷冽金属的味道。她握了握拳，指尖陷入掌心。

“我是月忆·秦天，是队长的副官。” 她在心中默念，试图用这个身份加固内心的壁垒。“我必须做得更好，更有用……”

更衣室内，芳褪下日常的骑士制服，换上那套为正式场合准备的五星圣骑士华服。纯白的底色，金色的滚边与繁复纹路，肩甲厚重，披风垂顺。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地位与职责。镜中的她，面容冷峻，眼神锐利，与方才那一瞬间因三森的关怀而微微柔软的神情判若两人。

她整理着袖口，指尖拂过上面精致的刺绣。见闻录的身影不经意间再次浮现脑海。那个女人的手段、心计，以及对她的执着……芳很清楚，那绝非简单的“痴迷”。见闻录像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她芳，是棋盘上最关键的那颗棋子，或者说……是棋手志在必得的猎物。

“实事求是……”芳低声重复着即将在会议上强调的核心精神。这不仅是对与会骑士的要求，也是对她自己的警示。在面对见闻录，面对月忆，面对三森，面对总部乃至整个圣骑团内部错综复杂的势力时，她必须拨开迷雾，看清本质，立足于现实去判断，去决策。

她系好最后一颗纽扣，将披风甩至身后。镜中的骑士长，威严，肃穆，无懈可击。

推开更衣室的门，月忆依旧安静地等在外面。

“走吧。”芳说道，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是。”月忆应道，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逐光者号宽阔而冰冷的廊道上。靴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中回响，规律而坚定，如同她们即将踏上的，不仅是通往中央议事厅的路，更是一场关于信念、权力、人性与秩序的，无声的远征。

压力并未消失，只是以另一种更加复杂、更加内化的形式存在着。但此刻，芳的步伐没有丝毫迟疑。

中央议事厅的大门，就在前方。

中央议事厅的合金门在芳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确然的声响，仿佛将外界的琐碎与喧嚣彻底隔绝。室内光线经过精密计算，呈现出一种柔和的乳白色，从穹顶和壁嵌灯带中均匀漫射，既不刺眼，也不显昏暗，恰到好处地照亮了每一张肃穆的面孔和每一处体现圣骑团严谨美学的装饰细节。空气循环系统维持着恒定的温度和湿度，带着一丝清洁剂的淡香，与金属、皮革和织物混合的气息交融，营造出绝对秩序化的氛围。

芳稳步走向位于环形议事厅前端的主席台，纯白底色、金色滚边与繁复纹路的五星圣骑士华服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摆动，肩甲与披风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头，既是荣誉，亦是责任。靴跟敲击在光洁如镜的合金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在这片寂静中格外引人注目。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有敬畏，有审视，有期待，或许还有隐藏在平静表象下的质疑与计算。

月忆·秦天作为副官，已提前就位，坐在主席台侧前方的记录席上。她身着深蓝色基调、银色镶边的正式礼服，棕色长发一丝不苟地挽成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纤细的脖颈，姿态恭谨而专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芳步入会场时便牢牢锁定，里面交织着难以言喻的依赖、探询以及一丝深藏的痛楚。当芳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时，月忆迅速垂下了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握住了记录用的数据板。

见闻录则坐在环形议事厅的另一侧，属于舰长的专属席位。她同样穿着那套厚重缎面、深蓝为底的礼服，深紫色的长发披散，与礼服的色泽形成了浓郁而神秘的碰撞。她姿态慵懒地靠在椅背上，一手支着下颌，紫红色的眼眸如同两口蕴藏着无尽秘密的古井，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芳。那目光平静，却像是最精密的扫描仪，记录着芳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和表情变化，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华服，直视其下那具刚刚经历过情欲风暴、此刻却要承载宏大理念的肉体。芳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颈侧某个被高领巧妙遮掩的吻痕上停留了一瞬，带来一阵微妙的、混合着羞耻与某种叛逆快感的悸动。

