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儿，过年啥时候回来？”

“诶，妈，我们二十五放假。”

海陵工大其实两周前就放假了，不过，我宁可在人烟日益稀少的校园里苦守那唯一还开着的食堂，也不想回到原始的乡土社会——何况在这里，我偶尔可以趁着晓刚上晚自习的时间，到雅婷家与她小聚一阵。就算不能缠绵，只要能和她静静地躺在床上，以肌肤的摩挲和言语的抚慰代替运动，也是极度令人满足的事情。

“二十五才放啊，大学生忙啊！票买了吗？到了让你哥接你。”

“买了，待会儿给你把时间发过去。”

打开12306，将最后一程的特快车次截图发送到“相亲相爱一家人 （4）”,半小时后收到了哥哥的“ok”表情。

哎，想到自己的亲哥张伟，我就感到一种深重的恐惧。那只是一个长我六岁的大男孩，现在还没到三十岁呀！在海陵，这样的男人就算不是出没在声色犬马之地的时尚青年，也起码能在科技公司的格子间里当个体面人，嘴里吐出点二次元、音响或者高端电脑配件之流的新潮名词。而他呢，在技校考了驾照，开货车往返于县城和省城之间的那几年，还能勉强有些年轻人的样子。二十五岁那年被父母安排了亲戚小加工厂里的活，每天除了打螺丝之外的时间里只想躺在床上，连玩玩手机的力气都没有——或者其实是因为那小屏幕背后的世界过于刺眼？

可悲可叹啊。张兰兰，不要在一个坑里跌倒两次。永远，永远都不要回去。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三天后在海陵东滩站的高铁上告别了窗外渐行渐远的雅婷。高速铁道的触角末端就是发达地区的边疆，换乘的普速特快裹着一车方便面和赤脚复合的诡异气味，又将我送往现代化的极限。

汉泽站，到了。

DF11G喷吐出一股浓烟，拉响电笛牵引列车出站，如同沙哑的告别。我拖着亮黄色行李箱穿过候车厅，挤过整理大包小包、就地休息候车的农民工。我可以假定他们是幸福的吗？城市的工蚁呼吸着城市的空气，比起乡镇死水中的泥鳅是更加幸福呢，还是因见识更多反倒徒增了苦痛呢？

在候车室门口将车票递给站务检查打孔之后，就可以走入站前广场了。

“姑娘，打车吗？”

“林家屯，林家屯还差两位！”

“走吧哥，比出租车便宜！”

我将行李箱拉到胸前推着，跟随一同出站的人群挤开那些如同见到肥肉的秃鹫一般围上来的出租车、三轮车和小巴车司机。这些司机中的老道者总能一眼看出不够坚定的旅客，将其半拉半劝地送上车；新手则会找不到重点，逐渐被前方聚拢而来的同行挤到队伍最后，失去撕下一口肉的机会。

一只粗糙而陌生的手搭上了我的行李箱。虽然汉泽落后，但也不至于治安……

我有些慌张地抬起头，目光聚焦在熟悉又陌生的脸颊上，顺从地松开了手。半年不见，总觉得他又苍老了一些，反倒和父亲的形象更像了点——脸颊上微微泛起青灰，胡子肯定不再是每天在刮，因长期劳作而明显粗细不一致的双臂牵过行李箱。他左手拉着我，右手拉着箱子，挤过人群来到路边。

电话里知道他买了汽车，原来是深棕色的长安欧诺。几万元的七座车型在海陵只能用来拆掉座椅拉货，但在汉泽，与路边那排灰头土脸的老式面包车和古早款式的轿车中已经算是鹤立鸡群。毕竟车龄不到两年，曾经跑运输的哥哥对汽车也算比较重视，将它的表面洗得锃亮。

张伟麻利地将钥匙插入点火开关，点火挂挡离开嘈杂的火车站。车内，除了小排量引擎提速时略显夸张的噪声外有些过于沉默了。他装作观察右后视镜的样子看了我几眼，似乎正在搜肠刮肚地思索用什么话题打破这种沉默。

“爹妈最近都好吗？”我选择了一个最没有营养也最好回答的问题。

“都好，都好。你学习怎么样，生活费够吗？”

“我这专业忙是忙了点，不过没啥太难的东西，按部就班就行。生活费也够，学校里吃喝都有补助。”

再次陷入了沉默，我们之间的厚障壁确实已经形成了。不知道和他讲海陵的生活是否合适——或许会满足他的好奇心，但也可能引发无法疏解的羡慕和嫉妒。特别是，我又该如何介绍自己的恋爱情况呢？

“那个……兰兰？”

“嗯？”

“爹妈最近好像比较关心你的……感情生活。”，他转着眼睛，拼命搜刮自己中职教育中接受的那点可怜的语文知识，尝试用最为委婉的方式和我报信，“说你也二十多岁了，不知道有没有搞对象？”

“没有。实在是没时间啊，每天上课上到很晚，还得琢磨考试和科研……”，我摆了摆手，装作苦恼的样子。

“对，老妹儿说得也是！”，哥哥怕惹我生气，立刻退让。“我看短视频也是这么说的，好大学的学习生活都太忙，毕竟那是海陵的大学呢！”

“他们就说了这个吗？”我俩从小一起长到大，只要看着他的脸，他是藏不住东西的。

“不是……还有，还有一个事儿。他们说，让你年后……去和赵叔他儿子相个亲。”

赵叔儿子叫……赵志刚？我记得是这个名字来着。这小伙子的爹和我爹算是一个部门的，他学习也还算可以，比我大三岁，所以虽然上的都是县一中却没有当过同学。照这个时间推算的话，今年刚刚大学毕业。

“啊，赵志刚吗？他现在干什么呢？”

“好像找了亲戚的关系，到县政府当公务员去了。”

我点了点头，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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