三森坐在预备役学员的区域，位置相对靠后。她似乎不太适应这种高度秩序化的场合，灰白色的长发有几缕不听话地翘着，琥珀色的眼眸好奇地四处张望，身上那套略显宽大的预备役制服与她脚上那双显然不太习惯的制式鞋履形成了鲜明对比——尽管在芳的提醒下，她此刻勉强穿着鞋子，但脚踝上那串金色细链依旧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发出几不可闻的清脆声响。当她的目光与芳相遇时，立刻绽放出一个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带着纯粹的亲近与支持。

芳在主席台中央站定，双手轻轻按在冰凉的台面上，环视全场。台下是逐光者号各部门主管、各战斗单位代表、圣骑团驻舰官员，以及来自总部和其他舰船的部分观察员。

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让寂静多延续了几秒。这短暂的沉默如同拉满的弓弦，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绷紧到了极致。空气中只有生命维持系统低沉的嗡鸣和极少数人调整坐姿时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透过精密的扩音系统，清晰而平稳地传遍议事厅的每一个角落，没有刻意提高音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诸位同袍，同志们。”

简单的开场，没有任何繁文缛节。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仿佛在与每一个人进行无声的交流。

“我们今天聚集于此，并非为了重复那些冠冕堂皇的口号，或是沉浸在过往胜利的荣光之中。”她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仿佛经过千钧之力的锤炼，“我们在此，是为了重新审视，并牢牢记住，我们圣骑团存在的根本意义，以及我们每一位成员肩上所承载的、超越简单军事征服的终极使命。”

她略微停顿，让话语的重量沉入听众的心底。

“我们脚下的这片星域，我们刚刚经历战火洗礼的碎叶星，以及未来我们将要抵达的无数世界……那里生活着亿万计的人民。他们有着不同的历史，不同的文化，甚至……曾在某些势力的蛊惑下，接受过与我们理念相悖的教育，信奉过被我们定义为‘邪教’的信仰。”

台下出现了一些细微的骚动，尤其是来自后勤司和训练监察部的几位官员，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芳没有回避这些反应，她的目光反而更加锐利，直接迎向那些流露出疑虑的视线。

“我知道，在座的某些同袍，可能会认为，对于那些曾经‘误入歧途’、甚至手持武器与我们对抗过的人，我们应该施以最严厉的惩罚，或者至少，将他们排斥在我们构建的新秩序之外。”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其中蕴含的情感力量却在逐渐增强，“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基于本能防卫和朴素正义感的想法。但是，同志们——”

她的音调微微上扬，指尖无意识地在台面上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是她很少在公开场合表露的、充满炽热情感的一面。

“圣骑团存在的意义，绝非简单地以武力征服，将我们的理念强加于人！更不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审判和排斥那些与我们‘不同’的存在！”

“我们来到这里，我们战斗，我们牺牲，我们建设——”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咏叹的节奏，每一个短句都像重锤敲打在听众的心上，“最终的目的，是‘解放’！是打破强加于人民身上的枷锁，无论是物质的贫困，还是精神的奴役！”

她再次停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中翻涌的情绪稍稍平复。台下鸦雀无声，连最细微的骚动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被她话语中那股不容置疑的信念所吸引。

“什么是解放？”芳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更具穿透力，“不仅仅是摧毁敌人的军事力量，占领他们的星球，建立我们的行政管理。那只是最表层、最初级的一步。真正的解放，是让生活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民，重新获得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获得追求幸福和尊严的能力！是让他们被蒙蔽的心灵，重新见到真理的光芒！”

她抬起手，指向空中，仿佛在描绘一幅无形的图景。

“那些曾经受到邪教蛊惑的人民，他们难道生来就是邪恶的吗？他们难道心甘情愿地生活在恐惧、贫困和愚昧之中吗？不！”她的回答斩钉截铁，“他们同样是受害者！是那些利用恐惧和谎言进行统治的势力，剥夺了他们独立思考的能力，扭曲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我们的责任，不是去惩罚这些受害者，而是要去拯救他们，去教育他们，去给予他们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一个‘再受教育’的机会！”她的目光变得异常坚定，扫过全场，“这不是软弱，不是妥协，而是我们圣骑团区别于其他一切掠夺性、压迫性势力的根本所在！是我们力量的真正源泉！”

月忆在记录席上，笔尖在数据板上快速移动，记录着芳的每一句话。她的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光芒。芳的话语仿佛触动了她内心深处的某些共鸣，让她暂时忘却了自身身份认知的挣扎，完全沉浸在这宏大的理念阐述之中。她能感觉到，芳此刻所展现出的，不仅仅是骑士长的权威，更是一种近乎先知般的感召力。

见闻录依旧维持着慵懒的坐姿，但那双紫红色的眼眸中，兴趣的光芒却越来越盛。她欣赏着芳在台上挥洒自如的姿态，欣赏着她那被庄严华服包裹、却依旧能迸发出如此鲜活而强大精神力量的躯体。对她而言，芳此刻的演讲，不仅是政治宣言，更是一场精妙的表演，一场将个人信念与集体意志完美融合的艺术。她甚至能隐约闻到，空气中似乎弥漫开一丝极其淡薄的、属于芳情动时的独特气息，与这庄严的场合形成了诡异的反差，让她心底泛起一丝隐秘的愉悦。

三森坐在后排，双手托着下巴，琥珀色的眼眸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满了新奇与思索。芳的话语对她而言，像是一道清泉，冲刷着她来自碎叶星的、更贴近自然与本能的认知。“再受教育……不是惩罚，是机会……”她低声喃喃自语，仿佛在消化这个全新的概念。这与她部落中对待犯错者的方式截然不同，但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种温暖和希望。

芳的讲话继续，她开始引用具体的例子。

“就在不久前，我们在碎叶星的重建工作中，遇到了一个家庭。”她的声音放缓，带上了一丝叙事的温情，“父亲曾是一名低级邪教祭司，在战斗中失去了双腿。母亲和两个孩子，都曾虔诚地信奉着那些扭曲的教义。按照某些简单的逻辑，这个家庭或许应该被隔离，甚至被清算。”

台下有人微微点头，表示认同这种“简单逻辑”。

“但我们没有这样做。”芳的语气变得铿锵有力，“我们的医疗队为他安装了义肢，我们的教育工作者耐心地向他的家人讲解宇宙的真相、生命的尊严以及圣光所代表的秩序与希望。我们安排他参加力所能及的社区工作，让他的孩子们进入新建的学校，学习知识，结交朋友。”

她环视全场，目光中带着挑战的意味。

“现在，这位曾经的祭司，已经成为我们社区重建的积极分子。他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其他迷茫的民众，真理与谎言的区别。他的孩子，在学校里成绩优异，对未来充满了憧憬。这个家庭，从破碎和绝望中，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方向和希望！”

“同志们，这才是真正的胜利！”芳的声音再次高昂起来，带着一种鼓舞人心的力量，“这不是杀死多少个敌人、缴获多少物资可以衡量的胜利！这是在人心深处播下种子，让其生根发芽，最终开出希望之花的胜利！”

她将话题引向圣骑团的核心理念。

“圣骑长曾经教导我们——”她提到这个尊称时，语气中充满了无比的敬意，台下所有人，无论派系，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人民万岁’！这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我们一切行动的最终归宿！是我们为之奋斗、为之牺牲的最高价值！”

“而我们圣骑团的第一要求，‘一切以人为本’！”她的指尖重重敲在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强调着这四个字的千钧重量，“这意味着，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我们判断是非、制定策略、采取行动的根本标准，都应该是‘人’——是每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的福祉与尊严！而不是冰冷的数字，不是僵化的教条，更不是某些集团或个人的私利！”

这时，来自后勤司的一位官员，一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骑士，清了清嗓子，举手示意发言。他是司长助理凯尔，以精于算计和保守著称。

“芳骑士长，”他的声音通过个人扩音器传出，带着一丝质疑的腔调，“我完全理解并赞同您所阐述的理念之高尚。但是，请允许我提出一个现实的问题。我们所拥有的资源是有限的。将宝贵的医疗资源、教育资源、管理精力投入到那些……嗯……‘需要再教育’的个体身上，尤其是其中可能存在的、潜在的顽固分子，这是否是对那些始终忠诚于圣骑团、为圣骑团流血牺牲的将士和民众的不公？我们如何确保，这些投入不会养虎为患，不会在未来某一天反噬我们？”

这个问题尖锐而实际，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务实派官员的担忧。会场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芳，等待她的回答。

芳并没有露出丝毫意外或恼怒的神色。她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此一问。她的目光平静地迎向凯尔助理。

“凯尔助理，感谢您提出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她的语气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尊重，“您的问题，触及了我们理念与实践结合的核心。”

她微微向前倾身，双手撑住台面，目光扫过全场。

“首先，关于资源有限的问题。”芳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是的，我们的资源永远都是有限的。但这恰恰要求我们，必须将资源投入到最能产生长远价值、最能从根本上巩固我们事业的地方！惩罚和排斥，或许能在短期内满足某种‘正义感’，或者节省一些资源。但从长远来看，那只会制造更多的仇恨，埋下更深的隐患，迫使我们在未来投入更多的军事力量和统治成本去维持秩序，那才是对资源的巨大浪费！”

她顿了顿，让众人消化这个逻辑。

“而教育和感化，虽然初期投入可能较大，但它是在‘创造’资源！它是在将潜在的敌人转化为我们的朋友，将消极的力量转化为积极的力量，将破坏者转化为建设者！碎叶星那个家庭的例子，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位曾经的祭司，现在正在帮助我们说服更多的民众，他所创造的价值，远远超过我们初期投入的医疗和教育资源！这难道不是最高效的资源利用方式吗？”

凯尔助理皱了皱眉，身体前倾，准备再次发言：“骑士长，我承认您说的有道理。但请容我追问，我们如何量化这种‘长远价值’？又如何确保每一个被投入资源的个体都能像您举例的那位祭司一样成功转化？如果失败率过高，或者过程中出现大规模的反叛事件，这个责任……”

“责任由我承担。”芳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绝对的决心，清晰地传遍整个议事厅。“作为逐光者号的骑士长，推行并确保‘以人为本’和‘再教育’政策的有效落实，是我的核心职责之一。凯尔助理，您担心失败，担心风险，这是管理者的本能。但我想请问，在座的每一位，我们圣骑团当初从母星崛起，面对星空强敌时，难道是因为有了百分之百的胜算才出发的吗？”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拷问的力量。

“我们当初选择这条道路，本身就是最大的冒险！是基于对‘人’的潜能、对真理力量的信念！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人心，是思想，这个过程必然存在不确定性。但我们能因为存在失败的可能，就放弃去争取绝大多数可以争取的人吗？就能放弃我们立团的根本吗？”

她看向凯尔，眼神锐利如刀：“您提到对忠诚者的不公。那么，请问，如果我们对那些愿意放下武器、愿意重新学习的人关上大门，甚至施加迫害，这难道不是对我们所宣扬的‘公正’与‘生命’理念最大的背叛吗？这难道不会让那些原本可能倾向于我们的人感到心寒吗？一个不能容纳悔过者的秩序，本身就是一个僵化、脆弱的秩序！”

凯尔助理在她的连番诘问下，脸色微微涨红，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最终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我并非反对您的理念，骑士长。我只是……需要更确切的、可执行的方案和风险评估报告。后勤司的每一份资源调配，都需要对总部，对历史负责。”

“方案和报告，月忆副官会后会与贵司详细对接。”芳的语气稍微缓和，但依旧不容置疑，“我们会提供碎叶星及其他解放区的详细数据模型、转化成功率分析、以及不同投入策略的长期效益预测。但在此之前，我希望诸位明确一点——”

她的声音再次提升，面向所有人：“‘以人为本’不是一项可以讨价还价的政策，它是我们圣骑团的灵魂！是我们在战场上能够无畏牺牲的精神支柱！如果我们在建设新秩序时，自己却背离了这个灵魂，那么我们在战场上流尽的鲜血，都将失去意义！”

议事厅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芳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时，训练监察部的一位中年女性官员，肩章显示她是副部长，扶了扶眼镜，开口道：“芳骑士长，我是训练监察部的莱娜。我认同您的理念方向。但我想从执行层面提出一个问题。关于‘再教育’的具体内容和方法。我们如何确保我们的‘教育’，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洗脑’？我们与真圣会的本质区别在哪里？如果我们只是用一套新的教条去替换旧的教条，那么所谓的‘解放’，其正当性是否会受到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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